杀机前的温情一夜
后台走廊晦晦暝暝, 米和呆望着,恍若一瞬间回到漆黑且冗长的虹场路。
米卓踟蹰的背影渐渐远去,每一步都是死别生离, 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不回再回来了。
“Dad,”米和的声音飘渺不定, “I love you.”
“I love you, my son.”米卓没回头,坚韧地朝前迈步, 像匹老狼有着自由不羁和蹈锋饮血的风骨。
尽头的黑魆一点点吞并米卓, 彻底隐没消遁。
米和低垂着头,揉|捏着眸子, 情绪郁抑不申。
他胸中填塞着一团火,一团棉,顶着噎着。
米和憋得呼吸都滞涩了, 身形晃了晃,一双手迅速托住了他。
枯瘦的手指, 纤长无比, 好熟悉啊。
米和缓缓抬头,殷天就站在面前,他迟疑地吸了吸鼻子, 颓然一笑, “小天, 想你想出幻觉了。”
话一出, 那种命途孤寂的索然让他更加悲恸, 他迫切想回淮江, 想抱住殷天。
刚无力地垂下头,就听见远方老莫呼哧带喘,“嗷”一声扑向了角落里的阿成。
米和猝然抬头,震悚地看着老莫。
而后眸子颤巍巍地移向殷天毛茸茸的脑袋,指尖触了触她面颊,是真的。
他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疲累地跌坐在方椅上。
殷天缓缓将他搂近怀中,胡噜着他的短发茬,“那么想我,还嘴硬,还不让我来。”
米和死死搂着她腰腹,将脸豁命地蹭进她腹部,像攥着救命稻草。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没法回去的,你心里清楚,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了。”
“我不值得他留恋吗?”米和哭腔中带着卑屈。
听得殷天心尖一颤,“本来有的,可你成家立业了呀,他心里会有隔阂。我们得尊重他,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追逐着你母亲,他这人,像风一样。”
殷天缓缓蹲下,头枕在米和腿上,看他眼中碎泪点点,“黑心绵羊仔,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我是特别不爱哭的人都被你传染了,我不要面子哒?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不能轻易落泪的。”
“那是刻板印象,人本来就会脆弱,会感动,你不能憋着,憋着伤身。”
殷天乖巧点头,“我就对你一个人哭,不对老殷和小妈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特重要,特威风。”
米和摩挲着她面颊。
殷天小舌一吐,轻轻舔过他指腹。
米和耳垂猝然烧红起来,“你就这么不听话,让你别来你还来。”
“你爸当初把我,也把你伤得这么深,我得找他好好聊聊啊,顺带要点聘礼,不然咱多亏得慌,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是那么大度的人吗?我可抠搜了。”
“你跟他吵架了。”
“怎么会,我跟他讲道理,”殷天嘻嘻笑,“用大爱感化他。”
米和“噗嗤”笑了。
殷天把纸巾掏出来,上面是米卓字迹,“然后他就把聘礼给我了,你看,多好的爸爸,比老殷好沟通多了!”
阿成面朝灰墙,对老莫的呼喊置若罔闻。
老莫知道他听不见,憋着情绪,可眼眶渐红出卖了她。老莫蹲下身子轻轻拍他肩膀,阿成一激灵,猛地回身,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疼得呲牙,一呲牙又拽着右脸的挫伤,五官彻底纽结在一起。
老莫在这刹那终于明白了孙苏祺和天儿说过的。
只用动了心,心就不在自己这了,是提溜在对方身上,他一疼,自己也不好过。
这张脸裹着厚重的纱布,能看到斑斑血迹的渗出。
阿成以为是在做梦,惊诧地瞪着她。
老莫忍着泪,“你耳朵是不是听不见了?”
阿成辨析着她的口型,轻轻颔首,指了指右耳,“就这只听不见,过几天就好了。”
明明都听不见,死鸭子嘴硬!
老莫揉揉鼻子,“你吓死我了。”
阿成指了指脸,“变难看了。”
他身子一动,脖子上的项链就滚动出来,那是老莫的天使羽翼项链。
她父母离婚时老莫14岁,那年清晨,母亲叫的的士已经停在家门口,可她死活不出门相送。
母亲只能落寞地下楼,等的士开到小区门口,她看见女儿在后面豁命地追,红领巾肆意飞扬着。
母亲嚎啕大哭,叫嚷着让司机停车。
她踉踉跄跄下车抱住女儿,将脖上的项链放在女儿掌中,“小羽,这对小翅膀是天使的翅膀,你戴着就是有小天使帮妈妈守护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生病,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你要听爸爸话,不能再像男孩子一样闹他,跟他吵架,想妈妈了就给妈妈发信息打电话……妈妈一直都在。”
老莫目光闪烁,耳畔是母亲的哭腔。
她紧锁着阿成脖颈上的金色翅膀,明白了迫切期待一个人健康安全的平凡愿望是多么可贵。
她猛地扎进阿成怀里。
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落泪,瓮声瓮气地,“我想吃马散麻咖喱鸡,你答应我的,要带我去吃!”
Keenan看着两对小情侣的磨叽样子,笑得酣畅淋漓。
睨了眼神色不耐的阿广,“等你谈的时候你也这样,我当时跟阿南在一起,比他们还夸张……”他琢磨着形容词,“很黏腻,像曼谷的天气。”
阿广斜他一眼,凶神恶煞,“很恶心。”
Keenan哈哈大笑。
Bangkok Bank盘古银行是泰国顶级银行,保险柜业务严苛且高端。
提交了授权书和密匙,对照米卓之前在银行留有的文件,比对米和指纹。
信息无虞后。
殷天和米和兜兜绕绕在经理的带领下盘入地下3层的货柜区。
阴风嗖嗖,成千上万的灰色橱柜标志着醒目的码数,显得科技且寒凉。
经理走入F区,在密密麻麻,恒河沙数中锁定了柜门。
密码、钥匙和指纹同启,门板弹跳敞开。
他托出了一个黑色磨砂的宽大铸铁箱,放置在两人面前的平台上。
殷天有些紧张,攥着米和的衣角,一个深呼吸后缓缓打开。
里面4份存折,3张银行卡,一沓厚实的纸质材料,5张光盘,7个USB,还有一封无名信。
信口一撕,掉落出一张照片:5岁的米和在儿童医院急诊室撅着屁|股打针,死死攥着蔡榕榕的胳膊“嗷嗷”哭,蔡榕榕一脸愁容和心疼,米卓插着裤兜立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
殷天哈哈乐,眉眼一挑,眼疾手快捏了下米和得屁|股。
米和忙躲,他尴尬极了,迅速将照片翻面。
上面是米卓奔逸的字迹:To never forget how much your family loves you.(永远不要忘记家人有多爱你)
殷天心满意足地翻了翻材料,里面果然有41号虹场路桑家灭门案的细枝末节。
她出银行后将老莫拉到一旁,“回酒店把光盘和USB都备份一下。”
老莫蹙眉,“你怕出问题?”
殷天眯眼,“从到这里开始,啧,眼皮老跳,不安生。我生性太多疑,理解一下,”
Keenan 开车捞上5人。
将银行保险柜里米卓的资料转移到了文华东方酒店套房的保险柜。
米和和殷天只拿走了纸质材料、光盘和U盘,还有那张无比丢人的照片,其余的钱财两人分文没动。
此刻夜幕已低垂,繁星灿灿,街面济济一堂的哄闹让城市遁入了一场狂欢的霓虹夜场。
触目皆是扭胯的腰肢,婀娜的眉眼,如冬阴功一般辛辣躁动的荷尔蒙。
Keenan本来想邀请5人去他的家庭酒吧。
怎奈除了阿广,都是老弱病残,只能叫老婆在来酒店展现调酒英姿。
阿南是唐人街小有名气的调酒师。
米家作为文华东方的黑金客户,无偿享用着酒店内所有酒水,阿南大显身手,简直淋漓畅快。
他们都去了阿成和老莫的绿野仙踪套房,准备来一场微醺的视觉盛宴。
殷天对电影的筛选极为严格,最终投票通过了泰国导演索分的《厉鬼将映》和库布里克的《闪灵》。
他们热火朝天的投票时。
阿南凭借自己对几人的初次印象与理解,双指旋瓶,卡酒,回瓶,反扳手,滚瓶……
她行云流水的畅游在自己的水酒之中。
Keenan 也不闲着,开始了厨艺炫技,九层塔炒鸡肉碎,冬阴功泡面,火山排骨,柠檬虾,乌橄榄炒饭……
阿南将一杯米色轻盈的鸡尾酒推到老莫面前,挑眉,“这是达芬奇的《抱貂女郎》。”
老莫惊喜地抿一小口,眸光都亮了,“酸酸甜甜,还有一些涩感,好喝啊!”
殷天抢过来嘬一口,“为什么是这名字?”
阿南甜甜笑,“《抱貂女郎》的画作里,用侧光照亮了女郎的左肩,突出了她婉转的身体,还有持重的面庞,跟莫小姐很像,这一杯是聪慧和瓜子脸的味道。”
阿成刚想品尝,老莫直接盖住杯口,“养伤呢,不许贪杯。”
阿成猝不及防嘬向她嘴唇,舔了舔,粲然一笑,“好喝。”老莫的脸兀的成了红虾。
阿南将一杯星空蓝推向米和,“《圣乔治与龙》,伯恩特诺特克,15世纪最杰出的木雕作品。圣乔治杀了巨龙,拯救公主。”
米和直接将酒杯推给殷天,“她是圣乔治,穿着盔甲挥剑杀龙,杀气腾腾,我才是公主,她拯救了我,阿南你走眼了啊。”
阿南抿嘴笑,“那正好,我才知道你身上有伤,你也不能贪杯。”
她看向殷天,“那这杯敬勇士!”阿南最后递给阿广一杯浓墨般的《持罗马硬币的的男子肖像》。
鸡尾酒博得满堂彩,家常菜亦然。
只是伴随着一惊一乍的鬼怪频频,和驰魂夺魄的可怖声效,众人米饭面条满桌喷,吓得滋哇乱叫,汤酒沥沥。
这中间只有两个人老神在在。
一个是阿成,他不怎么能听见声音,最是淡定。
还有一个是殷天。
可她刚斩完龙,已经彰显出了过强的男性特征,若是此时无动于衷,便会显得旁人过于娇矜。
殷天只能配合地哼哼,一有鬼出场她就哼唧,哼唧来哼唧去,呈现出了一种直属上司对下属极不满意的姿态。
米和做她旁边忍不住了,侧头看她,“你要不怕就别硬哼,显得特瞧不上它们,我听得难受。”
殷天丧气地点头。
老莫和阿成,殷天和米和,Keenan和阿南,只有阿广落单。
他五大三粗,此刻被吓的浑身屏息,他最恨恐怖电影,那是他一生的耻辱,当初看《山村老尸》只有他尿了裤子,从此在弟弟妹妹面前,再也没抬起过头。
他全程上看看下看看,左瞧瞧右瞧瞧,就是不看屏幕。
觉得时间漫漫无穷无尽,终于挨过两个电影后,他一跃而起,扑回了自己的房间,阿成和米和的奚落笑声成了条尾巴,一路追随。
殷天回房洗澡,一出浴室就看见米和低垂着眉眼,失神地盯着照片。
他退却了与旁人交际时的乐乐陶陶,终于显现出真实的失落模样,米和很清楚米卓的背影昭示着什么,他父亲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出去,成为了一个片面,不再立体的背影。
殷天抓着润肤露爬上床,“我们在公安大上第一节 课,学的是生死观,因为这个职业,牺牲是一种常态。老殷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成为警察,即便成为了,也最好的是文职,文职不用出外勤,在他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保命途径。”
米和放下照片,“你怎么说服他的?”
殷天咧嘴一笑,“我是个斗士啊,都能屠龙,我干嘛要说理,直接跟他硬钢。我不一样,我对生死很淡漠,可能是小时候太深刻,反而无畏了,我很喜欢墨西哥的生死文化,那时候特想参加他们的亡灵节狂欢。大街小巷全是色彩各异,形象缤纷的骷髅,在墓园里吃喝玩耍,点蜡烛唱歌,又笑又闹,跟亡者分享快乐。”
殷天把润肤露递给米和,大咧咧将双腿伸过去,“死者在棺,生者狂欢。”
米和给她小腿擦抹,“就像《COCO》一样,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当活人的世界里再没有人记得你时,这就是终极死亡)。”
“对,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殷天弓起上身,蜻蜓点水地吻着米和,像是安抚。
“我做不到,小天,我现在睡觉如果身边没人,会一直开着灯。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睁眼,看到我母亲的头颅滚在枕边,我被吓得一夜一夜哭,第二天再装作若无其事的吃早点,去上学。现在才知道怎么能瞒得住呢,眼睛哭得那么肿,可auntie和uncle从来没有拆穿我。”
殷天挪近米和怀里。
米和开始给她擦头发,抹精油,如果没有这一步,她脑袋第二天就会炸成金毛狮王。
“小天,是你说动他来见我的。”
“不,他一直都想见你,一直都看着你,是你感动了他,给了他勇气。他爱你,他是你的父亲,他再邪恶再剑走偏锋,他也爱你。”
米和搂住她,湿漉的头发给了他湿蔓的柔润感,“谢谢,谢谢你。”
殷天听着他心跳,沉稳的“扑通扑通”,松落了这几日的焦炙,“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快乐,以至于稍微开心一点,就觉得是偷来的,要还。我到现在依旧是这种感觉,所以当时根本不敢喜欢你,不敢迈那一步,你越赤诚,我越害怕。”
“我也怕,比你还怕,怕我会不会太主动把你吓跑,怕我的过往,我的父亲让你永远不会接纳我。都过去了,我们会有米糯糯,有米团子,42号,41号的联排永远温暖热闹,这是我从童年就一直梦想的,你帮我实现了。”米和托着殷天的头,倾身吻住。
还未由浅入深,殷天就挣扎地跳下床。
她满腹心思都是米卓的资料,从保险箱拿出来,挑出灭门案的纸页,洋洋洒洒竟铺了满满一床。
米和欲求不满,紧紧赤脚尾随。
在她身后不轻不重地啃着她脖颈,“想要。”
殷天拿手机一张张拍照,随口打发,“你去那看会球。”
米和执着不弃地啃,明来暗往,把她撩拨得心绪起了火。
殷天气得咬牙。
米和得寸进尺,蹭着扭着。
殷天把手机一扔,反手掐他腰肢,“米大少,来日方长,伤口还想裂一次是吧。乖,去看电视,莫挨老子,老子要工作。”
凌晨2点。
街面笙歌鼎沸。
米卓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喝着Leo,遥看着文华东方酒店的灿灿星火。
他面容显露着一种仁爱,他很少做这样的表情,看着反而有些狞恶。
殷天和米和的房间刚刚闭了大灯,只有一团微醺的小灯亮着。
黑心羊,殷天管他儿子叫黑心羊,米卓乐了,呷一口啤酒,不得不说,还挺形象。
他打开手机,思索了良久,发出一条信息。
这信息飞啊跑啊飘啊,一路遥遥北上。
远在淮江的鹤台嘉园。
庄郁枕边突然响起警戒声,她霍然惊坐,抓住手机,立刻寻找陈谦的踪迹,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
警戒声是她和米卓之间沟通的专属声音,几乎没有在半夜响过。
庄郁没来由的心慌,打开手机,在明晃晃的光源中猝然闭眼。
只有一个单词——【RUN!】
米卓来报信了,这么多年悬在她脑袋上的尖刀终于猛扎下来,
她知道这个词代表着什么,米卓沦陷了,有关于她的材料也沦陷了;或者说,他为了更矜贵的感情体验,彻底遗弃了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