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您看到的这个PPT里,都是我们一些比较成功的案例,比如您朋友何先生,他家的公子现在也还在用我们经手找到的家教, 事实上, 我们还打算定期组织这些家教回来做一些短期的培训。”
“我有听说,何太太对你赞不绝口, 金小姐, 她认为你是个真正聪明的女孩子, 虽然学历不算太显赫,但是你很懂得激发孩子心里的主观能动性。事实上, 我们家孩子的情况是这样, 她呢, 对于普通的学科没有太特殊的天分——
但在艺术上兴趣很强, 可是我们夫妻, 不瞒你说都是粗人, 生意也非常忙, 和何太太他们根本没法比, 这几年经济不好,我们基本都在全国各地的厂子里跑。我呢, 学历低点,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想给她拜名师学习吧, 也是找不到门路——”
第一滴雨落下的那一天,金曼曼正在和登门客户商谈, 工作室虽然布置了会客室, 但其实登门的客人并不多, 这算是难得的一个。
也确实是有年纪了,一看就还没完全进入信息时代,这样的客户比较传统,总是希望先要看看合作伙伴的实力,用自己的双眼判断过,再决定是否交钱。“不是说我们不愿意出学费,而是现在的大师都不缺钱,人家不愿意招水平太一般的学生,但是要说找个好的启蒙老师呢,众说纷纭又实在是挑花眼了。
孩子喜欢画画,我们从小给报的都是学校附近的绘画班,在班里算是画得好的,但是送到美院老师那里去看过,老师说还是先打基础,也不说到那里打基础好——”
金曼曼从小也学画画,这是她懂行的事情,她正要开口时,林俏在外急促地敲门,透过对她指着自己的手机,让她去看消息,同时也成功地破坏了客户对工作室的印象。但她的表情非常凝重,这又稍微补救了一点。
金曼曼和客户对视了一眼,客户很通情达理,“金小姐,要是有什么急事的话——”
“实在不好意思,请您先给我五分钟。”
金曼曼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她有种硬币终于落地的感觉——这件事,不会发作在他们从纽约回来的第一天,因为Susan需要时间去起草文书,收回代理权,委任新的代理人,做好股权交割申告,提交OA……
但,她也不会永远沉默,事实上,港联大陆的董事更易公告上周已经出来了,嘉俊父子正式入主港联大陆。Julie X、Bosco X卸任,现在,港联大陆理论上和外岛的荀家大房,已经没有任何联系,新闻出来的当天,林阳就做了预测,最多只需要一周的文书工作,Susan就会完成释出股份的全部文书工作。
从林俏的急切来看,她今早应该的确也提交了文件,现在,集团内部已经引爆了新闻,而林俏,理所当然了,不找哥哥,不找妈妈,却来找她这个配角发火质问,只因为在所有人中,她最能拿捏的也就只有金曼曼了。
“怎么回事?”金曼曼一合拢办公室的门,她就低沉而急迫地问,“你知不知道我妈突然间更改了股权代理人——你知道。为什么我妈忽然要卖股份了?”
“你怎么没问你妈妈呢?”
“她不肯接电话!”
金曼曼从来没见到这么慌张的林俏,比起来,小单出事那天,她的表现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无关痛痒了,林俏的脸是煞白的,她说话都抖,好像突然有人抽掉了她的脊梁骨,她站不直。“曼曼,她不接电话——说不定是还没起来,可能是还没听到,可能,可能一切都是误会,你们去纽约的时候见了她是不是,我有点晕,我站不住,她那时候有没有告诉你们什么——”
她的话抽在喉咙里,林俏不可置信地看着金曼曼——她在此刻终于展现了,极其出色的察言观色天赋,只看金曼曼的表情便猜到了关键点。“你们知道——你们早就知道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俏俏,这个——”
金曼曼想说,这个其实是她们母女的问题,她和林阳该怎么事先和林俏说?股票是林俏妈妈的,代理人是林阳,林俏只是将来可能的继承人——而且她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一定是向林总出卖母亲的计划——
理由是很充分的,但是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林俏望着她的表情,金曼曼无法形容,她觉得,如果不是现在已经双腿打颤到走不了路,林俏很可能会冲过来掐死她。她是说真的,她第一次从林俏身上看到了这么扭曲的、浓郁的恶意和憎恨,即便,林俏自己也很清楚,金曼曼在这件事里根本就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但是,就她扮演的角色,已足够被这样对待,只是因为她见证了林俏失掉了股份的继承权,被排挤在母亲的决策和考量之外,在父亲身边的地位也会不可避免地跟着下降——只是因为她见证了林俏坠落的一面,林俏对她的憎恨就理所当然是如此的——刻骨——
金曼曼叹了口气,她说不上伤心,只是很疲倦,“俏俏,我要回去接待客户了,我建议你立刻回家,不用冲我发脾气——我在谈单子,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没有股份了,工作室的收入对你来说,是不是还是那么不值一提。”
她回去会客室,继续和于女士探讨孩子的艺术学业筹划问题,谈话其实还是很愉快的,但这个客户当场没签下来,金曼曼觉得林俏的打扰还是让于女士丧失了不少体验感,让她质疑是否值得花这么多钱。
而林俏不知是否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她回家了,之后一周都没有来上班,同样失联的还有林阳——他足足两周后才联系金曼曼,这期间要不是林俏偶尔会不耐烦地搭理金曼曼几句,金曼曼都怀疑林阳是不是被他爸栽到江里种荷花了。
【挨打了呗,哪有脸见你。】
林俏的心情当然也不稳定,她和哥哥基本上是反目成仇了,或许没有种荷花,还让林俏有几分遗憾。【怎么,你想来家里看现场吗?】
不,她不想,金曼曼一直不算是个喜欢Drama的人,她不但不喜欢参与到戏剧性的场面中,甚至电视剧里的修罗场看到都会转台,原因或许是显然的——金曼曼自己早已是太多Drama的参与者了,她有理由感到厌倦:甚至在家庭还没有变故的时候,金曼曼就被同龄的男同学邀请加入他们的争风吃醋里,同样的还有女同学的指指点点,更不必说她父母去世之后,金曼曼的生活中就永远充斥着浓烈的情绪。
是的,浓烈的情绪,这似乎是美貌和金钱很容易从生活中萃取出、吸引来的元素,金曼曼永远离不开Drama,她和她的客户总是被人生的起起落落包围,感情的、事业的,生活中的得失无处不在,小概率事件,总是高浓度地发生在他们四周。她和财团继承人恋爱了,Drama,他们分手了,Drama,她和一个美强惨的男生在一起,Drama,眼看着他失去一切,Drama中的Drama。
唯一让她较为宽慰的是,这一次,Drama的中心是林阳,金曼曼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去当见证人,最多承受一些余波,她万幸不必在场见证自己的男友被父亲羞辱。
金曼曼知道,她的现身会让伤害加倍,没有男人喜欢自己的女友见识到自己脆弱而无能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也没有男人愿意自己的女友见识到家人丑陋的真面目,见识到他们为了金钱而彼此仇恨,互相攻讦,将曾经的一切情分,都化成利箭向对方攻打,将这种丑态展露人前,让金曼曼见证他的亲人,是如何因为金钱而威逼利诱、口蜜腹剑、翻脸如翻书般互相算计……才会让林阳感到最深最深的难堪。
“废物、吃里扒外、白眼狼!”这是在无数污言秽语之中,唯一有意义的评语,林总软硬兼施,得知消息后,先是勃然大怒,用脏话把林阳淹没,随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让林阳明白,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少不了父亲的投资。
“常阳为什么叫常阳?你难道不明白吗?你为什么会背叛爸爸,我真的不能理解,你现在马上去找Susan,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说……就说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是你X叔叔的,我只是帮他背个锅而已。”
这个X叔叔,自然是某个重量级的人物,也是林氏父子每年必须去慎重拜年应酬的人物,他要给私生子找爹,找到林总头上这是林总的荣幸,金曼曼没想到林总的脑子居然转得这么快,一眨眼就想到了一个还真有几分可信的理由,“就说愿意去做DNA——她指定哪家机构做都可以,那个孩子绝对不是我的,我根本就没有毁约——完全是一场误会!误会!”
“……你答应了吗?”
“没有。”
林阳和她正在给纸箱打包,林阳把床褥子装进真空袋,示意金曼曼上前和他一起塞。他要搬出常住的房子了,而且竟很务实地决定把所有生活用品都带走。“垂死挣扎,他们从长相上就有无法排除的血缘关系,而且,Susan阿妈不像是他别的女朋友们,她有脑子。哪个私生子需要他定期去探望,还给买房,赞助上一等名校?更何况,如果真是这回事,这孩子反而会被抱回来,作为他的婚生子出现。”
刚还觉得天衣无缝的谎言,现在一想果然又破绽满满,金曼曼说,“林总也是乱了方寸了。”
“不论Susan那里什么时候把股份交割出去,只要她把投票权拿回来,不再交给林家人代理,对他来说就等于是失去了这部分投票,现在他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再去找钱来买股票,但这很难了,之前为了买下温家的股份,我们已经找过一圈钱了,除非是Julie追加本金,否则很难和挣得过嘉俊;第二,去请Susan阿妈原谅他,把代理权重新交回来。”
但,第二点也一样难,至少对林总来说,要他低头认错,或许还不如再去找钱。无论如何,林阳吃里扒外,不但没帮着老豆遮掩,反而还向前继母告密,林总的感情自然受到了严重伤害——在他来说,他怎么能理解林阳的选择?林阳从小长大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赚的,集团将来也是他的,就算有再多弟妹,在林总看来,都越不过第一继承人林阳的位置。
“他就一直问为什么。其实对他来说,难受的不是没有了股份,而是不能接受自己在我心里,原来并不是第一,原来连一个离婚多年的继母都不能比较。他一直以为我会是他最忠的一条狗,没想到居然失去了对我的控制。”
林阳对于父亲的剖析,准确得凉薄,也很好的概括了这十几天拉扯的全过程,林总的心态从震惊-愤怒-迷惑-悲哀,到最后的接受现实与猛烈报复,“所以,就是这样了,好在我已经过了拿副卡的年纪,只是失去了所有信托,职务全没了,当然,他还连夜修改了遗嘱。
并且勒令我限期出售我手里那点微不足道的股份,这套房子,虽然是我的名字,但林常总认为,如果我还要脸的话,最好是不要继续住下去——他认为我如果要脸的话,就应该把我卡里的积蓄都退给他,一文不名地从他的家里滚出去。”
“那你准备照办吗?”金曼曼有点紧张地问。
“当然不了,”林阳打开一个新的纸箱,“这些四件套全部带走,都很贵——我在常阳上班也要拿工资的吧,他更改信托受益人是他的权力,但是我卡里的钱,他还没那么大本事冻结,想叫我给他,凭什么?这不是敲诈勒索?”
他脸上的青肿还没消——林总赏他耳光时是真的用力,这小半个月了都,脸颊伤口才刚从青变黄,还没有完全消肿。金曼曼还闻得到雷暴后那股刺鼻的臭氧味——是林阳抹的药水,她可以感觉到林阳的创伤,过去两周暴风雨,对他来说一定也不容易。林阳固然已经有所预料,但金曼曼不知道他有没有受到预期之外,不能承受的伤害。
问是问不出来的,男人都爱逞强,别看林阳从前喜欢示弱,但他现在真的倒霉了,反而又会装模作样起来。金曼曼苦中作乐地说,“至少他没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想要搞林阳的话,职务犯罪可不是白说的,多的是办法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阳没说话,金曼曼看着他,有几分不可思议,不会吧,难道林总还真的——
“他倒是说了,看着也挺认真的,后来我说,我进去我是不怕的,只要他不怕跟我进去就行了。”
林阳说,他对金曼曼笑了笑,“没想到吧?”
金曼曼是真没想到,她有些无力地说,“应该是气话——”
但,重点是,即便是气话,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林总的气话是这样,林阳的回话也是这样——林阳的回话证明了他已经预料到了父亲的反应,甚至也做好了反制的决心。在林总放弃他之前,他就已经放弃了林总。
曾经相濡以沫的父子,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人生至此,岂能没有一点感慨?
林阳没有回答金曼曼,只是回身去收拾他的最后一点衣物,身后传来工人的说话声,是物业的人来了,正和搬家工人交涉,经理脸上满是拘谨,点头哈腰地和林阳打招呼,他说,“阳总,是这样的,林总办公室刚才打电话来说,这间房子里有一些是公司财物,让我们物业不要签放行条……”
林阳住的当然是常阳的楼盘,这也是他搬出去的原因吧,大概他也怕半夜被物业的人带走栽荷花。金曼曼没想到林总居然气成这样,不免看向男友。其实,林总的意思很简单——真有骨气,那就什么都别要了,就这样一无所有的走出去。
林阳的表情却很自然,他甚至没有遮掩脸上的伤痕,他似乎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其实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发现我是个没有私人物品的人,这些都是生活用品,不是私人物品。”
他说,在金曼曼以为他要把东西都留下的时候,林阳又说,“但是,这也都是我的东西,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把我的私人财产带走,理论上,这毕竟是我的房子,我可以出示房产证,你说呢,王经理?”
王经理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表明他没有偷懒怠工,当然不可能和林阳有丝毫冲突。他让开了,金曼曼和林阳看着工人把纸箱搬上货车,先行开走。
“我们打车过去吧。”林阳对金曼曼说,他今天也是打车来的,车全留在原地了——林阳的车多数都是公司财产,这是财务方面的考虑,所以现在他没车了。
“明天先去买辆车,不要太贵,二手的也不错——你考了驾照后可以拿来练手,二手的剐蹭也不心疼……”
贵重的东西在随身的小行李箱里,林阳和金曼曼一边说一边走出房子,金曼曼一再打量林阳的脸色,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驾照上。
“有丑到你看个不停的地步吗?”林阳问她,有点儿无奈。
“我不是……我只是想。”金曼曼说,她也摇了摇头,“我想,你的反应一定超出了林总的预料。”
“嗯?”
金曼曼想,如果林阳顺着林总的话,真的孑然一身离开林家,其实那还说明,他心中并未完全放下,但正因为他带走了自认为可以带走,也应当带走的全部,才说明他已经完全做好了和原生家庭切割的准备,他并不会负气地放弃所有,那样,他心中始终会认为林总对他还有亏欠,而现在,林阳已经无牵无挂,他终于完成了自己心中完美的复仇。
“我想,你爸爸会后悔的。”
但,金曼曼并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说出口,她只是轻声说,“将来他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林阳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我倒觉得他可能会力证他有多么充实、成功和幸福——但是,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电梯来了,他和金曼曼一起拉着箱子走进去,林阳注视着镜面上自己的倒影,他看上去的确毫无为家庭伤心的意思,只是一径陷入沉思,“其实过去两周,我并不觉得多沮丧,而是非常的爽快,就像是终于把内心的脓包给挤干净了,我做了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我让他知道他做过的一切事情其实都会有后果,他不可能永远靠着一点小聪明,靠着他的厚颜无耻赢家通吃……”
“如果这是一出电影,那么,现在会是一个很好的结局,情绪得到了释放,弧光也得到了升华。虽然我的脸肿得厉害,但我的心是平静的。但是……”
但是,生活并不是电影,他们的生活不会也就此结局,林阳失去了太多太多,留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么一星半点,现在,他必须自问,似乎也是在询问金曼曼的,是另一个问题。
“然后呢?”
然后,会发生什么?
没有钱以后,林阳会变成什么,他和金曼曼的关系,又会走向什么?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本章留言给大家送红包
越是姨妈期,事情就越多,需要卖力气的活也就越多,今天家里组装新桌子,我跑前跑后的,真的腰酸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