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似的工厂烟囱不停地吐着巧克力灰,试图和头顶黛蓝的天空搅为一团。
低矮的屋顶上堆砌着无人处理的厚厚一层白雪,偶尔露出压住屋顶的灰色石块一角,才依稀能看出平日里破烂房屋的模样。
迪奥钻进了其中一个小屋内,脚步轻巧地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雪莉尔并没有察觉到客厅里的动静。下午的时候她趁着迪奥不在,将那份礼物藏在了床底下,但想一想还是不妥,正猫着腰往下钻,丝毫没听到迪奥踏进房的脚步声。
迪奥静静站在门口,目光凉凉地注视着撅起的裙摆,尽管声音不大,但他的出声着实吓了雪莉尔一跳。
“你在挖地窖吗?”
话里的挖苦简直摆在了明面上,被当事人抓了包,雪莉尔可以说是惊慌失措地将东西快速塞回去,想要回头时不记得床底的高度,后脑勺和床板来了个响亮的撞击。
迪奥闭上了眼。
雪莉尔趴在床上缓了一阵,期间为自己刚刚的行为开始找一个蹩脚的理由试图蒙混过去:“……我在找去年的鞋子。”
迪奥不想问她刚刚在做什么,即使雪莉尔说出了一个似乎很正当的理由,也完全不能打消迪奥的怀疑。
毕竟她不太会撒谎,现在都不敢正面看他,咬着嘴巴左顾右盼着呢。
迪奥不再追问下去,为了省时间,他告诉她自己要去和雇主参加晚宴会很晚回来的事情,简单一句话说完就往外走。
艾伦先生还在等他。
雪莉尔捂着脑袋快步跟上去:“那我等你回来。”
虽然说贫民窟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不关门也没事。但这里也有不少被训练出来的小扒手,饿得狠了,趁着夜色悄无声息钻进来顺东西带走。
因此,现在到了晚上每家每户会反锁大门,防止小偷来访。
上次掉到冰湖里的亨利显然是个新手,光明正大抢她那一点废料也没能抢走。
说起这个,也不知道现在去哪了。
他不知道今晚会有什么样和的结果,只告诉她:“不要栓门就行了。”
雪莉尔点点头,迪奥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问了一句:“你上次说的贵族少爷……是姓乔伊特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问起这个,雪莉尔点头,她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过:“是的。”
“他性格……怎么样?”迪奥在她脸上逡巡着,试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
“很坏,”如果是以前雪莉尔最后是皱皱眉说不喜欢他,但经过今天的事情之后雪莉尔直接给他判了死刑,“他很坏很坏……喜欢戏弄人,还会说奇奇怪怪的话。”
例如:要让她做玩偶什么的。
她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迪奥偏过脸望向别处:“知道了,进去吧。”
他望着一户窗内的跳跃的烛火,他仿佛已经走进了装潢富丽的庄园里,周围灯火通明,围绕在餐桌旁的乡绅老爷和贵妇小姐言笑晏晏地朝他望来。
他的胸腔内似乎有什么蠕动着,张着血盆大嘴嘶喊着,咬下他的血管,吞噬着他身体里的血液,最后冲破他的皮肤钻出来。
他知道,那是他期盼已久的欲望在叫嚣。
他——迪奥,迟早会离开这片肮脏的地方,他会脱掉身上这一层贫民的皮囊、踩在砾石堆砌的山崖路上,迎接属于他真正的人生。
没有人能够阻拦他。
他带着他的野心坐上马车前往树林里的那幢庄园,尽管去过了一次,但再次看到里面的装潢:远比她们房屋大上不知道多少倍的客厅里点满了灯,将墙壁上昂贵的画作照得一清二楚;重新刷过的地板又干净又亮,迪奥不着痕迹地将鞋上的脏雪跺掉,才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餐桌上热腾腾的食物散发出的香味直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晚上并没有进食,艾伦先生做的生意很广,和这里的宴客都打过一些交道,这也是他身为商人能被邀请参加宴会的原因,或许他的身份并不高贵,但人脉广阔也是一种能打进这个圈子的能力。
迪奥跟在艾伦先生身旁听他和其他人寒暄,那些人的名字和脸被他记在心里,聪慧的头脑和优秀的记忆力足以让他在艾伦先生将他单独留下时发挥出作用。
和贫民窟里的人不同,他身上的料子在识货的贵族们眼里几乎是瞥一眼就能看出来属于平民,但迪奥进退有礼,还能用标准的礼节向他们问好,在记住名字这一点上,总归没人给他难堪。
毕竟也是艾伦先生带过来的。
迪奥出师不利,宴会举行一半也并没有什么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终归还是一个毛头小子,若是再大上七八岁,散发出年轻人应有的强壮魅力来或许会引得贵妇们多看上两眼。
现在的迪奥过于稚嫩,即使有一张好脸,也不能当饭吃。
他坐在角落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思考着该怎么利用接下来的时间将自己推销出去。
他的视线落在被众人谈论的对象身上——米基继承了他父亲的铂金发色,再加上他母亲漂亮的碧绿眼眸,作为这次宴会的小主人自然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
在各式的夸赞中,厌恶着宴会下的虚伪客套,但是在这些客人面前米基将自己的不耐烦掩饰得很好,他先是乔伊特伯爵的独子,才是米基。
他现在所听到的这些赞美,所接受到的目光都拜这个姓氏所赐。
很快,他从其中抽身。似乎是察觉到角落里投来的视线,走在楼梯上的米基往迪奥的方向望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着,相比于从小就被娇惯着长大的自负小少爷,还现在贫民窟污泥里的迪奥率先收敛了脸上的阴沉,向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恰到好处的笑容弧度让米基挑不出错,但是他注意到了这个家伙身上有些地方莫名的眼熟,只不过身后的母亲喊住了他打断了他的思考。
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在无声中结束。
米基耷拉着脸,却也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呼唤又走下去和另一位迟来的客人交谈起来。
这些对于米基来说做这种事情十分得心应手,迪奥借机问这里的小侍女要了一杯热水,对于小侍女迪奥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套出了乔伊特伯爵家的一些讯息。
如果不能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那或许可以从乔伊特伯爵这里下手。
他观察过,他在这里并没有同龄的仆从。但从雪莉尔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不是很值得他下手,毕竟在贵族眼里,一个平民窟的孩子而已,就算打死也没有人会管的。
还得重新考虑一下。
女仆还告诉他一个消息:“过几天会有新的女仆来呢,听说是米基少爷特意要的。”
迪奥对这不感兴趣。
这一场宴会不过是让迪奥在这些贵族乡绅面前露了个脸,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收获。
尽管他对这次宴会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这样的结果还是令他沉默了一些。艾伦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显示让马夫将他送到了家门口:“以后总会有其他机会的。”
迪奥向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非常感谢您,艾伦先生,路上请小心。”
直至马车离开,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门没有反锁,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还燃着一盏小灯,原本应该睡觉的雪莉尔孤独地坐在椅子上等候,她抱着腿,犯困地将雪白的腮靠在膝盖上,半睁开的眼睛瞥见他的身影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好晚了哦……”
迪奥的心情不是很好,他反手拴上门,脱掉外套丢在凳子上,解开袖扣时低低应了一声。
雪莉尔捡起他的外套抖了抖,挂在了椅背上防止压出褶皱。
她这次很有眼色地没有问起发生了什么,从迪奥身上的低气压就能察觉到现在并不是适合交谈的时机,她缩回房间,迪奥烧了水擦拭身体上沾染上的烟草味和食物残留下的气味。
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借住窗户外的光芒摸清方向,迪奥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里,意外的是被子里还残有暖意,他下意识朝着雪莉尔的床上望去。
小床上鼓起一团,听到他进来后,窸窸窣窣的转过脸对着他的方向邀功似的问他:“哥哥,是不是很暖和?”
迪奥躺了进去闭上眼,不接她的茬。
雪莉尔在被子里蛄蛹着,不死心地小声嘀咕:“我窝了好久呢……”
迪奥直接背对着她侧过身去,这个动作将雪莉尔打击得体无完肤,直至她那没再传出动静,迪奥才睁开眼轻嗤一声。
……
日子过得很快,雪莉尔折手指算着平安夜的到来,又跟着伯莎去接了一点小活凑够了六个便士,在平安夜那天租了小树高兴地搬了回来。
今天是她的生日,伯莎送了一根发带给她。
达利欧依旧吩咐她去买酒,不过这一次他还让她去买了肉回来,在雪莉尔望过来时又转移了目光:“去买两磅牛肉回来煮汤喝。”
快到要交人的时间了,达利欧灌了一口酒,想要叮嘱两句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粗着嗓子喊着她的名字:“快去吧。”
雪莉尔握着钱心里一阵滚烫。
爸爸记得她的生日吗?
雪莉尔不再多想,开心地跑到街上去买了肉回来炖在炉灶上。
趁着这个时候,雪莉尔给达利欧胸前围上了布,找出刀片替他刮了过长的胡子。
达利欧还是第一次和小女儿如此近距离相处,隐约能从她脸上找出妻子的痕迹,伴随着喀嚓地刮胡声,达利欧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但只是发出吐出气声,没有说话。
迪奥最近变得忙碌了起来,尽管他已经放假,但不知道是怎么搭上了其中一位乡绅的线,在他家做一些誊写的活儿。
等到他回家时天已经快黑了,他察觉到一点不同。
客厅里多了一棵绑着红绒带的小树,炉灶上的肉汤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混着土豆慢慢煮沸,这样的场景似乎让他回到了去年的平安夜。
他的母亲将简陋的房屋布置得很有节日气氛,她会做好一顿一年中最好的晚餐,一是为了庆祝平安夜,二是为了……庆祝雪莉尔的生日。
雪莉尔像往常一样,并未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而有半点不满,当天的晚餐是全家人最平静的一顿饭。
达利欧难得没有对他们指手画脚,只是酒喝得有点多,一个人在房间里嘀咕着。
直至快要睡觉的时候,正在整理床铺的雪莉尔突然看到什么东西被丢了过来,她弯下腰从被子里捡起了一枚向日葵发卡。
那是她一眼就看中的发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