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间阒寂, 毫无预兆的砰声有如雷鸣。
子弹穿过心口,不偏不倚,在青年胸前绽开一朵猩红血花。
眼睁睁看着他颓然倒地, 少年弟子惊惶不已,爆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晏寒来怔然抬眸。
他背对着那两个弟子, 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毋庸置疑, 谢星摇对他们出了手。
她怎能对他们出手。
南海仙宗乃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宗门,如此一来, 谢星摇便是站在了它的对立面。
整个南海仙宗都将以她为敌, 至于修真界里的诸多修士, 则会把她视作邪门歪道,认为她与妖邪为伍,残害同胞。
被她的掌心抚过发间, 晏寒来感受到令人沉溺的温暖热度。
他记得这双手。
手指纤长, 白皙如羊脂膏玉, 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纤盈灵巧, 没留下一丝旧伤。
这样的手, 本应用来念书识字、握笔拈花, 如今却因为他, 不得已沾染了血污。
晏寒来舍不得。
“你、你……”
少年弟子不停颤抖, 脸颊被泪水打湿, 模糊五官。
他缩在角落,几乎成了个不起眼的圆团,说话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们这群妖魔邪祟……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应!”
滥杀无辜。
谢星摇被他逗乐了:“无辜?”
她左手抚在晏寒来头顶,右手垂于他身后, 握着把黑黝黝的枪。
AK略显沉重,将少女细嫩的手背衬出纯净雪色。那双手纤嫩柔软、十足漂亮,谁都不会想到,就在刚刚,谢星摇用它除掉了一人的性命。
他们一行人身怀鲛丹,掩去人族的气息,变得与鲛人无异。
眼前这个少年弟子,显然她当作了鲛人。
在他眼里,妖魔邪祟就该像眼前这般狼狈为奸。
思及此处,神识散开,拂去识海中的鲛人之气。
妖气褪尽,唯独剩下仙门弟子的澄净灵力,彰显出她的真正身份。
少年愕然睁大双眼,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是……为什么?他可是妖,你为了一只妖,竟敢残杀同族?!”
谢星摇并不理他:“说起‘无辜’,南海仙宗这么多年来屠戮无数妖魔,将幼年孩童困于囚牢之中……做出这种行径,难道就能心安理得么?”
“这不一样!”
少年弟子咬牙:“我们斩妖除魔,是为替天行道。关在地牢里的妖魔,全是作恶多端的邪祟,他们、他们怎配与我们相提并论!”
比起只知杀戮的晏寒来,她浑身上下尚未沾染血渍,或许能够交流沟通。
他被晏寒来吓得手脚瘫软,有气无力坐在角落,此时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向她辩解,从而谋求一条生路。
“譬如你身边那只妖,他声称来自离川……离川是什么地方!几年前恶妖频出,将不少百姓残害至死,多亏有我南海仙宗出面,才终于平定了妖乱。”
少年弟子道:“我当年就去过那里,满地皆是凶残妖邪,不杀了他们,如何让百姓安心!”
说得倒挺冠冕堂皇。
只可惜,谢星摇亲眼见过那段真实的记忆。
少年弟子不敢多言,凝神去看她的神色。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灵力亦是澄澈无瑕,想必出身于正统仙门。
像这样的年轻修士,最容易被说服。
“你我同为人族,又都是仙家弟子,何苦要和一只邪气缠身的恶妖站在一边?”
他来不及斟酌,脱口而出:“这座地牢里处处都是南海仙宗的弟子,今日情况特殊,甚至有扶玉长老亲临于此。你一人之力,修为又被压到最低,怎么可能斗得过我们?若能弃暗投明,待会儿他们围攻而来,我定会为你美言几句,让你活下来。”
听见“扶玉”二字,谢星摇神情微动。
似乎有用。
见她停下动作,少年弟子语速更快:“你看这狐妖,杀人手段暴戾凶残,定然犯下过不少恶行。还有他身上那股邪气,唯有卑贱的邪修才会沾染,和他待在一起,你也会受到侵蚀——”
晏寒来垂眼,呼吸渐轻。
这段话没能说完。
又是一道砰响,少年弟子面目狰狞,哀嚎出声。
——他说了逾矩的话,谢星摇只想让他尽快闭嘴。
“问你几个问题。”
子弹穿过他右手,谢星摇语气淡淡,对撕心裂肺的痛呼漠不关心:“昨天傍晚,你们有没有抓来三男一女?”
“有、有!”
他哪敢隐瞒,纵使心中骂了她千遍万遍,嘴里仍要知无不言:“四个鲛人,如今正被关在牢房。”
既然还被关在牢房里,就说明南海仙宗尚未动手,要想救下他们,应该还来得及。
谢星摇:“扶玉在哪儿?”
少年弟子立马应道:“炼丹房!那几个鲛妖由扶玉长老负责,不久之后,就会炼出他们的妖丹。”
“这里有没有地图?”
他就算不给,大概率也会被她搜身。
少年弟子忙不迭点头:“在……在外袍左边的口袋里。”
“告诉我地牢里的情况。”
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语速更快:“关押有多少妖魔,派遣有多少弟子镇守,以及,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吞食过多少妖丹。”
“好好好,我全都告诉你,你别、别伤我!”
少年弟子道:“地牢里有几十只妖魔,弟子也有数十个,因为服用过灵丹,修为在炼气到筑基。”
他说着一顿,时刻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我从这里建成起,就已经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至于妖丹——”
少年正色,擦了擦眼底水珠:“你相信我,我们炼化的都是极恶之妖,把妖丹剥离,是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谢星摇看着他,觉得好笑。
口口声声编造着“极恶之妖”的谎言,在她见到的记忆里,被南海仙宗关押着的,分明是许许多多涉世未深的小孩。
他不会当真以为,这种拙劣的假话能骗人吧。
“哦。”
谢星摇不置可否,忽地又问:“当年离川被屠,你也在场?”
少年弟子本想直接应下。
但下意识地,他觉得不对。
那同为人族的姑娘站在火光之中,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凝视他的动作,双目微亮,映出业火般的猩红。
安静,幽谧,却也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逐渐滋生,成长为铺天盖地的杀意。
“你……”
他又缩了缩身子,恐惧感强烈得前所未有:“你不能对我下手!杀了我,南海仙宗定要找你算账……这里有几十个弟子,你活不成的!”
话音方落,一声枪响。
谢星摇枪法极准,正好射穿他小腹。
这个位置并不致命,少年弟子疼得凄声哭嚎,下一刻,又是一枪。
“我、我错了,离川……离川里的狐族从未作恶,说他们尽是邪祟,是我们利欲熏心之下撒的谎。”
他走投无路,只能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这是宗门长老的指示,我一个普通弟子,哪能——”
谢星摇语气很轻:“第一句话,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
他涕泗横流:“离川狐族从未作恶,我们利欲熏心,害了他们。”
最后一道枪响,瞄准他脑门。
让人心烦意乱的哭声终于停下,谢星摇抿唇,指腹缓缓擦过枪身。
真实的枪杀,与游戏中的感受大不相同。
她挪开视线,不去看那滩骇人的鲜血,伴随着呼吸,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出乎意料的是,她既不害怕,也没生出内疚。
看着两个弟子沉沉倒地,心中更多的,唯独剩下酣畅淋漓。
然而还不够。
方才闹出的声响不小,长廊里,隐约传来一道道脚步。
她不甚在意,抬眼看向晏寒来。
“你看,这样一来,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因身形相贴,属于他的邪气渐渐蔓延,将她裹挟其中。
当谢星摇抬头,双目明亮而温柔,瞧不出一丝一毫疯狂的杀意,胸口之上,却是被他衣襟染上的血污。
“复仇并非多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谢星摇说:“多年前的离川,灵狐才是受害者。那群人族本就该死,你心生恨意,想要屠灭南海仙宗,我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助你报仇。”
她摸一摸狰狞可怖的斜纹:“不止我,月梵师姐、温师兄、昙光小师傅、甚至于楼厌,大家都愿意帮你——所以,不要把所有重担扛在自己肩上,相信我们一次吧。”
邪气四涌,晏寒来在满目暗潮中,见到她眼底的火光。
唯一的星火,唯一的亮色。
像一场濒死之际的柔软旧梦,让他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远处脚步渐近,少年听见声声沉重的心跳。
他在复仇的恨与欲中一天天长大,早就成了行尸走肉,直至此刻才陡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活着。
他也有渴求的希望。
邪气本是汹涌,转眼间,好似渐渐消退的火。
晏寒来低头,小心蹭一蹭她侧脸,喉结一动:“……嗯。”
谢星摇笑了下。
同一时刻,长廊中人影渐显。
五名弟子听闻喧嚣声响,匆匆赶来此处,见到地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愕然。
谢星摇后退一步,松开晏寒来,对上他们的目光。
“是郑师兄和西门师弟!”
为首的青年横眉竖目,怒不可遏:“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好奇开口:“在南海仙宗这么多年……你们服下过多少妖丹?”
*
与此同时,地牢深处。
温泊雪、月梵、昙光与楼厌穿行于迷宫之中,精疲力尽。
他们运气差劲,好不容易送温泊雪爬上了悬崖,居然好巧不巧,遇上扶玉。
万幸,当温泊雪被灵力推开、即将坠落崖底,月梵迅速打开游戏面板,使用了一个【天使的守护】。
扶玉远在悬崖之上,他们无处可逃,只能朝着地牢里飞奔。
“天使的守护——”
温泊雪跑得气喘吁吁,心中震颤不已,还没从紧张的气氛里缓过神:“永远的神!”
“我这是消耗道具,一个用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抽到。”
月梵:“你你你千万稳住,别放飞自我啊!”
道具赛就是这一点不好,仓库里全是一次性用品,一旦用光,只能望洋兴叹。
遇见扶玉后,他们匆匆忙忙跑进地牢,期间撞上了好几个南海仙宗的弟子。
三个队友分别绑定解谜游戏、换装游戏与恋爱游戏,唯独她的赛车游戏能发挥点儿用处,一个接一个,接连用光了【雷电】、【水弹】和【云雾】。
连【香蕉皮】那种只能让人滑倒的东西,都被一股脑扔了出去。
“把传讯符送到了就好。”
昙光紧紧盯着识海里的游戏面板,通过头像框判断敌人的数量:“再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两个应该就能赶来。”
他说着一顿,语调稍扬:“……不好。”
月梵:“怎么了?”
楼厌明白话里的意思,沉声应她:“扶玉来了。”
一句话,仙侠剧变成恐怖片。
不久前还在牢房里的时候,扶玉的所作作为就已经把他们恶心得够呛。
念及他凉水一样瘆人的笑,月梵与温泊雪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他们四人身无灵力,扶玉却有将近筑基的修为,要想追上他们,的确不难。
长廊昏暗,空气本应凝固不前,此时此刻,忽然淌过一丝凉风。
身后追赶着他们的人,正在一步步靠近。
威压沉重如山,恐惧感亦是如山。
温泊雪蓦地开口:“我可以引开他。”
“你不要命了!”
月梵将他打断:“温泊雪同志,我们这里不信奉个人英雄主义,讲究团队精神——千万别逞强称能,别想什么自我牺牲。”
“不是逞强。”
温泊雪神识一动,展开由楼厌共享的地图:“你看,在地牢西南角,有一处非常陡峭的石坑。”
楼厌颔首:“嗯。”
地牢的前身是个地下洞穴,除了被南海仙宗人为建造的牢房,在地下,还分布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自然景观。
石坑距离他们不远,
“如果我能跑去那里,就可以用《人们一败涂地》一直和他周旋。”
温泊雪道:“他虽然有筑基的修为,但论攀爬,肯定不会比我更强。那里是我的主场,你们不会攀岩,去了反而危险。”
昙光:“可是——”
他没说完,侧目之时,见到温泊雪清亮的双眼。
比起和他初次相见时那个内向胆怯的青年,如今站在身旁的温泊雪,气质厚重而可靠。
最为明显的,是他眼中多出了一种类似于“自信”的情绪,宛如悠然明灯,照亮漆黑瞳仁。
饶是昙光,也被这道亮色撼动稍许。
“没问题的。”
温泊雪说:“相信我吧。”
昙光当然愿意相信他。
“好。”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两条岔道:“一盏茶后见。”
温泊雪笑笑:“一盏茶后见。”
为了吸引扶玉的注意力,另外三人先从右边离开。
等见到扶玉,置身于他的视野中时,温泊雪再从左侧逃跑。
身边是漫无尽头的回廊,奔跑前行时,鼻腔里涌入冷刀一样的风。
穿过右侧通道,月梵咬紧牙关:“他不会中途被抓到吧?这里除了扶玉,还有那么多巡逻的弟子……”
穿越以来头一回,她懊恼于识海里的那款《卡卡跑丁车》。
如果换作另一款战斗游戏,如果道具不再是一次性,如果能更有用一些,他们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说起巡逻弟子。”
楼厌环顾四周:“你们觉不觉得,这里的弟子少了很多。”
此话不假。
之前他们从地牢离开时,时时刻刻保持谨慎,避开了十几个路过的南海仙宗弟子。
现在跑了这么久,居然只在刚进来的时候见过几个。
“会不会是……”
昙光心口重重一跳:“谢师妹和晏公子来了!”
思来想去,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只有发生难以控制的危机,弟子们才会纷纷离开驻守之地。
对应温泊雪送出去的那张传讯符……
月梵一喜:“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们汇合,然后解决扶玉!”
她堪堪说完,猝不及防,耳边传来一声哀鸣。
是小孩子撕心裂肺哭喊求救的声音。
三人匆匆对视,循着声音源头走去。
穿过长廊,居然到了之前关押着他们的地牢。
与曾经死气沉沉的气氛大相径庭,牢房里弥漫着一声声低弱的啜泣。
两名弟子打开一间牢门,手中紧握小刀,正要刺向一个妖族小男孩。
握刀的青年目眦欲裂:“别哭!哭得老子心烦。”
他身边的少女略有踌躇:“赵师兄,我们这样私自剖丹……会被扶玉长老严惩吧。”
“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青年道:“洞口的那只邪妖已经杀疯了……我们如果不多服下几颗妖丹,怎能从他手里活下去!”
莫说那些赶去洞口支援的弟子,就连扶玉长老遇上那邪妖,恐怕也是够呛。
这个天大的好处不赚白不赚,要是扶玉长老也丢了性命,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样一想,他居然还有些期待。
其实小孩的妖丹尚未成熟,但以目前的情况,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目标——
牢里的那只魔和那个鲛人才是首选,奈何他们没有对应的牢门钥匙,压根进不去。
“别……别伤哥哥。”
一个女孩抽抽噎噎扑上前来:“我也有,我也有妖丹。”
青年一脚将她踹开:“急什么,迟早轮到你。”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扬起手中小刀,即将刺下。
眨眼间,忽有冷风乍来。
月梵的【□□】正中他眼前,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凌厉的杀诀。
白光如箭,须臾一瞬,杀诀刺破他脑袋。
少女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啊——!”
又是一道法诀,正中她后颈。
少女昏昏倒地,月梵却是扬唇笑笑:“顾月生!”
长廊另一边,灵狐少年向她遥遥点头。
他被楼厌劈过脖子,自那以后陷入昏迷,被送进药房里。
醒来的时候,地牢已是一团乱糟。
听说有妖闯了进来,满身邪气,势不可挡。
他从床上坐起,瞬间想到被关押着的无辜小妖。
还好没来迟。
“我们的同伴应该到了。”
昙光道:“温泊雪为吸引扶玉注意力,独自去了西南方向,我们打算尽快和他们汇合。”
顾月生两眼一亮,杀气尽散:“晏哥哥?”
他多年未曾见过晏寒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期待,正要追问,被另一道男音打断。
声音源于角落里的牢房。
浑厚冷戾的嗓音陡然响起:“魔尊……魔尊是您!您来啦!”
隔壁的鲛人大祭司一声冷哼:“风度全无,成何体统。”
顾月生:“二位别吵别吵,如今——”
顾月生:“等等。”
魔——尊——?
已知被关在牢房里的,只有几个骨瘦如柴、可怜兮兮的小孩。
放眼望去,能被称为“魔尊”的只有……
灵狐少年愣愣回头。
楼厌岿然不动,月梵与昙光不愧为修真界好队友,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黑衣青年面色沉沉,眸光冷淡,与他四目相对。
魔尊。
顾月生大惊失色:“你就是那个特别有病、行为古怪、举止异常、成天说些什么‘富强文明民主和谐’的魔尊?”
楼厌:……
他觉得,重点应该是最后两个字,而非这小子所关注的那一大段话。
他不太想回答“是”。
“魔尊,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左护法凑近牢门,透过缝隙看他,铁链响个不停:“我被关押这么一段日子,没办法批阅魔域奏折……等我回去,一定三天之内看完!”
月梵看他一眼,目露惊恐。
救命救命,这哪里是什么魔域,分明是内卷之王的社畜地狱!
“地牢里出事了,对吧。”
比起愣头青似的魔域左护法,鲛人大祭司显得冷静许多:“既然有个小弟子站在我们这边,不妨打开牢门,让我们一起逃出去。”
这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南海仙宗定会彻查到底。
不成功便成仁,顾月生拿出牢房钥匙,蹙了蹙眉:“我这里只有三把钥匙——南海仙宗行事谨慎,给每个弟子划分了看守的区域,不可逾越。”
他一顿:“每间牢房都坚不可破,尤其是关押有高修为妖魔的那几间。牢门以千年孤木制成,坚硬无比,即便手持刀剑,也很难毁坏。”
在所有人修为被压制的环境里,要想破坏千年孤木,远远达不到所需要的强烈冲击力。
嗯……强烈冲击力。
看着不远处紧锁的牢门,月梵轻轻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我觉得,”她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
另一边,西南石洞。
温泊雪逃亡至此,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扶玉如影随形。
温泊雪生性老实,几乎没怎么骂过人,今天实在忍不下去,觉得这人是真的变态。
凭借半步筑基的修为,扶玉要想追上他,其实并不难。
然而对方自始至终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让他既能听见踏踏脚步,又不至于追得太紧,让温泊雪生出一丝希望。
如同猫抓老鼠,好整以暇欣赏他狼狈的模样,恶劣又恶心。
这里的石洞幽暗深邃,下方是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温泊雪心中发怵,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扶玉追上来时,他正爬上一处陡峭石壁。
“原来是这样。”
扶玉笑意懒散,带了几分探究地盯着他瞧:“我还纳闷你为何能爬上外面的悬崖……原来是故意引我来这儿啊。”
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只能站在一处平坦空地,似是觉得新奇,笑意更深:“真有趣,没了灵力,怎能毫不费力攀上那种地方?”
温泊雪谨慎和他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
“不要这么冷漠。”
扶玉扬唇:“不过……你不会当真以为,悬在那种地方,我就动不了你吧。”
他的笑容冰凉如水,语气悠哉,抬起右手食指。
轻轻一弹,指尖生出冷光。
寒芒如锋,化作锐利杀气——
再眨眼,已尽数朝着温泊雪攻去!
大事不妙。
温泊雪匆忙侧身,右手按住一块凸出的石块,让整具身体用力旋转,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避开锋芒。
谢天谢地,他曾经无数次抱怨橡皮泥小人柔若无骨、姿势古怪,到了现在,只想感激涕零。
扶玉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鲛人一族真能做出这种动作吗?”
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说罢又一次抬手。
这次杀气更汹,温泊雪竭力避开其中大半,被一缕寒光划破右手。
刺痛袭来,手上的力道蓦地减轻,让整具身体随之一颤。
还不能放弃。
一定要冷静。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迅速扫视身边的景象,右手一晃,跳向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
如此一来,双脚便有了着落。
扶玉饶有兴致,笑眯眯看着他。
旋即右手一挥。
杀气密密麻麻,划破双手双脚,温泊雪咬紧牙关用力一跳,来到一块巨石后方。
“你算聪明,在这处石洞里,我的确不容易动手。”
扶玉道:“不过那并不代表,我动不了手。”
他一顿,突兀地笑了笑:“好久没见到如此有趣的身法……要不你上来,我不伤你,只要今后能为我表演些杂耍把式就行,你意下如何?”
听他的语气,根本没把妖魔当作平等的生灵来看。
在扶玉眼里,此时此刻面对着的,不过是个能供他取乐的低劣物件。
温泊雪咬紧牙关,心里暗骂一声变态。
“我数三二一,如果愿意,就从石头后面出来。”
扶玉道:“否则的话……让那块石头变成你的墓碑,这样也不错,对不对?”
石洞幽寂,一时间听不见声音。
正因如此,他的嗓音格外清晰:“三。”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
温泊雪忍下疼痛,撩起眼皮。
左边很远的那块石头……或许能爬上去。
扶玉悠哉道:“二。”
生死就看这一瞬间。
温泊雪凝神等待他的突袭,左手做好攀岩准备。
“不出来吗?”
扶玉一笑:“那就——”
冷风飒飒作响。
男人的笑音渐渐拔高:“一!”
转瞬之际,杀气如雨纷纷而来,温泊雪一刹起身,跃向左侧石块。
对于常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动作。
距离太远,当他的掌心触到石块一角,手上血痕迸裂,身形轻颤。
同一时间,身后的巨石轰然碎裂,发出震耳闷响。
……不对。
温泊雪双手用力,固定住身体,心口一晃。
除了石块破碎,还有另一道声音。
那是——
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自石洞之外,再一次响起破空而来的尖啸。
是枪!
千钧一发之际,重获生途的喜悦直冲脑门,温泊雪如释重负。
石洞入口的空地上,扶玉猝然转身。
突如其来的风声势如破竹,风中毫无灵力,他本以为是某种飞刀暗器,下意识凝出灵力,抬手去挡。
却不成想,那道杀意竟破开灵力,攻向他手臂。
若不是他真正的修为已近化神,身体坚硬如石壁,定会被它所伤。
扶玉收敛笑意,恼怒回头。
空洞单调的长廊里,立着一男一女。
少年身穿血衣,眉宇间尽是杀意的余烬,眸色冷冽,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的姑娘年纪轻轻,手中拿着个他从未见过的漆黑器具。
这是两个外来之人。
来者不善。
目光掠过少年,扶玉恍然一笑:“是你。”
他记起来了。
在几年前,地牢里关押过一只小狐狸。
明明年纪很小,性子却倔得很,无论如何鞭打折磨,都只会在痛极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绝不求饶。
回想这么多年,扶玉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身中恶咒却能咬牙不出声的……
好像只有他。
只可惜他逃走了。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扶玉扫一眼谢星摇:“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想要报仇?就凭你,还有个小姑娘?”
他说着挑眉,似是想到什么,轻笑一下:“她见过你身上的伤吗?还有那道恶咒……你当年百般拒绝,到了现在,不会求着让她帮你解咒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暴怒的。
晏寒来眸色微冷,嘴角轻扬:“多年不见,扶玉长老仍旧如此让人恶心,威风不减当年。”
扶玉眼角一抽。
以晏寒来的性子,选择复仇一路,扶玉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恶咒发作,男孩为了不摇尾乞怜,甚至生生咬下过自己的血肉。
但不得不说,他太过心急了。
在场三人之中,唯独扶玉的修为在筑基初阶,晏寒来和那姑娘用不出灵力,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
凭他们的实力,如何能穿透他的屏障。
——像方才那道突袭,虽然来势汹汹,却没能破开他的皮肉。
无论在地牢里还是地牢外,对付他们,扶玉都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只有这么点儿水平,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拾起那颗掉在地上的子弹,扶玉摩挲半晌:“别搞不清楚状况。你应该清楚,我有的是手段,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那句话,是在对着晏寒来说。
他还在细细端详那颗古怪的小物,蓦地又感到一阵冷风。
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无聊。
扶玉心生乏味,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不耐挥手。
子弹仍旧穿透灵力,来到他手背——
不过须臾,钻心刺骨的剧痛轰然蔓延!
扶玉陡然抬眸。
目光所及之处,他的右手被彻底贯穿,掌心破开一个圆形豁口,狰狞可怖。
淋漓鲜血顺着豁口狂涌而出,剧痛难忍,激得他发出一声低嚎。
……这不可能。
不过是毫无灵力的凡俗之物,不过是两个根本无需忌惮的小辈,怎会穿透他身体——
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扶玉看向他们。
谢星摇手中的漆黑器具古怪非常,枪口幽冷,正对他胸膛。
至于晏寒来。
少年静静立在她身后,身形颀长,影子将她浑然吞没。他没有多余动作,抬起右手,指尖覆上她手背。
肌肤相接之处,隐有邪气缭绕氤氲。
晏寒来为提升修为,以自身躯体为媒介,成为了邪术祭品。
在他彻底沦为容器的右手中,藏匿着幽然邪气。
子弹乃是凡俗之物,自然无法穿透化神修士的身体,可一旦被邪气笼罩,效用就大不相同。
他苦苦追寻而来的力量,终究成了刺向扶玉的最后一把锋利刃刀。
“不清楚状况的,似乎是扶玉长老。”
谢星摇笑笑:“不对。不过一团渣滓罢了,称呼你为长老,实在有辱这个名号。”
宵小之辈,怎敢造次!
扶玉咬牙欲要掐诀,谢星摇当然不会留给他时间。
又是一声砰响,正好穿透男人右腿。
右腿如被生生撕裂,扶玉下意识不愿跪倒在地,剧痛难耐,迫使他瘫坐而下。
……不对。
怎么可能。
这种法器他见所未见,竟能在毫无灵力的状态下,迸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
这根本解释不通。
尚且完好的左手迅速掐诀,灵力如风,飞速前袭。
然而这不过是筑基之力。
附着了邪气的子弹,比它快得多,狠得多,也残忍得多。
两股力道于半空相撞,灵力颓然裂开,火光势如破竹,攻向他左手。
双手与右腿皆被穿透,扶玉终于笑不出口,狼狈靠坐在石穴入口,痛呼出声。
这个小世界森冷压抑,在世界规则的压制中,即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将屈服于他脚下。
他是这里的主宰,至高无上的领袖,享受着无数崇拜与恐惧的目光——
扶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世界规则会成为他死局的源头。
只不过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而已。
如果这里不是灵力全无的地牢,以他的修为……
以他的修为,怎会被他们这般羞辱折磨。
他惶恐不安,恍惚间,听见一声传音入密。
[我记得,扶玉长老是个法修,对吧。]
谢星摇静静看着她,面上不露分毫:[双手毁掉,今后应当如何画符掐诀?实在令人苦恼。]
他没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扶玉终于记起,当初他扭断晏寒来右手,说的就是“听说他是个剑修”。
“你这……”
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觉怒不可遏,想要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浑身颤抖。
[莫非是我伤你双手,让扶玉长老生气了?]
还是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话。
谢星摇毫无慈悲地看他,话锋一转:[生气才好,我就想见你这副模样。]
扶玉气得发懵。
[身为仙门长老,如此狼狈,未免过于可怜了。]
谢星摇眨眨眼:[浑身上下都是血,这么脏,弄脏我衣服就不好了。让我想想……还有那道恶咒。]
她说罢抬头,这回开了口,语气无辜:“不如再补一枪,扶玉修为已近化神,这种伤势,恐怕奈何不了他。”
晏寒来从不会拒绝她。
于是子弹穿透小腹,疼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苦痛。
青年喉音沙哑,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惨叫,说不出话。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在地牢里,分明还有被他设下的诸多陷阱,以及时刻巡逻着的数十个弟子——
……对啊。
他们去哪儿了?
石壁之上,烛火悠悠一晃。
自长廊尽头,传来纷然脚步。
有人惊喜叫了声:“摇摇!晏公子!”
听见熟悉的嗓音,谢星摇迅速回头。
另一边,扶玉身形震颤,骇然睁大双眼。
身影纷乱,一并向这里靠近,无一例外,尽是被关在牢房里的妖魔。
他们怎么会离开?钥匙被弟子们分开保管,不可能出岔子……难道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废物叛变了南海仙宗?
这个念头被很快掐断。
——妖魔步步走来,在他们身后,一个个血肉模糊布满枪伤、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全是身着水蓝色袍服的仙宗弟子。
见到他,弟子们奄奄一息的脸上愈发绝望。
毫无怜惜,弟子们被推向角落,同他跌坐在一起,
“月梵师姐!”
谢星摇收下手中器具:“这些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妖魔吗?”
“嗯。”
月梵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开着跑车,把牢门全撞毁了。”
够莽,不愧是你。
“温泊雪他没事吧!”
昙光探出脑袋,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只觉如隔三秋。
另一头,橡皮泥小人荡出山洞,靠坐在墙角,长出一口气。
“这些弟子被子弹击中,大家路过的时候,见他们还有气,就干脆带来这儿了。”
月梵给温泊雪递去一瓶伤药:“你们还好吗?”
谢星摇:“嗯。”
她将在场的妖魔环顾一圈,无一不是面色苍白、遍体鳞伤。
唯独一人不同。
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呆立当场,嘴唇紧抿,泪眼汪汪,眼泪如同两个晃来晃去的荷包蛋。
有点眼熟。
身旁的晏寒来蹙眉开口:“月生?”
“呜呜呜呜是我晏哥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啊。你身上的邪气是怎么回事?受伤是不是很疼——”
少年一边掉眼泪一边上前,等看清晏寒来模样,怔然愣住。
“哥。”
他呆呆眨眼,目光不自觉往下:“你什么时候——”
晏寒来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
“晏公子晏公子,你怎么样!”
老实孩子温泊雪顾不上四肢疼痛,小跑到他身前,想起晏寒来的右手,差点也眼眶一涩:“我这里有伤药,给你用。”
“这是我给你的,休想借花献佛!”
月梵敲他脑袋,掏出一个雪白瓷瓶:“刚刚路过这里的药房,我特意给晏公子拿了些药。”
昙光探出大光头:“我选的!特别认真!”
“那个……”
妖魔之中,一个少女怯怯举手:“这群人杀了我的姐姐和兄长……今后,他们会怎样?”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会被修真界所知。”
谢星摇道:“他们会被关入永不见天日的牢狱,时刻饱受心魔折磨——”
她说着一顿。
廊间幽谧,昏黄火光照亮她侧脸,谢星摇笑了笑。
“不过,那是‘今后’的事情了。”
她说:“至于‘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任何人都没办法插手。”
这段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止弟子们,连扶玉都骇然一颤。
沉默的妖魔们纷纷抬头,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迫不及待,也有难以言说的感激。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有弟子哭着开口:“你们这群混账,妖魔邪祟,迟早遭到报应!”
方才举手的少女轻声笑笑:“当初,姐姐也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她道:“你们觉得……是谁的报应先到?”
[看来形势不妙哦。]
谢星摇传音入密,语气悠哉:[扶玉长老,倘若你能跪下来求求他们,或许可以免除一些疼痛。]
这是他对晏寒来种下恶咒时,面带微笑说过的话。
扶玉狠狠咬牙。
她在报复。
为了不让晏寒来想起那些残酷的记忆,特意用了传音入密。
隐秘温柔,又残忍至极。
他心知肚明,无论下跪还是求饶,都不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那件事。
化神级别的修士,身体比常人强硬数倍,仅凭这群小妖,不可能置他于死地。
然而很多时候,活着并非是一种幸运。
无穷尽的生命,恰恰也是无止境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完了。
第一只小妖伸出利爪,冷光四溢,划开一抹狰狞血色。
烛火昏黄,在声声求饶与哭喊里,打湿每一个妖魔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
在他们之中,有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的失去了家人好友,有的日日夜夜痛哭哀嚎,诅咒南海仙宗不得好死。
麻木的双眼渐渐复苏,里面有仇恨,有憎恶,有悲伤,也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杀意。
这不再仅仅是晏寒来一个人的复仇。
妖气森冷,杀意蔓延。
在这片无主之地,当野兽与猎物彻底调换了位置——
源于因果轮回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