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 谢星摇伸了个懒腰。
林中的喧嚣早已消停,火锅里热腾腾的袅袅白烟散去,只余无尽酒香。
意水真人兴致颇高, 陆陆续续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这会儿酒意上头, 双目微阖, 懒洋洋靠在木椅上。
晏寒来酒量浅,虽然喝得不多, 却也有了微醺之意, 自从叫出那一声“摇摇”, 便没再怎么开口。
远处传来清脆鸟鸣,谢星摇眸光一动,看向桌前的另外几人。
不久前意水真人提及“天道”, 她思忖半晌, 觉得幕后主使者很可能使用过时间回溯的法子。
之所以在他们识海中安插任务系统、引导他们步步前行, 是为蒙蔽天道,假装一切与原本的剧情一样。
这样一来, 就能解释《天途》的存在——
从头到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那人早就亲身经历过一遍, 《天途》于他(她)而言, 等同于一本回忆录。
她把这个猜想用传音告诉了其他人, 大家一致决定, 等用餐结束,再好好商讨一番。
“师父又醉了。”
整理好桌面上的火锅与碗碟,韩啸行侧目望上一眼:“我先送他回房。”
不停打哈欠的小老头皱起眉头:“为师没醉,为师还能喝。”
韩啸行叹一口气,顶着张冷峻凶戾的脸, 目光却是柔和。
在谢星摇一行人外出游历时,他一直陪着意水真人待在凌霄山。
师父最爱饮酒,往往会喝得不省人事,每当醉醺醺的时候,都是由他这个大弟子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愈发亲近。
温泊雪顺势接话,好心举手:“我送晏公子吧。”
吃火锅的地方位于小阳峰山腰,距离众人的居所,尚有一段盘旋山路。
谢星摇点头,在石桌上用了道除尘诀:“我也一起。”
她话音方落,听见天边一瞬风声,以及一道清亮活泼的男音:“咦,是小阳峰的师弟师妹!”
循声看去,一男一女两名剑修御剑凌空,灵力四涌,引得剑气氤氲、白雾蒸腾。
是凌霄山的剑修弟子。
左边的青年探了探头,露出惊喜之色:“还有意水长老!”
右侧的女子颔首道:“见过意水长老。”
意水真人懒懒抬眼,抬手一笑。
“秦师兄、卢师姐。”
温泊雪记起二人身份,礼貌扬唇:“师父有些醉了,还望见谅。”
“意水长老醉心于珍奇佳酿,喝醉酒是常态,我们都知道。”
左侧的秦师兄是个外向性子,朗声笑笑:“半月前我同长老遇见,他还邀我一道品酒呢。”
他说罢一顿,瞥见韩啸行面上的浅淡绯色,挑了下眉:
“记得曾经的韩师弟滴酒不沾,说是酒醉人心,容易叫人心生懈怠——看来意水长老的酒着实不错,竟能让韩师弟醉心于此,改日有时间,我定要来尝尝。”
他身旁的卢师姐面色淡淡:“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接下来要去山下历练。”
秦师兄:“所以是‘改日有时间’!”
“师父成天拉着我饮酒,我见他一人着实无趣,便顺了他的意思,小酌几杯。”
韩啸行答得滴水不漏:“这些酒的确极佳,我等师兄一道来品。”
秦师兄生出期待,大狗一样用力点头,似是想到什么,眸子动了动。
“对了,还有温师弟、谢师妹和月梵师妹,听说你们在山下历练,干过不少大事——什么绣城恶妖、南海仙宗,全是你们解决的,厉害!”
温泊雪不习惯被人当面夸奖,下意识应他:“师兄谬赞。”
“要我说,还是得多下山转转。”
秦师兄眯眼一笑,拿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女人:“温师弟和月梵师妹历练归来,比过去多了不少人间的烟火气。希望我搭档能学学你们,别再老绷着脸,多笑笑就好了。”
卢师姐冷冷觑他。
“时候不早,我们得下山了。”
她视线如刀,年轻的剑修立马转移话题:“后日有缘再聚。”
韩啸行收好师父怀里的酒坛:“再会。”
*
这个小插曲匆匆过去,两名剑修弟子很快御剑离开。
将意水真人与晏寒来送回房中,几个穿越者再度集合。
“摇摇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
月梵开门见山:“系统给出的任务,很明显在把我们往原著的方向去引——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天途》这本书究竟是个什么存在?”
她顿了顿,斟酌一下措辞:“我师从神宫,神宫负责推演占星,类似于占卜。但据我所知,哪怕是最顶级的占星术士,也不可能把剧情推算得这么详细。”
由此,基本可以排除《天途》在预知未来的这个猜想。
“既然不是预知……”
韩啸行蹙眉:“就只有谢师妹所说的那种可能性了。”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谢星摇沉思片刻,轻咬下唇:“系统给出的任务里,所有重要的矛头,全都指向仙骨。”
月梵乖巧应她:“嗯。”
“如果真有幕后主使,仙骨对那人而言,一定非常重要。或是说,只有集齐仙骨,才能达成他(她)的目的。”
她眼皮跳了跳,继续道:“而与仙骨渊源最深的——”
温泊雪好不容易抢答一回:“禅华剑尊?”
谢星摇:“师父说过,要想回溯时间、穿梭三千世界,所需的修为非常之高,纵观整个修真界,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大能。”
而禅华剑尊符合一切条件。
近乎于大乘的修为,与仙骨渊源颇深,看不见摸不着,能在幕后掌控全局。
“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仙骨力量复苏,禅华剑尊的一部分神识残留其中,也跟着醒来了。”
谢星摇低眉:“正因为他的神识苏醒,我才能感应到他的记忆。”
之前乱成一团的线,总算有了慢慢解开的趋势。
听她说完,不少纷乱的思潮如同云开见月明,温泊雪愣愣眨眼,低叹一声:“对哦!”
“但我们没法解释,禅华剑尊这样做的原因。”
谢星摇轻揉眉心:“如果能见到最后一块仙骨的记忆……说不定能找到更多来龙去脉。”
“你不是说过,感知记忆的频率越来越低吗?”
温泊雪挠头:“我们还剩七天。七天之内,不知究竟能不能梦到。”
他语气失落,想不出应该用什么主意,说罢抬起双眼,猝不及防,撞见三双若有所思的黑眸。
“七天,的确很悬。”
韩啸行沉声:“如果能在今天之内,就再好不过。”
“嗯……”
谢星摇点头:“所有仙骨,都被师父整理好了吧。”
“据我所知,还没送去神宫。”
月梵扬唇,眼底有迫不及待的微光暗动:“家人们,这还不上?”
*
离谱。
随着韩啸行咔擦一声打开房门,温泊雪老老实实跟在一行人最后,四下环顾。
仙骨被存放于小阳峰山巅。
山巅乃是灵力凝聚之地,滋养仙骨最为适合。此楼名为“揽山阁”,放置有为数众多的奇珍异宝,仙骨便是其中之一。
意水真人对此地十分看重,在楼外设下了重重结界与阵法,防止外贼入侵。
他门下的弟子们,自然不算“外贼”。
韩啸行受命看守这栋小楼,不仅拥有随意进出的钥匙,还习过解除阵法的秘术,一番操作下来,不消多时,便带着几人顺利入了揽山阁。
“意水长老还真是不把你们当外人。”
月梵低声:“呜哇!那是传说中的定霄剑吗!还有角落里的那个……神龙骨架!这是真实存在的画面吗,我居然见到了大佬的小金库!”
“师父多年来降妖除魔,积攒了不少宝贝。”
韩啸行道:“大部分他都用不了,拿去拍卖又嫌麻烦,干脆全放这儿了。”
楼中大大小小的宝物琳琅满目,法器、丹药、符箓与魔兽遗骨不一而足。
谢星摇看得目不暇接,由衷感慨:“师父,了不起。”
揽山阁不大,步步前行,很快能望见尽头处的仙骨。
还没上前,谢星摇便感受到一阵汹涌的无形洪流。
破碎的仙骨被拼凑成形,与之对应地,散乱的灵力也因此聚拢。
灵力如潮,澄净透彻,尚未沾染一丝一毫来自凡尘的脏污杂质,袭来的一刹,引得心口震颤不休。
这是仙骨的力量。
时隔五百多年,仅凭几块散落的骨骼,就能生出如此磅礴浩瀚的力量。谢星摇情不自禁地想,不知五百年前,真正的禅华剑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总算明白,那些妖魔为什么对仙骨情有独钟了。”
身体浸在空气中涌动的洪流里,月梵挑眉:“只要得到它,估计比吃了唐僧肉还灵。”
韩啸行看一眼谢星摇:“去吧。”
谢星摇点头。
这是他们商议出的计策。
既然不知何时才能被动地感知仙骨记忆,那就由谢星摇主动探入神识,一窥究竟。
几块莹润的骨骼静静躺在圆台之上,与寻常所见的惨白人骨不同,仙骨宛如玉质,不染尘埃。
步步靠近,仿佛有股无形无影的漩涡渐生渐长,欲图将她卷入其中。
奇怪的感觉。
识海里的某些气息……在蠢蠢欲动。
神识倏动,她屏息抬手。
旋即见到一抹白光。
*
还是梦。
谢星摇睁眼,嗅见突如其来的血腥味。
视野中的场景应是深夜,密林幽深,古木参天,四处可见密密匝匝的树木枝叶。
树影斑驳,有月光从缝隙中悄然落下,乍一看去静谧祥和,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幅地狱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谢星摇心觉不妙,皱了皱眉。
是血。
深林中央是块小小的空地,月光流泻,浸湿满地猩红。
血痕遍地,不规则地倾洒在每一处角落,树叶亦被染作鲜红,粘稠血渍垂叶而落,枝桠沉沉欲坠。
虽然只是神识入梦,在这种腥臭的环境下,她还是习惯性捂住了口鼻。
一人的尸体——或是说,残肢,正四分五裂散在林中,而置身于血泊正中的,是个黑衣青年。
谢星摇一眼就辨认出来,这位正是梦境的主人公。
青年似是意识恍惚,原地趔趄一瞬,勉强站稳身子。
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在他抬头的刹那,被月光照亮满面血污,以及手中紧握的长剑。
浸满血渍的长剑。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就算没亲眼目睹前因后果,也能猜出个大概。
血气经久不散,青年茫然四顾,猝不及防,听见一声尖叫:“啊——!”
谢星摇迅速扭头。
来人是个身穿凌霄山弟子服的姑娘,见状面无血色后退一步,颤声道:“找、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不久后,林中响起仓促的踏踏脚步。
“这是——”
最先赶来的是位白发剑修,看身形与气质,应是某个门派中的长老:“这、这是怎么回事!”
紧随其后的劲装女子眉目骤冷:“那是……齐长乐?”
“正是。”
一个和尚双手合十:“看来已经……阿弥陀佛。”
闻讯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谢星摇细细打量过去,其中大多是仙门弟子,站在人群之前的,则是几位来自各大门派的长老。
“怎么了?”
一袭浅蓝长衫匆匆而至,待看清林中景象,青年愕然蹙眉。
谢星摇也怔了怔。
她记得……在第二场仙骨的梦境里,这名长老见到禅华剑尊斩杀恶兽,露出了十分赞许的神色。
这是个老熟人。
“齐长乐死了。”
最先赶到的白发剑修沉声道:“被他——”
黑压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接下话茬:“虽说齐长乐今早和他起过冲突,但这也太过分了吧。”
另一人小声嘟囔:“有仙骨了不起啊。”
发现尸体的姑娘瑟瑟发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恶心。
蓝衣青年冷冷觑他们一眼,不顾旁人劝阻,径直走向血泊。
与此同时,满身血污的黑衣剑修茫然眨眼,对上他目光。
禅华喉头一动:“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恍惚:“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目露哀色:“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禅华沉默不答。
“这几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齐长乐为独享秘宝,在秘境中恶意使诈,让不少仙家弟子身受重伤,你看不过去,多次与他发生争执。”
蓝衣青年蹙眉:“他违背规则,重伤无辜之人,自然会受到我们的惩处,你为何要想不开?如此一来——”
他说不下去,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如此一来,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了。”
温泊雪说过,当仙骨之主心生邪念,仙骨会被污染,要么丧失功效,要么引人堕魔。
看眼前的情境,莫非禅华剑尊曾被心魔蒙蔽,害了仙家弟子?
“我不记得。”
禅华咬牙:“我……并未生出心魔,也未曾害他。”
他说着气息大乱,手中长剑嗡鸣不休。
蓝衣青年不忍见他如此,抬手抚上他额头,掌心灵力涌现。
“静一静吧。”
青年温和垂眼:“身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是仙是魔皆在一念之间,莫要走上邪路。”
他语意柔和,更胜清泠月色:“因有仙骨,人人吹捧你、羡艳你,我知你自视甚高,但无论如何,万万不要丢失本心。犹记当初与你第一次相遇,你修为不高,却有一颗赤子之心——还记得吗?”
谢星摇安静地听。
从第一场梦到现在,禅华剑尊的性子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
最初的他纯然无邪,即便身处在破旧的小道观,也会一本正经告诉白发苍苍的师父,不愿拜入仙门大宗,只想留在老人身边。
后来他日渐长大,不但对从前的道观心生嫌恶,以目前的情境来看,甚至被心魔所惑,做出残害仙门弟子的恶行。
时至今日,距离心魔缠身,恐怕不远了。
蓝衣青年的尾音淡淡落下,谢星摇再眨眼,所见景象陡然一变。
这次是白天,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皱了眉。
耳边传来一声欢呼:“打赢了!”
这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声线,朝气蓬勃,十足欢喜:“好厉害,他们可是相差了整整一个大阶!不愧是我下赌注支持的人!”
居然是那夜提着灯笼,撞见一滩血泊的姑娘。
她的情绪……恢复得这么快吗?
另一道男音应她:“毕竟是身怀仙骨的天才啊!听说他一生从未尝过败绩,无论遇上魔兽还是修士,总能占据上风——不久前还剿灭了几只将近元婴的恶妖,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谢星摇抬手遮去一部分阳光,撩起眼皮。
看样子,这里是座擂台。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则是两道对峙的影子。
左侧的白衣弟子轻笑摇头:“技不如人,是我败了。”
右边是她熟悉的脸孔。
比起不久前树林里那副颓丧不堪、濒临崩溃的模样,禅华的状态显然恢复不少。
他生有一副精致眉眼,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此刻扬唇笑笑,最是意气风发。
那夜的一切仿佛都没留下痕迹,心魔、血气与茫然的神色,尽数消失不见。
这是表明……他已经从心魔里走出来了吗?
仙骨里的记忆总是很短,好似块块小碎片。
还没等谢星摇多做思考,眼前又是一变。
这回她站在一扇门外。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门紧闭,只能听见一道疲倦男音:“如今楼渊挑起战火,修真界已有多方遭难。那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种,天生魔体,若说当今有谁能与他抗衡,思来想去,只有禅华剑尊您了。”
“修真界生灵涂炭,除灭邪魔,吾辈义不容辞。”
比起少年时期,禅华剑尊的喉音成熟许多,被雨声模糊大半:“我已有决意,后日吞龙谷一战,定要了结此事。”
他轻声喟叹:“哪怕与他同归于尽。”
“这、这万万不可!”
男人大骇:“剑尊身怀仙骨,是注定位列仙班的大能,怎能、怎能——”
禅华笑了笑。
“我少年时候,恃才放旷、目中无人,走了不少歪路。后来想想,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差别,身怀仙骨,莫非就高人一等,能眼睁睁看着万千百姓无辜殒命么。”
他道:“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谢星摇微微怔住。
禅华沉默须臾,又道:“只不过……待我身死,只愿这副仙骨能被仙门寻到,切莫落入邪魔手中。”
男人尾音轻颤:“……剑尊。”
身后雨声愈大,蝉鸣被雨点打碎,沦为喑哑的背景。
屋中响起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距离门边越来越近。毫无征兆地,谢星摇听见吱呀一响。
可惜再眨眼,视野陷入一片昏黑。
还没见到禅华剑尊,梦就醒了。
凌霄山里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谢星摇猛然抬头。
“怎么样?”
月梵好奇上前,轻拍她后背顺气:“感觉还好吗?”
谢星摇:“嗯。”
梦里见到的场景不多,她轻轻靠上一根木柱,向在场几人描述了梦中所见的景象。
“所以。”
温泊雪听罢呆呆眨眼:“这是个改邪归正……不对,战胜心魔的故事?”
“总结一下,就是禅华剑尊因为天生仙骨,有那么一段时间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仅叛出最初的宗门,还生了心魔。”
月梵思忖道:“后来得到一位长老的点化,这才消去心魔,成了心怀苍生的大能——是这样没错吧?这和我们的系统有什么关系?”
“牺牲前,禅华剑尊唯一的心愿是‘保证仙骨不落入邪魔之手’。”
韩啸行道:“我们之前推测过,伴随仙骨的力量一天天苏醒,他残留在仙骨中的神识很可能也醒了过来,会不会是——”
他细细组织措辞,沉默一瞬:“会不会是因为,在之前的故事线里,《天途》主角团生出了纰漏,没能护住仙骨。”
温泊雪恍然大悟:“那道恶念!”
关于这场最终决战,《天途》里的描写少之又少,只简略提到主角团个个危在旦夕,九死一生。
恶念究竟是什么、它从何而来,温泊雪又是如何领悟了断心诀,一切都是未知。
“因为上次失败了,所以禅华剑尊的神识才会回溯时间;至于系统任务,是为了让我们一路搜寻、确保仙骨不落到妖邪手上。”
月梵想了想:“这样倒也说得通。不过……为什么会是我们呢?”
三千世界三千位面,每个空间里,都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
和原著里那几位光风霁月的少年天才相比,他们似乎平凡过了头。
“也许是魂魄一类的原因?就算是修真界里的夺舍,也要讲究生辰八字和气息相合,可能我们的魂魄,恰好符合这几具身体。”
温泊雪说罢挠头,有些紧张:“禅华剑尊千辛万苦才把我们召唤到这儿,要是七天后恶念降临,我们还是打不过,那怎么办?”
这也太丢脸,太叫人家失望了吧。
一套关于前因后果的推论终于成形,虽然仍有疑点解释不清,但好歹能够圆上逻辑,不至于让人云里雾里。
几人皆是心有所想,一时楼中寂静,好一会儿,谢星摇轻轻开口:“不会的。”
韩啸行低叹口气:“你也觉得不对劲?”
“啊?”
老实人温泊雪一愣:“哪里不对劲?”
很多地方都不对。
这个关于禅华剑尊自我救赎的故事,乍一听来确实没太大问题,然而细细想来,总觉得藏着猫腻。
如同平静外表之下,不易察觉的冷刺。
——譬如在第三场梦中,禅华身受重伤,躺在小道观的卧房里,白发道长默默为他疗伤。
以他的修为,除非遇上元婴化神的对手,被毫无还手之力地碾压,才有可能被伤成那般模样。
但在最后一场梦里,擂台比试时,有人说过他从未败落。
更为奇怪的一点是,当时的禅华分明已奄奄一息,看白发道长的手法,却并非医修。
白发道长待他一向极好,形势危急,为何不将徒弟送去医馆治疗,而是选在一处偏僻昏暗的小房间?
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刻意不让旁人发现行踪。
——譬如残害仙门弟子乃是大忌,通常情况下,会被剥夺根骨、永不入仙门。
只是因为拥有仙骨,禅华就能逃脱制裁,假装无事发生么?
——譬如禅华与人擂台比武,台上有个姑娘在欢呼雀跃,谢星摇凝神看去,竟是之前撞见他杀害弟子的那位。
见到那么血腥残忍的画面,心知他做过何等残酷之事,居然还能欢欢喜喜地庆贺……
见到血泊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得快要哭出来。
——譬如按照他们方才的推理,正因有了那位长老的教诲,禅华剑尊才能走出心魔。
既然有如此深恩,为何禅华没有拜他为师,而是入了凌霄山?
——又譬如,最后一场梦里,时值仙魔大战,禅华剑尊在雨中道出那一段话。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见到禅华剑尊的模样,只听见比之前成熟许多的嗓音。
而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亲口说出了“禅华”这个名字。
“有个问题。”
谢星摇道:“从头到尾,我听见‘禅华’这个名字,总共只有一次。但那次非常巧合地,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温泊雪有点儿懂了:“你的意思是——”
“师父说过,禅华剑尊一辈子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
谢星摇轻揉眉心:“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残害仙门弟子,绝对算得上污点之一吧?当时有不少门派在旁围观,想压都压不下来。”
“所以。”
她抿唇蹙眉,迟疑开口:“我在想……梦里见到的那个,真是所谓的‘禅华剑尊’吗?”
“如果不是禅华剑尊,”温泊雪怔了怔,“其他人的记忆,怎么会附着在他的仙骨——”
他话没说完,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意水真人和梦里的人都说过,除了禅华拥有仙骨,当年还有另一位大能,体质极为特殊。
掀起仙魔大战的楼渊,就是天生魔体。
他的根骨,同样蕴藏有无穷力量。
如果记忆并不属于禅华,那他们收集的“仙骨”究竟是——
四下寂静。
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没人再说话。
谢星摇侧目看向仙骨,心绪如麻。
在之前几场梦里,她见到的仙骨记忆从来只有一小段,唯独这次不同,拥有了清晰的故事脉络。
太顺利,太完整,恰好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解谜的思路。
就像是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她来窥视。
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叙述性诡计]——
利用结构和语言技巧,将时空、对象与身份刻意混淆,时间交错,身份重叠,原本的故事被套上一层虚伪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假象,从而模糊事实,误导观众。
而作为观众,对于她来说,这种假象同样能自成逻辑,成为一个合理的故事。
已知在梦境主人成年以后,梦里的情节主要有以下几个部分。
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心魔发作残害同门;擂台胜利。
根据那个凌霄山女弟子的反应,“擂台比武获胜”,很可能发生在“残害仙门弟子”之前。
更何况,残害仙门弟子之人,理应不被允许参加擂台。
这些记忆都真实存在,唯一的猫腻,是它们被调换了顺序。
不妨将记忆拆分重组,倒过来思考。
擂台胜利;心魔发作残害同门;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梦境主人为何会身受重伤,又为何会被师父藏在屋子里悄悄上药,也就有了解释。
犯下嗜杀的恶行,仙门大宗定会对他施以处罚。
无论期间发生过什么,他最终被白发老道藏了起来,不让仙门发现。
剥开和善圆满的外壳,真实而残酷的血肉渐渐显露,让她心下生寒。
这哪是什么一心向善的救赎童话,分明是主人公步步走向堕落,被正道所弃、被心魔吞噬的悲剧。
而这个主人公,必然不会是一生道骨仙风的禅华剑尊。
“但是,我们打从一开始——”
温泊雪脑子终于转了过来,却更加手足无措:“最开始出发的时候,师父不就告诉过我们,这是仙骨吗?”
之后谢星摇提起自己的梦境,也是意水真人云淡风轻地指出,仙骨属于禅华剑尊。
既然如此,它、它怎么会是大魔头楼渊的遗骨?
韩啸行沉思许久,缓声接话:“谢师妹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有一点解释不通。”
月梵明白他的意思,皱起眉梢:“如果这是魔族的魔骨,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出魔气,而且——”
她愈发想不通:“在梦里,旁人也的确说过他天生仙骨,非常宝贵。”
谢星摇点头:“从记忆里来看,楼渊天生仙骨,后来不知怎么渐渐入魔,走了邪道。”
还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死不休的邪道。
温泊雪一呆:“但是这份仙骨,并没被污染啊。”
这是一个想不通的疑点。
不过……这并非她如今最应在意的地方。
指尖冰凉发颤,谢星摇斜斜倚靠在木柱上,下意识攥紧右手。
她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
除了仙骨的记忆,还有许多事情解释不通。
为什么他们会被误导,坚定认为这是禅华剑尊的仙骨。
为什么所有穿越者中,只有她能窥见仙骨的记忆。
以及为什么……
谢星摇止住脊背颤抖,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他们性情大变,就连不甚熟识的凌霄山弟子都能察觉,声称月梵和温泊雪“多了人间烟火气”,而那个人,却一直熟视无睹。
所有解释不通的疑惑,全都与那个人有关。
时至此刻,谢星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与仙骨生出感应。
在很久很久之前,刚刚来到修真界时,她就通过原主的记忆了解到一件事。
曾经的意水真人并非满头白发、形如老者,之所以急剧衰老,是因为原主不慎身受重伤,为了救回她一条性命,意水真人剖出一半心脉,生生渡给了她。
心脉相通,神识相连,梦境相交。
既然这是楼渊的仙骨,而她通过师父的心脉,见到了楼渊的梦。
其中寓意,昭然若揭。
“原文里,不是有道恶念吗?大概率就是楼渊复苏的神识。”
谢星摇半阖眼睫,竭力出声:“他被主角团察觉,险些在温泊雪的断心诀下灰飞烟灭,为了逃过一劫,启用时间回溯之法,而之所以选择我们——”
这也是能够推翻之前那个猜测的重要一点。
如果系统只是为了保护仙骨,根本没必要找上他们。
比起《天途》里的主角团,他们渺小,怯懦,对仙术一窍不通。
“我们是主角团拙劣的替代品,他认定我们不可能发现真相,也不可能赢。”
谢星摇道:“天道只关心已经发生的因果,所以对他的监管,应该会中止于《天途》结束的那个时间点。一旦挺到那时候,他就能逃离天道桎梏,自此无拘无束。”
她说罢一顿,不动声色地抬眸。
揽山阁幽静无声,烛火摇曳,在阒然黑暗里,隐约现出一道身形。
一道或许从很久以前,就静静窥视在那里的身形。
谢星摇笑笑:“是这样吧?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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