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时节, 暮色尚浓时,潮湿的微风中便渗了一丝凉意。
时绒挑帘从外头走进来。
不等她开口,沧明镜便上前关切着道, “你身上的淤堵的灵气还没完全疏通, 怎么不回院调息几日,还在外头乱跑?”
时绒规规矩矩给沧明镜行了礼,才抬起头道:“我静不下心来。师尊说过心绪不宁便不好强行调息,怕坏了道心, 影响更大。”
屏风隔开的内屋中, 白亦视线动了一下:“……”
抿了抿唇:看来渣崽还是有心的,不止他一人心里惦念着。
白亦心里总算好过了些,摩挲着杯沿的指尖力道不觉轻了几分。
视线不知何故与自己僵持着, 不肯挪将过去,耳朵却悄悄树起, 听着屏风外的动静。
……
沧明镜没听出她意有所指, 还以为是周晔长老之死让她烦扰, 这才静不下心来。
主动开解道:“周隼找你闹了一场的事儿我听说了。他是个暴脾气的孩子, 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向来顾忌不了旁人。周晔被人在黑市点天灯收了命, 黑市有黑市交易的规矩, 买凶者基本上不可能被查出来。唉, 也是可怜,死的是嫡亲叔父, 他却无计可施。找你只是绝望之下的泄愤罢了, 你不用太过理会。”
天灯是黑市最高级别的追杀令, 一盏天灯的筹码价格之高, 令人咂舌。
买凶者只需在灯笼上写着人的名字, 挂在黑市的正中,天灯亮,则黑市之人皆知。
被追杀者不死,则天灯不灭。
任何人带来被追杀者的尸首,都可以在黑市领到极丰厚的报酬,一夜暴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怕明知名单上的人身份不低,亡命之徒们依旧对天灯任务趋之若鹜。
周晔的尸首被发现时,正被悬挂在黑市的天灯之下公示。如此不体面的死法,也难怪周隼第一时间会想到仇杀。
而买凶者是谁,黑市的任务发布人也不一定清楚,更不可能帮着去查。
这是一本永远都不可能查清的烂账,拿不到证据,周隼只能胡搅蛮缠。时绒被横泼了一通脏水,受着无妄之灾,可不得闹心。
……
时绒对这种舆论攻势不感冒:“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闹大那就闹大好了,我清清白白,上公堂也不怕同他对质。”
她精神爽朗,不像是遇见棘手难题需要等着长辈开解的模样。
沧明镜后知后觉,迟疑问:“那你来我这做什么?”
时绒默默看了一眼屏风后的白亦。
白亦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吱声:“……”
沧明镜:“?”
是他错觉吗?怎么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莫不是在千机塔下头有什么不愉快?
时绒笑着道:“我这一学期换了院子,怕师尊回家的时候认不得路。眼见天色晚了,便特地过来给师尊带带路,请他回家呢。”
白亦嘴角往下绷了绷,没能压住那点翘起的喜意,深感窝心。
心里那点小不自在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受用得不行,立时又想起身同着她走了。
……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出来,便让他心惊了一下:绒崽近来待他愈发地随意,可是拿准了他人美心善,必然步步退让,万事都不会同她计较?
白亦的心绪兀自大起大落着。
千机塔下那热情的一吻,时绒至今没给他一个解释。
从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
先前的绒崽嘴上耍着流氓,至少态度带着敬重与珍惜,一旦有个试探的小动作,便紧跟着一套撒娇卖萌,将他哄地明明白白。
白亦屡屡被占便宜而没吱声便是如此。
他被吃了豆腐,但绒崽喜笑颜开,赞那豆腐香香甜甜,可好吃了。
他被夸得心情一好,也不是非得同她计较。
可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她的试探也不如从前般稳打稳扎地透着小心,大突进地亲上了他的嘴不说,还惦记着撬开他的牙关,吻得那叫一个激烈。
要多放肆有多放肆,显然是不拿他这个师尊当回事了。
白亦每每回想,都觉着嘴唇发麻,耳根发烫,又无比心塞。
因而自怨自艾了大半个下午缓不过神来:她待他不那么上心珍重了,什么名分都不给,就把他轻薄成这样。
果然,太轻易得手的东西,是不会被人珍惜的。
……
屏风外,沧明镜欣慰着道:“你有心了。自己受着伤呢,还惦记着师尊。”
时绒不知这句“惦记”是不是话里有话,但她无所畏惧,一概应下:“是。”
白亦眼前火盆上的茶壶发出欢快的尖啸声,沸腾着冒出些许水汽来。
沧明镜压根没想太多,毫无眼色道,“不过师弟他既然已经去了面上的幻阵,又交了青云侍的令牌,以清慈道君的身份留在青云学府,帮助修复千机塔,再同你住一个院子不合时宜。我另外安排了住所,也是清静之地,晚些的时候会安排青云侍给他带路,就不劳你费心了。”
时绒:“……”
白亦:“……”
一左一右,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简直能把他穿透。
沧明镜愣住:“怎么?”
他的视线也在两人之间往返了一趟,“有什么不妥吗?”
白亦凉凉:“没有。”
时绒默了半晌,也跟着皮笑肉不笑:“没什么不妥,师伯思虑周全,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想到鼓足勇气走这一趟过来,想要闯关通关的,却连boss的面都没见着,先在突然冒出来的守卫跟前折戟沉沙。
沧明镜语重心长:“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早早祛除体内淤堵的灵气为好,别仗着年轻,挥霍身体的本钱。”
白亦:“……”
纵然不满沧明镜突然从中搅局,但这话他是认可的。
什么都比不得她身子重要,旁的都可以放一放。
于是开口道:“嗯,疗伤要紧,你先回去歇着吧,好好闭关几日再说。”
师尊都发话了,又是在院长面前,不便操作,时绒无可奈何应是。
迫不得已退了出去。
……
等人走后,白亦拂袖起身,绕过屏风走过来。
“这是吵架了?”沧明镜一脸过来人的从容,打算给师弟开解开解,“有什么事同师兄说说。何必和一个小辈计较,她主动都来找你求和了,做师尊的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他俩之间定然是有猫腻的。
不然时绒进屋的时候叫他,他一个整天我绒崽长绒崽短追着他念叨的人,竟然态度怪异,只应了声嗯,躲在屏风后面连面都没露一个。
这阵势看着不对。
沧明镜怕师弟性子清冷,太端着,不好哄。
到时候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弄得时绒下不来台,会伤了小辈的心。
这才想着把人支走,先从中调停调停。
没想到师弟并不买账,睇他一眼:“谁说吵架了?我俩好着呢。你若是不横插这一手,还会更好。”
沧明镜:“……?”
我一双看透世间万物的玄师慧眼,都看不懂你俩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
……
时绒闭关去了。
千机塔灵潮暴动之后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万重佛莲之预兆暂且不提,还有不少家长为学生受伤而过来讨要说法的。
虽说是天灾,但青云学府守塔长老擅离职守,没能及时处理事故不说,反而让几个天乾头排的天骄顶在前头,付出不小的代价,一个个重伤昏迷,才把局势稳了下来。
那些可都是大族中最紧要的后生。
出了事,谁能承担得起后果?
各族后怕不已,一股脑跑过来要肃查。
可擅离职守的周晔长老人都死了,这又是另外一团理不清的麻烦事。
访客一堆接一堆,沧明镜被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时不时来寻专心修复千机塔的白亦,拉他这尊大佛出去四处救火镇场子。
……
白亦的下榻之处乃是整个青云学府最好的客居,岳庭院。
也是唯一的湖景房,就坐落在岳庭湖旁。
推开窗便可得见水波粼粼,三两只仙鹤在湖边嬉闹,清风徐来,岸上杨柳依依。
美则美矣,却静过了头,万籁俱寂的,像是回到了浮华山。
沧明镜将他这一番感慨听了去,诧异道:“你近来心性变了不少呀?若嫌冷清,青云学府那么多好苗子,你随便挑拣两个指点着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白亦不置可否。
略略思量,感觉也不是不行。人到底是群居动物,还是要与人相处才更踏实。
第二日,清慈道君住在岳庭院的消息传开。
居所前时不时地有学生过来游荡徘徊,或是假意在湖边垂钓,或是在岸上练剑。
只盼能有个机缘,给仙尊瞧上一眼,万一合了人家的眼缘,说不准还会开口提点他/她一二。
远远见着,便或是恭敬或是热情洋溢地同他打招呼:“清慈道君安好~~”
白亦:“……”
第三天,清慈道君的居所外多一道结界。
青云侍尴尬地站在结界外对络绎来访的学生解释:“不好意思啊,清慈道君喜静,这片儿是私人院落,不对外开放了。”
又来找白亦的沧明镜目睹了一切:“……”
不是,你前天不是这么说的啊。
……
白亦觉着他还是孤单着吧。
别家的娃儿太吵闹,也没一个合他脾性的。
入夜之后沐浴焚香,躺在美人榻上做皮肤和头发保养,一面在碧水镜里头刷着绒崽打赛的视频打发时间。
横看竖看,还是自家崽好。
看她一拳KO岳子温之前,还先提示一句:“师兄看这儿~看我这纤纤小手,打人疼不疼?”
不觉笑出了声:真是又乖又可爱。
那么大力道砸在人家下颌骨上,也不知她手打疼了没有。
正怡然自乐,碧水镜嗡嗡震响了两下。
时绒的消息弹出来——
[放下咸鱼当卷王]:师尊~你能出来一下吗?
白亦心里一跳。
[白亦]:怎么?你出关了?
[放下咸鱼当卷王]:是呀。
[放下咸鱼当卷王]:几天没见,想您啦,您出来一下嘛。
白亦看着碧水镜,拗不过般摇了摇头,叹道:“真是黏人。”
立马起了身,收拾收拾脸上敷着的面膜,挑选出门要穿的衣服,整理头发。
时绒等了半刻钟。
[放下咸鱼当卷王]:您人呢,怎么还没出来?
[白亦]:刚沐浴。
时绒懂了。
也没催促,按照惯例准备等半个时辰起。
……
夜深人静,弦月昏暗藏在云中,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远处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有人一身雅正端方,貌美不可方物,终于出得门来。
时绒自我安慰:还行,这次拢共就花了一刻钟,算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