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拂带着天无疾, 于夜半时分来到了天痕城。因为此行危险,她原本不想带天无疾的,但天无疾说,如果要辨认现场是否有残留魔气的话, 他比她有办法。秦拂问:“为什么?”天无疾笑的满不在意的说:“因为我自己就是魔气入体。”
秦拂沉默良久, 然后严肃的问天无疾:“你老实告诉我, 你魔气入体除了能让你不能用灵力之外,还对你有什么影响?”魔气入体和修士主动入魔不一样, 修士入魔多半是心境出了问题, 而魔气入体大多是曾受了魔修的重伤或者长期待在魔气浓郁的地方受魔气侵蚀,魔气腐蚀了经脉,压制了灵力, 长此以往重则丧命轻则入魔,而这个过程通常是三个月到半年不等。
可秦拂认识天无疾的时候, 天无疾就已经因为疗伤在药峰待了三年。秦拂以前抱着交浅言深的态度,从未问过天无疾是怎么控制住魔气的。她现在也不想多问,却只想知道他长此以往下去身体会不会出其他毛病。
天无疾看了她片刻,笑着说:“有你给我梳理经脉, 我怎么可能出事。”秦拂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是在骗她。她没好气的把他拽上剑, 一路直往天痕城。
天痕城刚发生灭门惨案, 而且是一门修士被灭, 满城百姓噤若寒蝉。一入夜,城里面听不见半点儿响动, 静的如同一座死城, 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灯火都看不到。秦拂入城的时候御剑贴着房顶上空飞过, 本意是想观察观察现在天痕城的情况,可一不小心弄出了一丁点儿响动, 下面立刻传来关门关窗、椅子倒地的声音,可见城中的百姓着实受惊不小。
秦拂无法,只能又飞到高处。这次直接降在了这个被灭门的小宗门。
整个山峰上静的出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秦拂的心理作用,她甚至感觉这地方有些鬼气森森。那些死去的修士已经被收尸了,现在这里能看见的只有曾经打斗留下的痕迹和地上一滩滩的血迹。那个动手的魔修似乎每个都是一击必杀的,因为地上的每一滩血迹都很少,而且血迹之中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秦拂压下心中的不适,皱了皱眉头,捏了个检测魔气的法诀。而就像许掌门所说的那样,这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她什么都没检测出来。秦拂想了想,径直走向了这个宗门的大殿。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天无疾突然叫住了她:“阿拂,等等。”秦拂停下来转过头。天无疾弯下腰,从一个倒塌的宫灯下面捡起了什么,转身递给她。他说:“阿拂,我想这个你应该认得。”秦拂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他手上的东西,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那是一支骨笛。秦拂当然认得。几个月前,夏知秋在图兰秘境之中曾手握这支骨笛拿剑指着她,要为自己的长姐报仇。而在更早的时候,这支骨笛是秦拂亲手送给他的。夏知秋。
夏知秋的骨笛为什么会在这里?秦拂走过去接过这支骨笛,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她无意识的摩挲着骨笛,一个个假设飞快的在她心中闪过。
首先,最有可能的,这个门派被灭门的时候,夏知秋也在这里,他不敌灭门的魔修,和这里的修士一起被杀,尸体被隔壁城池的修士收敛,而意外落下了这支骨笛。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夏知秋死了?这个念头闪出来的时候,秦拂心中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茫然。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天无疾见状,在一旁低声提醒她:“阿拂,这支骨笛是我在宫灯下找出来的,找到的时候它被塞在宫灯灯罩里面,是被人刻意隐藏的,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秦拂一震,神智瞬间清明。
能藏骨笛的只能是夏知秋。这支骨笛不是被落下的,而是被刻意藏起来的,说明夏知秋在藏骨笛的时候最起码是安全的。他知道这里不久之后可能会被人打扫干净,而他想留下什么东西,所以刻意将东西藏的隐蔽。而他如果是落入了随时被杀的境地的话,是不会有功夫做出这种安排的。
所以有可能……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个门派被人灭门的时候,夏知秋却被人生擒了,所以他才有余力找机会留下这么个线索。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秦拂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夏知秋被生擒,但最起码还活着。
天无疾在一旁看的分明,笑问:“阿拂,他曾经这么对你,知道他没死,你怎么看起来还挺高兴?”秦拂转身瞪了他一眼:“你看出来我高兴了?”天无疾:“最起码你有力气瞪我了。”
秦拂沉默了片刻,淡淡的说:“他罪不至死。”他想报仇是真,几次三番找她的麻烦是真,在那个话本中次次给她下绊子的也是他。可他终究没有真的下手杀过她,在话本中也一样。
秦拂和他几十年的挚友,五六年的仇人。他们联手除过妖、闯过危险的秘境、在演武台上打遍整个天衍宗的弟子,事后各自执剑站在演武台的两端相视一笑,约定以后一起走遍名山大川、看遍大好河山。可他们终究没能履行这样的约定。
她拿这样的情感当友情,拿他当挚友,他却从这情感中滋生出了爱情。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友情与亲情就已经变味了。后来他因为仇恨对她爱恨交织,用五六年磨灭了她对他几十年的挚友之情。但不可否认的时,秦拂从少年到如今,几十年的时间,大半都是他陪着她走过的。
从前她对他有过怨恨、也有过疑惑和不甘,但这归根结底都是对那几十年的感情的不甘。后来她看开了,他们两个从理念到性格其实都不一样,中间又隔了一条人命,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分道扬镳。但看不开的似乎变成了他。
从下山之后,秦拂仿佛也抛弃了曾经在天衍宗的一切,包括种种爱恨情仇。从前她还有不甘,现在却连不甘都没了。从今以后他走他的阳关路,她过她的独木桥,各不相干而已。也算是给她那几十年的知己之情一个交代。
他罪不至死,仅此而已。秦拂淡淡的说:“总之,我秦拂不是趁人之危幸灾乐祸的小人,何况这次的敌人还是魔族,他可以自己去作死、也可以想不开自杀,我都不会管,但唯独不能死在魔族手中,因为他毕竟是个正道修士。”天无疾看了她片刻,突然又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秦拂:“……”她幽幽道:“我下次就把我的簪子做成攻击法器,谁再敢摸我脑袋,我先给他一道剑气。”她这话一说,天无疾非但没有受到威胁,还哈哈大笑了起来。简直有病。
秦拂摇了摇头,开始低下头仔细检查那只骨笛。夏知秋费尽心思留下一支骨笛,肯定是要告诉别人什么。她仔细检查片刻,发现这骨笛中间有一个隐蔽的暗扣,秦拂打开暗扣。骨笛直接一分为二,中间掉下来一小块白色布料,似乎是直接从里衣上撕下来的。
秦拂接住那块布料,展开。白色的布料之上,用鲜血写就了三个大字。沈芝芝。秦拂神情一片木楞。
“沈芝芝?”站在她身旁的天无疾把这三个字念了出来,然后低头问道:“这是谁?这次灭门魔修的名字吗?”秦拂收起面上的震惊,神情复杂道:“沈芝芝……是魔族第十一魔将,也是曾经的天衍宗弟子、命峰峰主蒋不才的未婚妻,百年前入魔,十几年后成了魔族的魔将。”
秦拂说话的时候,心情颇为复杂。沈芝芝这个人,她从前作为天衍宗大弟子时也只是略有耳闻,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命峰峰主曾经的未婚妻入了魔成了魔将。这件事在天衍宗当然没人敢明着说,毕竟蒋不才是命峰峰主。而秦拂之所以有所耳闻,是因为她少年时曾有一段时间内门弟子都在传蒋不才的独女来历蹊跷。
蒋不才自未婚妻入魔之后就未再娶,但有一段时间突然声称外出游历,一连消失了三年多,回来时抱着一个女娃娃,声称是自己亲女。但孩子母亲查无此人。蒋不才声称孩子母亲是个凡女,生完孩子之后去世。他抱孩子回来时秦拂还有印象,那时候她入门还不到十年,夏知秋刚入门。
因为生母不祥,内门弟子中一度盛传蒋不才独女蒋瑚是他和入魔的沈芝芝所生。但蒋瑚又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族,蒋不才几次雷霆手段整顿之后,这样的传言也消失了。秦拂也就渐渐遗忘了这个人。
直到几个月前的图兰秘境,她获得断渊剑时经历的那个幻境。在那个幻境之中,秦拂作为蒋不才与沈芝芝的同辈弟子,与他们一起经历了十大魔将猫捉老鼠一般的围剿,又亲眼看着在整个队伍之中几乎是定海神针一般安抚所有人的沈芝芝入魔。从那以后,沈芝芝对她而言不再只是一个名字。她在幻境之中数次关心她、主动照顾她的伤势,庇护每一个人。然而这样的人,不仅入魔后神智尽失杀了所有人,甚至在十几年后成了魔将。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手中的那块布,说:“灭门的人是沈芝芝,她现在是魔将,不经允许的话不能踏入人族,现在不知道这件事是她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手笔,还是魔尊授意了。”
但秦拂觉得,是魔尊授意的可能性不大。正魔之战刚过百年,正魔之战过后魔族内部为了争夺魔尊之位又自相残杀了十几年,而且青厌尊者还活着,难道魔族还不长记性?
她说:“如果真的是沈芝芝的话,回去之后必须要告诉宗门。”还有夏知秋,他如果是被沈芝芝抓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
两个人把整个宗门上上下下又搜了一遍,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的线索,他们离开的时候特地去了替这个宗门收敛尸体的门派看了一眼,几十个修士,没有一个是夏知秋。
秦拂径直回了靖河宗,回去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天无疾现在毕竟连灵力都用不出来,她可以彻夜不眠,天无疾不行,所以一回去她就赶他回去睡觉。天无疾从善如流。而秦拂直接联系了谷焓真。
谷焓真那边回信很快,直接问:“师侄,怎么了?”秦拂开门见山道:“夏知秋的魂灯现在还亮着吗?”如果没事的话秦拂不会这样问,既然她这样问,那夏知秋肯定出事了。
魂灯有人专门看管,如果门派弟子魂灯灭了是一定有通禀的,现在没有通禀,夏知秋的魂灯必然安然无恙,可谷焓真还是不放心,对秦拂说了句等等,自己亲自跑到放魂灯的地方看了一眼。
半柱香之后他才回来,松了口气,说:“魂灯安然无恙,可灯光暗淡了些,应该是在外受了伤,师侄,夏知秋怎么了?”秦拂抿了抿唇,说:“他被沈芝芝抓走了。”然后将她这一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出。
谷焓真越听面色越难看。最后他直接带着玉简去找了掌门,又对掌门复述了一遍。两个人的表情都很难看。
秦拂一口气说完,说:“现在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魔尊指使。”“不是。”掌门面色难看的反驳道。他说:“昨日我们刚收到魔尊那边给四大宗门的传信,说第十一魔将沈芝芝不日前已经带人叛逃,魔尊整个魔域追杀,没有找到沈芝芝的影子,他让四大宗门多加留意,他怀疑沈芝芝逃到了人族或妖族。”
秦拂心中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正魔之战之后就是百年和平期,新魔尊和老魔尊比起来羽翼不丰,始终都在镇压魔族内部实力,不可能主动搞事。但是沈芝芝叛逃的话……秦拂若有所思。
玉简的另一边,谷焓真和掌门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百年前那个跟在他们身后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的娇俏女孩。沈芝芝,是他们所有人最小的师妹。她刚入门的时候才一丁点儿大,那时候掌门都已经开始渐渐接管门中事务,还要抽空带着这个和自己不是一个师尊的师妹。他带到她十几岁,几乎是她半个父亲。
她和她的嫡亲师兄蒋不才订婚的时候,难得任性的不让自己师尊当证婚人,非让他当证婚人。他看着她长大,又看着她订婚,还没来得及帮她主婚,百年前那场浩劫到来,他们一行十几个人出去,各个都是精英弟子,最后只有蒋不才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来,说师妹入魔,杀了他们剩下的所有人,只剩下他。
掌门沉沉的叹了口气:“师妹啊……”
一旁的谷焓真接过玉简,揉着眉头对秦拂说:“沈芝芝她既然活捉了夏知秋,想来也是认出了他天衍宗弟子的身份,她既然活着带走了他就不会杀他,师侄,这点你暂时不用担心。”秦拂点了点头,问:“那我该怎么做,我在这附近,可以去寻沈芝芝。”
谷焓真沉默片刻,摇头道:“你寻不到的。”“沈芝芝入魔之前就是我们一众师兄弟中最聪明的,她既然带走了人,就一定不会在附近多留让你们找到,你只需要留意就行,不必大肆寻找,反而打草惊蛇。她留了夏知秋性命,可能是想与天衍宗换什么东西,天衍宗这边会派人寻找,你不必担忧。”
秦拂点头。那边估计还要紧急商议,匆匆熄灭了玉简。秦拂收起玉简,在心中叹了口气。夏知秋,沈芝芝。一个半魔,一个魔。
她摇了摇头,索性平心静气入定下去。再醒来时,外面已经快午时,沈衍之知道他昨夜出去办事,没有打扰他,天无疾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醒,也没来叫她,秦拂还颇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也没有御剑,信步走了出去。然而刚下了他们暂住的这个山峰,两队人马却直接堵在了山峰下,堵住了她的去路。而且现场火药味相当的浓郁,一看就是发生了冲突。
秦拂原本想避让开,可左侧那队人马中打头的那座七彩琉璃的华盖香车立时就抓住了她的视线。这不是寻仙门的排场吗?华盖香车打头,身着华丽法袍的弟子紧随其后,排场一如既往的大。他们这是和谁杠上了?
秦拂往右看,然后立刻就被更大的排场扎了眼。右边的排场有过之而无不及,打头的直接是一个两层白玉小楼的代步法器,白玉小楼华美非常,四只浑身雪白的瑞雪兽守在小楼的四角,身后十几名弟子,浑身挂满了珍贵法器,凡穿的戴的必是法器,简直是一个个移动的法器铺。
排场大,占的地方也就大。宗门内在这段时间不允许高空飞行,这座副峰之下总共就这么大的路,一个从左来,一个从右来,都把整条路堵的满满当当,谁都不愿意避让一下,于是只能干堵着。
秦拂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句。而就在这个时候,右边的白玉小楼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声音。“前面的道友,在下实在是有急事,不知道友可否避让?在下重金答谢!”秦拂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大了眼睛。
她几乎脱口而出:“周子明?”“刷”的一声,小楼的门被立刻打开。多日不见的周子明一脸激动的往外看。而一看到他,周子明那满脸的激动立马变成了委屈。“呜呜呜秦仙子!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抛弃我了!说好的您要是有心情爱就考虑我的!为什么带着天无疾那小白脸跑了!!!”
他话音落下,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看了过来。那一瞬间,秦拂恨不得自己没长这么一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