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魔头。”古语晦涩的发音带了些茫然, 又掺杂了一些近乎小心翼翼地无措。秦拂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就见姬涧鸣扶着门框,茫然无措的看着她。
秦拂收回了剑, 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 正好能和他平视, 用他熟悉的古语问道:“臭小子,终于醒了?”姬涧鸣没有说话。秦拂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问道:“你还记得什么吗?你想问我什么吗?你别怕, 只要你开口问我,我不会骗你的。”
秦拂话音落下,姬涧鸣飞快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突然问道:“你是神仙吗?”秦拂笑道:“为什么这样问?”姬涧鸣:“我看见你对付那个大怪物了,你还会飞。”他说的是在秘境之中秦拂对战煞灵的情形。
秦拂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说:“不是神仙,但是我是修士,修道的人。”姬涧鸣不理解:“什么是修士?”秦拂想了想,用这小子能理解的话说:“就是想通过修炼成为神仙的人。”姬涧鸣恍然大悟:“哦!那不还是神仙?”
秦拂:“……”算了, 他觉得是就是吧。她笑了笑, 揉了揉他的脑袋, 问道:“那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当神仙的徒弟好不好?”这次姬涧鸣却没有说话。秦拂耐心的等着他。
好半晌, 他突然问道:“你是神仙的话,你一定救出我爹爹娘亲了吧?你能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儿吗?”他期希的看着秦拂。秦拂包容的看着他, 轻声问:“那你还记得你昏迷过去之前, 你爹爹和娘亲说了什么吗?”姬涧鸣记得一清二楚:“他们说让你救我出去。”可说完他又很迷茫:“什么叫救我出去啊?出去什么地方?我现在又在哪里?”
秦拂伸出手, 从姬涧鸣的脖颈处提起那颗被金线穿起来的佛珠放在手中,轻声说:“从这里出去, 回到人间。”姬涧鸣的表情更加迷茫了。
秦拂也没有着急,缓缓道:“臭小子,我如果说这颗佛珠里藏了一个小村子,你信不信?”姬涧鸣低头看向挂在自己脖颈间的佛珠。那佛珠甚至不比他爹爹给他用木头做出来的玩具来的更精细。可面前的女魔头却讲故事一般缓缓说:“从前有一个……神仙,他做了一件错事,误把一个村庄从人间带了出去,为了弥补他的这个过错,他只能把那个村庄封进了一颗佛珠里。”
秦拂说着,轻轻点了点手中的佛珠。姬涧鸣多聪明一个孩子,他瞬间反应过来,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瞪大眼睛问道:“那个村庄,是我们桃源村?!”秦拂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那孩子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没有察觉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不可思议的摸了摸秦拂手中的佛珠,惊讶道:“所以你是把我从这个佛珠里带出来的?”秦拂点了点头。那小子眼睛亮起来一点,跃跃欲试的,似乎想再试试能不能从这颗佛珠你钻回去。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顿时警觉,狐疑的看着秦拂,问:“女魔头,你不是在骗我吧?”秦拂挑了挑眉:“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姬涧鸣立刻就信了,嘟嘟囔囔道:“也是,你是神仙呢?”
他很快又开心起来,没有了刚醒来时小心翼翼地拘谨,理所当然般问道:“那你是救了我也救了我爹爹娘亲对吗?那你能把我再送回去吗?我想我爹爹娘亲了,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他表情活泼,很快又有了桃源村中敢拿石子砸她还和她对着干的模样。
但秦拂知道,他确实也没听懂。他住的地方是桃源村还是佛珠里,对他而言并没有差别。他心心念念只想回家而已。在他心中,他只是听了个故事,听完之后就该回去了,五六岁的小童,既不懂那个故事的可怕之处,也不明白……他再也回不去了。
秦拂轻轻叹了口气,说:“臭小子,就是你爹爹娘亲让我带你出来的啊。”姬涧鸣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半晌,他迟疑道:“他、他们……不要我了吗?”秦拂却摇了摇头,说:“他们不是不要你,他们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姬涧鸣猛然看向了那颗佛珠。这个时候,他才终于走了点儿紧张的意思。秦拂轻声道:“我刚刚说过,是一个神仙把那个村子封在里面的,他们出不来,只能找个机会把你送出来。”
姬涧鸣立刻就急了,抬头问道:“那女魔头,你能把他们放出来吗?你也是神仙啊!”秦拂却摇了摇头,说:“对不住了,我不能。”姬涧鸣眼眶里的泪水摇摇欲坠。然而下一刻,他却又听见她说:“但是你能啊,傻小子。”
姬涧鸣一下子抬起了头:“我、我能?”秦拂点了点头,温声说:“你和他们血脉相连,你才是那个能带他们出来的人。”那小子立刻擦干净了眼泪,握着拳头看着她,大声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把他们带出来!”
秦拂弯下腰,双手轻轻按住那孩子瘦弱的肩膀,轻声说:“等你成为神仙的时候。”姬涧鸣一下子愣住了:“我、我成为神仙?”秦拂挑了挑眉,“对啊,神仙下的封印,自然只有和他一样的神仙才能破除。”
姬涧鸣:“和他一样厉害?”秦拂点了点头。姬涧鸣:“比你还厉害?”秦拂又点了点头。姬涧鸣的眼泪就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秦拂却笑了,说:“傻小子,你哭什么?我也是神仙,你在村子里的时候连神仙都敢打,现在一个神仙要好好教你,你还怕有生之年厉害不过我?”姬涧鸣仿佛是绷不住了似的,一下子直接扑到了秦拂怀里,边哭边大声道:“女魔头,你教我变成神仙!”
秦拂:“想成为神仙,那是要吃很多苦的。”姬涧鸣:“我不怕!”他喊的超级大声,仿佛生怕秦拂不信一样,但喊完就又开始哭。
秦拂也不说话,弯腰抱着他,等着他哭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姬涧鸣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他自己揪起秦拂的衣摆擦了擦自己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擦完之后又顺便用干净的衣角擦了擦自己的手,把自己弄的干净了,他立刻从衣服脏了的秦拂怀里站起来,坚强的说:“我一定要成为神仙!我要把他们救出来!”
秦拂却没听他的豪言壮语,全程死死盯着他那擦脸擦手一气呵成的动作。他开始擦脸的时候,生性洁癖的秦拂下意识的就想直接把衣服拽回来,可看到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可怜模样,她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她凭借着自己的强大意志力硬生生忍住了揍这小子一顿的冲动,直到这小子又顺便擦了个手,秦拂彻底破功了。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衣摆。那小子犹不自知,见自己的话秦拂没有反应,又大声问道:“我说真的!女魔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成为神仙!我什么都肯做!”秦拂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抬起了头,看向了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子。
温柔的仙女立刻变成可怕的母夜叉。姬涧鸣整个人一抖。然后就听见面前的女魔头用古语一字一顿的说:“那么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女魔头这个称呼换成师尊,还有……”秦拂一顿,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然后飞快的抬起手,一记爆栗直接敲在了他头上。
小童的痛呼声传遍了整个院落。秦拂不为所动,铁石心肠的说:“姬涧鸣,你以后再敢把眼泪抹在我的衣服上,我直接把你逐出师门!”姬涧鸣开始大喊女魔头冷血无情。又是两个爆栗声,秦拂面无表情的问道:“叫什么?”
姬涧鸣捂着头,眼泪汪汪的叫了声“师尊”。秦拂低头看着那个含泪抱头委屈巴巴的小孩,面无表情的脸上下意识的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没有举行盛大的拜师典礼、没有经过自己师尊的同意、没有昭告整个宗门。她只是逼一个孩子喊自己一声“师尊”而已。
对比自己曾经的身份,这个徒弟收的简陋的可以。这孩子可能还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但她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可能连天衍宗的剑术都不能教他,但他从今以后就是自己第一个徒弟,也有可能是唯一的徒弟。
那一边,姬涧鸣见她没有应他,偷偷抬了抬头,又小声叫了句“师尊”。“嗯。”秦拂淡淡应了一声。这一瞬间,仿佛又有了一条温柔却又看不见的丝线,轻轻把那个几乎斩断了自己和这个世间所有牵连的秦拂羁绊在了人间。
院落里一时间寂静无声,院子外,天无疾站在秦拂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看完了全程。当秦拂应了那声“师尊”之后,天无疾似乎是微微笑了笑,转身又默默离开。
他耳边,意识到天无疾可能真的要把他封在断渊剑里好好修养的寒江开始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时间疯狂的说话,天无疾一转头他就开始对姬涧鸣评头论足。“资质上佳,但脾气差了点儿,都敢跟师尊倔了。”寒江评价道。
天无疾淡淡的扎他的心:“你那几个弟子倒是尊师重道,可你入魔之前想找他们动手杀你,几个弟子不还是没一个听你的,最后还是我动的手,你收他们又有什么用?”寒江被戳到痛处,一下子卡壳了。天无疾却轻笑道:“那小子不错。”
寒江小声嘟囔道:“秦拂那丫头收徒也太早了,她资质堪比你我,正是全心修炼的时候,我化神期后才收徒,你更是毕生没收徒,那丫头才元婴期,你也不劝劝。”然而他却听见天无疾淡淡道:“我正想让她收徒,姬涧鸣是个合适的人选,这次如果秦拂不准备收徒,我还准备用点儿手段引她收徒呢。”
寒江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你图什么?”天无疾没有说话。良久,就在寒江以为他不会再解释时,他突然听见天无疾说:“倘若有一天我也成了天道之下的棋子,那么最起码在我毁棋之后,还有个人能陪着她。”寒江半晌没说话。
然后他轻笑一声,说:“不,青厌,你只会是那个和天道对弈的棋手。”天无疾背手,淡淡道:“谁知道呢?但我若是真的成了那棋子,我最起码还有自毁伤人两败俱伤的资本。”
……
姬涧鸣醒了之后,他们就该启程去禅宗了。那佛珠迟早是要送去禅宗的,与其让姬涧鸣和那佛珠一起待久了之后不舍,还不如现在就带着他一起送那佛珠。姬涧鸣是顽劣了些,但总体上还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秦拂和他说分明之后,那孩子什么都没说,只抱着佛珠睡了一夜,第二天就跑过来把佛珠从脖颈上解下来给了秦拂,说:“我和你们一起送爹爹娘亲他们去禅宗。”他习惯性把那个佛珠叫做爹爹娘亲。
秦拂摸了摸他的头发,拉着他一起去了飞仙门正殿,向沈衍之交代事务。于是忙到飞起的沈衍之就发现,自家掌门不但刚回来没多久就要走,而且临走之前还莫名其妙多了个徒弟。
秦拂把姬涧鸣推过去云淡风轻的说这是自己徒儿,沈衍之拿着剑愣了半晌,最后试探性的说,“那我叫……小师弟?”秦拂失笑:“我是代掌门,咱们岁数相差不大,我叫你一声师弟都行,让他叫你师叔吧。”然后用古语教了姬涧鸣一遍,姬涧鸣点了点头,抬头对着沈衍之叫了一声师叔。用他们能听懂的话。
介绍完徒弟,她又问起了周子明。沈衍之一言难尽道:“周子明钻到矿山和弟子们一起挖矿了。”秦拂:“……”她无奈道:“一来一回用不了多长时间,算了,我回来再见他吧。”
把宗门事务交代的差不多,秦拂动作飞快,连东西都没带,只带着天无疾和姬涧鸣,提着一把剑就出了门。在她心中,这本来也不是远行,他们最多十日就能回来。
于是,她刚回来没五日,转头又离开了三羊城。
而就在秦拂离开三羊城的第二天,一个黑袍加身的人跟在众多凡人和散修身后进入了三羊城。那人抬头看了看这座城的牌匾。三羊城这三个字力道苍劲,据说是新任掌门亲手所写。那人抬头的时候,黑色的兜帽落下,露出了满头白发和一张与白发相比过分年轻的脸。“三羊城。”他低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