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修一路之上故布疑阵, 而且手段高明,秦拂和佛子带着禅宗三百多精英弟子追出来,寻着魔气追到城外百里之后,身边总共就没多少人了, 全被分散了出去。其实追出城没多久佛子就仿佛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一路上执意要求秦拂与他同行。
但佛子既然都已察觉, 秦拂也不可能全无怀疑。她隐隐有种感觉,这魔修一路上搞那么多花样, 其实就是为了引她单独见他。甚至姬涧鸣无故被抓, 也可能是因为她。
越往前追,她心里的这种怀疑就越深。但这个时候她还没往其他地方想,她只是迅速在脑海中把自己得罪过的魔修给数了一遍。有过夏知秋因为自己的魔族长姐死于她手后和她反目成仇的经历, 秦拂下意识的更倾向于这个魔修抓她徒弟又引她出来是为了寻仇。
可她从小到大没少与魔修结仇。特别是在她少年时期,她有一段时间因为凡人时期的经历一度对魔修深恶痛绝, 几乎有点儿空就要出门下山寻找作恶的魔修,死在她手下的魔修不计其数,和她结仇怨的更不必说。
秦拂和佛子对这个猜测都已心知肚明,所以在追出百里之后仍不见魔修踪迹之后秦拂就明白了, 那魔修不见她一人独行, 是不会出现的。她明白佛子执意要求同行是好意, 可那人是她秦拂唯一的弟子, 他被抓也是因为她,秦拂几乎毫不犹豫的向佛子提出了独行的要求。佛子看了她半晌, 明白自己劝不动她, 只从自己的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枚金色的佛印放在了她手上。
这佛印似乎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佛子刚拿出来,跟在他身后的佛修弟子就一脸惊骇的惊呼出声。秦拂一见他们的反应就知道这东西自己拿不得, 连忙就要把佛印还给佛子。可佛子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这东西仿佛是黏在了她手上一样,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
佛子做了个手势制止了自己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弟子们,温声对秦拂说:“秦施主,这是金莲佛印,里面有我三道金莲真身,足以抵挡渡劫时的三次雷劫,秦施主务必带好,一旦金莲真身触发,我自会赶来。”佛子此言一出,秦拂更知道这东西自己绝不该拿。
禅宗的金莲真身她早有耳闻,这是禅宗不传秘法,修为高深而且有悟性的佛修弟子一次抽出全身灵力可以放出一次金莲真身,渡劫期以上修为的金莲真身可以庇护整整两座大城!佛子弄出这么一个佛印储存金莲真身,明显是为了抵挡日后飞升的雷劫。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就这么给她用?
她执意要还,可佛子根本不给她还的机会,双手微微往前一推,秦拂不可自控的径直飘出了百米。再回头时,佛子早就带着人离开了。而此时,那粘在她手上一直掉不下来的佛印也脱离了她掌心。 秦拂看着佛印,面色复杂。有了这佛印,别说第一魔将级别的魔修了,就是上一任魔尊死而复生了,她也有机会抵挡一二,不至于当场暴毙。
秦拂叹了口气,收起佛印,继续寻着魔气找过去。而越找她心中的那种感觉就越深。——她找的这条路才是对的,那魔修,就是为了引她而来。
直到她追进一座深山,为她引路探寻魔气的纸鹤落在了落在了一棵矮树上,她用剑尖挑起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树叶的掩盖之下看到了一枚挂在树枝上的翡翠佩环。正是姬涧鸣身上的那枚佩环!
秦拂心神大震,飞快的伸出手挑起那枚佩环。而正在此时,她身后传来姬涧鸣声嘶力竭的声音:“师尊!跑!”那一瞬间,一股被猛兽盯住般的感觉让秦拂寒毛直竖,她立刻往一旁闪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闪开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没用持剑峰的身法,反而用了在秘境里打煞灵时那套鬼气森森的身法。
她身法如鬼魅,无影亦无形,而就在她从原地躲开时,一条银色的锁链猛然打在了她身旁,将那只为她引路的纸鹤锁的粉碎。秦拂看着那锁链,后知后觉的一身冷汗。——如果她刚刚用了持剑峰的身法,那她刚刚落的地方就是那纸鹤处,她立时就会被那锁链锁的动弹不得!
但此时此刻由不得她多想,她身法诡异的飞快闪开,直到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这才回头看来人。到底是谁抓走了姬涧鸣,又是谁对持剑峰的功法这般了解?
她转过头,入目的是一个浑身被黑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高大身影,黑色的兜帽之下露出一缕白发,那人微微垂着头,一手抓住挣扎不止的姬涧鸣,黑袍之下伸出另一只苍白的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他抬起了脸。秦拂当即怔在了原地。来人也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她。
此时此刻,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姬涧鸣的声音显得如此的清晰。他边挣扎边声嘶力竭的吼道:“师尊你快跑别管我!这人疯了!他说他是我师祖!”他声嘶力竭的吼完,秦拂没有说话,他口中的“疯子”也没有说话,寂静到诡异。
姬涧鸣终于察觉到什么,渐渐的也闭了嘴。一片寂静之中。白发黑袍的男人开口缓缓道:“拂儿。”秦拂深吸一口气,终于行礼道:“师尊。”被人抓在手里的姬涧鸣瞳孔地震!
墨华淡淡的冲她点头,神情和在持剑峰时无二,开口问道:“你结婴了?”秦拂心中紧绷,一只手早已经扣上了佛印,面上却也如常道:“是。”墨华又问:“什么时候的事?”秦拂:“不算早,也就半个月前。”墨华皱了皱眉头,声音里似乎有些责怪:“刚结婴,不好好闭关巩固,老往外跑干什么?”秦拂:“有事不得不来。”
他们之间一问一答,与持剑峰上墨华考教她修为时的情形一般无二,仿佛两个人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什么都没变过。但秦拂却知道,这两个人刻意维持出来的平静,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他突然将姬涧鸣往上提了提。姬涧鸣惊叫一声,秦拂面色不变,眼神却瞬间锐利了起来。墨华只淡淡的问:“你也收徒了?”秦拂不卑不亢的答道:“这孩子根骨很好,又与我有缘,收做徒弟有什么不好?”
墨华点着头,说:“是,这孩子根骨极好,和你少年时有得一比,为师仍记得你少年时我刚收你为徒时的情形,那时你不过十四五岁,明明根骨极好,却满身疾痾心疾缠身,瘦弱的活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那时……”“师尊!”秦拂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她淡淡道:“既然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师尊就不必再说了。”
墨华猛然顿住,定定的看着她。秦拂不避不让。若是从前墨华这样和她追忆往昔的话,她乐得彩衣娱亲。可现在,此时此刻的墨华用这种怀念的语气讲她十四五岁的事情,她却只觉得恶心又怪异。
从前的墨华从不喜欢追忆往昔,他面对着她时总是一副严师模样,也只是随着她年纪渐大,他偶尔会提到从前。然而那时的墨华在她眼中是父亲般的人物,可此时的墨华……她想到她曾经窥探到的他对她的心思、她想起那个他为破心魔将她一剑穿心的梦,就觉得恶心又恐怖。
墨华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觉得那些事情早已过去?”秦拂直视着他,异常清晰的说:“自然是,逝水无痕,追忆已经没有意义,师尊和我都应该往前走才是。”
墨华突然冷笑一声,那张看起来无欲无求世外谪仙一般的脸这一刻看起来邪肆又鬼魅,他语气怪异的说:“所以,你现在既不用自己在持剑峰学的东西,也不教你徒儿持剑峰的东西?你是想和持剑峰一刀两断,还是想和我一刀两断?”秦拂很想问他一刀两断又怎样。
可此时此刻姬涧鸣在他手里,她只能淡淡的说:“师尊多心了,我这徒儿体质特殊,适合走杀道,持剑峰的功法不适合他,故此,我才另辟蹊径。”她自觉自己说的滴水不漏,殊不知她这滴水不漏的态度却一下子崩断了墨华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
他冷冷道:“体质特殊?不妨让师尊查看一番。”他一下子将姬涧鸣拽过来,一只手探向他的命脉。秦拂早在察觉他的态度越来越不对时就在时时提防着他,此刻见他真的要动手,她立刻厉声道:“墨华!你清醒清醒!你是想要入魔还是想要做人?你是想被自己控制还是想被心魔控制!”
墨华猛然顿住。但秦拂不敢大意,一颗心高高提起,随时蓄势待发。
墨华很不对劲,从刚见到他时,她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身上魔气很淡,萦绕于外但内在清正,想必是尚未入魔,但已经在入魔的边缘,做人做魔只在一念之间。而此刻,心魔对他的影响和控制必然已达顶峰。而他的心魔就是秦拂自己。
他刚出现时,从情绪到态度都很稳定,除了那一头白发,此时的墨华和持剑峰上万人敬仰的剑尊一般无二。然而随着两个人的对话,随着他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拉长,墨华的态度就越来越不对劲。她是他的心魔,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在墨华离入魔还有一步之遥的情况下,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引动那心魔。
刚开始控制这幅躯壳的还是“墨华”这个人,然而此时,她自然分不清这躯壳里是墨华还是心魔了。
她如临大敌的看着他。如果这世上谁最不想让墨华入魔,那必然是秦拂。无关师徒情分,只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入魔之后,为破心魔,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而若是再加上那个话本和魔族的预言,那么向死而生之后,成魔的就是她秦拂!
墨华沉默良久,秦拂不敢动,姬涧鸣也不敢动。半晌,他突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那双泛红的眼睛已然清明。秦拂却仍旧不敢大意,他被心魔所控时想杀了姬涧鸣,清醒的时候又敢劫走姬涧鸣逼迫她现身,谁知道这人被心魔影响到了什么程度。她沉声道:“墨华,你现在最好冷静冷静,你若是此时入魔,你我都将万劫不复!”
墨华突然放下了姬涧鸣,哑声到:“拂儿,你现在连声师尊都不愿意叫我了吗?”秦拂不说话,只盯着他的手。墨华放下了姬涧鸣,并且松开了他。而姬涧鸣那小子胆子也是大,明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此时始作俑者刚一放开他,他就敢拔腿朝秦拂跑过去,也不怕墨华背后冲他下手。
秦拂不敢轻举妄动,紧张的盯着墨华。而一直到姬涧鸣跑到她身前扑到她怀里,墨华都没有动作。秦拂立刻将姬涧鸣揽到自己身后。
被秦拂以警惕的目光看着的墨华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拂儿,你这点儿信任都不能给我吗?”秦拂能感觉得到,此时的墨华是那个没有被心魔影响、也没有被心魔控制的墨华。但秦拂却仍旧无法信任他。或者说,这个人在她这里,早已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她索性直接说:“你用这种办法逼我现身是何目的,不妨直说。”她像对待敌人一样对他,墨华却想,她果然不再叫他师尊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说:“倘若我说,我只是单纯的想见你一面呢?”秦拂没有说话,只冷冷淡淡的看着他。
墨华突然笑了,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秦拂说:“夏知秋说的果然没错,你看起来得体知礼、看起来对任何人都温柔体贴,可若是你想的话,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薄情寡义之人。”一旦她决定丢弃的东西,不管之前有多少牵扯、有多少爱恨、有多少付出,她转头就可以丢弃,并且永生永世不再回头。她有多重情,就有多薄情,清醒冷静到让人感觉永远也抓不住她。
秦拂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第二个评价她薄情寡义的人,而碰巧,两个人都是她前半辈子最重要的人。秦拂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们口中的薄情寡义,只不过是她冷静的太快、清醒的太早罢了。
她朝他行了一礼,淡淡道:“师尊,弟子最后劝您一句,回到天衍宗,早日压制心魔,否则,你我之间总有刀剑相向的那天。”说完,她抱起姬涧鸣,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出他的视线。而这一次,他没有追过来。
他清醒过来之后,果然如他所说,他只不过是想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