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的逻辑如此严密,江逾白根本无法反驳。
江逾白干脆接受了林知夏的说辞——他的生日数字,能让林知夏开心,能给她带来好运。
他默念着林知夏的手机号码。然而,他越细想,耳根越红,林知夏还问他:“你为什么又害羞了?”
“不,”江逾白坚持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害羞。”
林知夏凑到江逾白的身旁,盯着他的侧脸。
她仿佛能听见江逾白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呼吸声。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乡下老家的树林里见过一条清澈的小溪——那是一个冷寂的冬日,天寒地冻,积雪成堆,溪水并未结冰,仍在潺潺流淌。于是,她蹲在那条小溪边,屏住呼吸,认真地聆听溪水流动的轻响。
人们常用“天籁之音”来赞颂最完美的乐曲,而“天籁”一词的本意就是“自然界的各种声响”。林知夏认为,她追寻的并不是“天籁”,而是一种安稳平和的心境。
她保持着这样的精神境界,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的羞涩。她越发大胆地靠近江逾白,观察他已然红透的耳根,又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你在想什么呢?快和我讲。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你讲什么,我都愿意听。”
江逾白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功能。他的下巴微微往上抬,喉结滚动了一下,显得矜持又矜贵,只可远观不可调侃。
林知夏的视线转移,凝视他的脖颈。
随后,林知夏用一种类似于科教片旁白的语气,严肃又严谨地说道:“青春期的男性,在雄性激素的作用下,喉结会得到明显发育,江逾白,你长大了。”
江逾白终于偏过脸来,静静地看着她。
她目光炯炯。
江逾白含蓄地提醒她:“男生和女生不一样。”
林知夏点头:“我知道,我看过人体解剖图集。”
林知夏的知识储备量十分丰富,她的思维具有很大的跳跃性。江逾白早就习惯了她的特点。他坦然面对现实,和林知夏聊起“彭科夫的人体解剖图集”。
彭科夫是二战时期的一名奥地利医生,他宣誓效忠于希特勒。希特勒政府经常把犯人的尸体运送到彭科夫的实验室,方便他进行解剖工作。他还有一个由艺术家组成的绘画小组,专门绘制精确、详实的解剖图。
据说,彭科夫所著的这套书,是人类历史上最精美的解剖图册。
林知夏评价道:“虽然它的内容生动,富有科学价值,但是,它的每一页都很残忍。”
江逾白重新坐正,目视前方:“彭科夫图集写了二十年,死了无数人。”
林知夏蹙眉:“那本书,沾着鲜血。”
车内的气氛格外沉重。林知夏问起江逾白对战争的观感。
江逾白看过不少二战的文献和纪录片。他记得二战时期的日本和德国都热衷于各种人体实验。
江逾白放缓语调,和林知夏聊起他印象最深的几件史实,其中还有林知夏没听过的。江逾白详细地描述了“犹太人的骨骼实验”。林知夏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感到害怕,和他拉开距离,缩进座位的最里侧:“你不要讲了。”
江逾白立刻答应:“我不讲了。”
这一回,轮到林知夏默不作声。
江逾白安慰她:“你别怕,我们换个话题。”
林知夏一动不动。
江逾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草莓糖。他剥开糖纸,散发草莓甜香,林知夏果然被他吸引,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慢慢地挨近他。
江逾白把草莓糖放在她的掌心。她吃过之后,心满意足地说:“好甜。”
“好甜。”江逾白学她的语气讲了两个字。
林知夏叮嘱他:“你不要学我。”
江逾白反问道:“不可以吗?”
林知夏底气不足。她小声说:“可以。”
江逾白无声地笑了笑。
林知夏正好撞见他的笑容。她发现,每当她看到他笑起来,她的脸颊似乎都会发烫,心跳的节拍会稍微加快一点,吸进的空气沉到了肺腑的最深处,就连十指的指尖都发软了——以上所有感觉,预示着一种不得了的东西。
林知夏在自己的大脑里搜索她看过的书籍。
她跳出了医学的范畴,开始寻找一些文学作品。她蓦地记起,在《乱世佳人》这本中,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曾经这样描述道:“他心跳得飞快,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她听见了她曾多次从男人声音中听到过的那种预示要表白爱情的语气……”
林知夏心神巨震。
她立即中断了回忆。
她说:“我想回学校。”
江逾白更加震惊:“你怎么了?”
林知夏一手托腮:“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进行自我思想的剖析。”
江逾白非常理解林知夏。他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脑中经常迸发出强烈的灵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宇宙世界,总是需要更多的空间。
江逾白建议道:“你别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们吃饭的时候,可以一边讨论,一边吃。”
“不!不能告诉你!”林知夏非常坚决。
江逾白的嗓音更低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有什么话不能讲?”
林知夏被他问住了。她抱紧自己的小挎包,假装小挎包是她的小企鹅。在她绞尽脑汁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前排的司机提醒道:“快到了。”
江逾白按下车窗。冷风吹过他的头发,他平静地说:“你在我家吃过晚饭,我送你回学校。”
林知夏说:“我可以自己坐地铁。”
江逾白却说:“那不是我的待客之道。”
林知夏又问:“你的待客之道是什么?”
江逾白回答:“车接车送。”
汽车缓慢地拐弯,驶进一扇巨大的铁门,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四处都有感应器和监控摄像头——林知夏看呆了。她双手扒住车窗,望着眼前新奇的景观,又想起江逾白在省城的家——那座庄园的占地面积大、装修风格奢华,包括诸如花园、泳池、网球场、家庭影院在内的各种场所。
林知夏没料到,哪怕换了一个城市,江逾白还是住在风格类似的地方。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模式。
汽车停稳之后,江逾白率先下车。
江逾白拉开车门,林知夏徐徐地走出来。她和他并排向前迈步,她出声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的爸爸妈妈和你在一起吗?”
江逾白回答:“这是我爷爷名下的房子。他经常待在这里。”
林知夏点头:“爷爷。”
江逾白带着林知夏走进正厅。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和巨大的吊灯,仍然没停下脚步,室内喷泉溅出冰凉的水花,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惊奇地望着喷泉中央的大理石雕塑,感叹道:“多么完美的水流动力学。”
林知夏原本想再多看一眼,可是她的肚子正在咕嘟咕嘟地叫。她几乎忙了一天,中午吃得很少,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满脑子都是丰盛的晚餐。
她紧紧地跟随江逾白的脚步,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餐厅。
餐厅内的灯光鼎盛,南面是一片落地窗,东面是一片浅色玻璃。在玻璃的夹层内,水流清澈如碧,水草纤长柔曼,名贵的热带鱼正在水中穿梭游动。
林知夏顾不上肚子饿。她双手背后,站在玻璃墙之前,观摩那一群小鱼:“江逾白,你爷爷家里的餐厅,就像海洋水族馆的展馆一样。”
话音未落,她听见一个声音应道:“我爱养鱼,不止这些品种。”
林知夏扭头,见到了江逾白的爷爷——这位老人家年事已高,仍然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丝绸面料的长衣长裤,满头银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和林知夏对视四秒钟,才开口道:“小江今晚有客人,我来瞧瞧你们。”
林知夏赶忙和他打招呼:“您好!我叫林知夏,树林的林,知道的知,夏天的夏,我今年十四岁,是江逾白的同龄人……更准确地说,江逾白比我大一个月,他出生在八月份,我出生在九月份。”
江逾白察觉到林知夏的紧张情绪。
他挡住林知夏,直面他的爷爷:“我昨天说过,我今晚有客人。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了五年。”
爷爷格外慈祥和蔼:“你愿意招待朋友,自然再好不过。你的好朋友林知夏也在北京念高中吗?”
林知夏一时口快:“我没念高中。”
爷爷云淡风轻,笑意未减。
然而,站在爷爷身旁的一位年轻男子接话道:“你初中没读完,出来闯社会了?”
这位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岁出头。他身量颇高,长相俊美,穿着一身休闲居家服,眉宇间颇有英气。他是江逾白家的一个亲戚。
江逾白为林知夏介绍了两句,林知夏才搞清楚,这个人是江逾白爷爷的表弟的儿子的独生子,名叫黄玉霄,今年二十一岁,正在英国苏格兰地区的某一所大学上学,主修“中东与非洲研究”专业。
黄玉霄似乎把林知夏当成了一个初中辍学生。
林知夏摊开双手:“我没念高中,因为我……”
“不想上学。”黄玉霄揶揄道。
而她轻笑一声:“因为我正在读大学,数学专业。”
江逾白相当淡定地补充道:“她是2007年国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冠军,罗马尼亚大师赛的冠军,中考市状元,在国内顶级的物理海洋实验室学习了三年。她发表了两篇SCI论文,都是第一作者。”
黄玉霄表情复杂。他松了松衣领,将信将疑,退到了爷爷的背后。
爷爷轻拍江逾白的肩膀,嘱咐他款待客人。爷爷还和林知夏闲聊了两句。最后,爷爷叫住黄玉霄的名字,将他带走了,餐厅里只剩下林知夏和江逾白两个人。
林知夏和江逾白先后落座。
江逾白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严格把控着时间,那些菜品的口感刚刚好,既不烫嘴,也未发冷,每一道菜都很新鲜美味。
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北京烤鸭。真的太好吃了,鸭肉、面皮、黄瓜和甜面酱交融,激发她的味蕾,带来非同一般的体验。
桌上还有嫩滑可口的鱼子酱布丁,香气扑鼻的膏蟹酿香橙,林知夏都快吃不过来了,江逾白还在慢条斯理地细品。
林知夏的饮料是鲜榨草莓葡萄汁——这个果汁的配比,堪称一绝,既有草莓的香甜,又有葡萄的清爽。
林知夏忍不住评价道:“太好喝了,我想给它取名叫‘美妙’,我只要喝一口,就能感受到人生的美妙。”
江逾白说,他会准备一份菜单。往后,林知夏来他家做客,可以提前报出菜名和饮料名。
“你真体贴。”林知夏发自内心地夸赞他。
饭后,江逾白依照他的“待客之道”,坚持把林知夏送回学校。
夜里九点多钟,林知夏和江逾白在大学的校门外挥手告别。江逾白扶着车门,目送林知夏的背影消失在大学校园里,方才转身进入轿车。
*
从这天起,大学生活正式开始。
林知夏和寝室里的三位女生混熟了。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每天早晨在同一时段起床,结伴去食堂吃早餐,再去教室上课。
林知夏的室友们都喜欢坐在第一排,而林知夏自己觉得坐在哪里都无所谓。大一年级上学期的课程比较基础,还没触及到林知夏的知识盲区,林知夏觉得大学生活好轻松。
不过,很快,她收到了谷立凯教授的邮件。
谷立凯是沈昭华教授的大学同班同学,也是目前国内量子计算领域的知名学者。他是林知夏的本科导师,他邀请林知夏来和他面谈。
谷立凯任职于物理学院,而林知夏隶属于数学学院,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进行学术交流。林知夏知道谷立凯特别忙。在他们约定见面的那一天,林知夏提前十分钟就到了谷老师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几位博士生。
原来,谷老师正在开一场简短的组会。
林知夏站在门口,等了十几秒钟,谷老师就说:“是林知夏吗?你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