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算是很皮实的孩子,受了折腾, 才救回来的时候吐得脸都绿了, 他兜在怀里,她两头都垂着, 俨然死了一半。结果安置在床上,睡了大半天,到晚间差不多活了, 能撑起来喝两口粥, 倚着床架子不至于倒下, 也再没有要吐的意思了。
梁遇陪着喝粳米粥, 一小碟鬼子姜,兄妹两个伙着吃。月徊捧着粥碗,喝出了穷苦那会儿的忧伤, “进宫好的没吃上, 就吃这个……心里难受。”
梁遇听她嘟囔, 还是淡淡的模样, “今儿吃得清淡些,过于荤腥的怕你肠胃受不住, 到底先头吐成那样。等明儿吧,明儿年三十了, 什么好吃的都有。”
月徊想了想,只得退一步。
鬼子姜嚼得嘎嘣响,她说:“太后就这么给禁足了吗?我怕她往后还得闹。受过委屈的和没受过委屈的可不一样,受过委屈的知道世道艰难, 君子也得为五斗米折腰。没受过委屈的气性儿大,将来想尽法子也会报这一箭之仇,您得小心点儿。”
梁遇嗯了声,低头喝粥,他自小受了那么好的教养,进东西半点声音也没有。月徊看着他,常有艳羡之感,只可惜梁家败落得太早,要是她也经爹娘手里调理一回,不流落到码头上讨生活,兴许她也会是个文静优雅的姑娘,看见落花流水,能信口吟出诗来。
梁遇吃完了,搁下碗筷后才道:“其实这回这么办,替你出气是一桩,更要紧的,还是为给太后提个醒儿,让她知道轻重。她这辈子过得太顺遂,常常由着性子办事,当初先帝纵着她,到了新皇手里,她还这么着可不成。立后这事儿虽说连蒙带骗地糊弄过去了,后头还有亲政,到了那天她要是在朝堂上胡言乱语,皇上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别让她出声儿才是万全之策,只要她安分守己,皇上孝敬她,咱们也敬重她。可就怕她疯疯癫癫,不知人前人后。后宫里头她要混闹也罢了,前朝政务到底还是君臣天下,容不得她胡来。”
月徊点了点头,“她这样的,外头其实挺多。有些老太太就是闲的,和亲儿子红脸,和儿媳妇闹腾,要死要活的。”
“可太后不该是市井老太太,她是当过国母的人。”梁遇见她吃完了,扬声唤外头人来收拾,一面道,“你别管那些了,我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些年,什么都知道。”
月徊拍着脑袋说也是,“我还是操心明儿吃什么吧!”顿了顿又怅然,“咱们在宫里过大年,小四可怎么办。往年我们都在一块儿的,年三十喝红薯稀粥就葱饼,吃完了再出去看焰火……今年就他一个,他又没家没业的,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多冷清啊。”
她总在惦记小四,仿佛他是个不会自理的孩子。梁遇道:“你怕他没家没业,那置办一个就是了。我给他安排个宅邸,明年再说门亲事,你顾不上的地方让他媳妇儿顾着,也免得你牵肠挂肚。”
月徊一听说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您替我安排个食盒,以我的名头给小四送去,苟富贵勿相忘嘛。”
梁遇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过会子叫人送热水来,你洗洗就歇下吧。”
月徊倒老大的不好意思,“我这回又霸占您的屋子了,要不……我还是回他坦去吧。”
梁遇说不必,“宫门都下钥了,天儿也不好,你老实睡下,别出幺蛾子就成了。”
月徊心里其实挺爱住他的屋子,因为这屋子有哥哥的味道。也就是至亲才这样吧,别人怕他,她一点儿不怕他,搓着手喃喃:“这儿挺好,朝阳还有热炕,天天让我住这儿我也愿意……”
梁遇听了只一笑,打帘出门,往隔壁围房去了。
司礼监办差的人很多,但到了宫门锁闭后,基本只留三四个小太监值夜。其余人各有各的住处,品阶低的留宫,品阶高的出宫回府,因此到了入夜后便格外清净,和白天门庭若市大不一样。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不谈宫里预备,只说这份心情,也逐渐浸泡进了过年的气氛里。往年他是怕过年的,因为家里没了人,因还不曾扳倒汪轸,连爹娘的牌位都藏着掖着不能供起来。今年却好了,月徊回来了,不拘怎么他不再孤身一人,倒也不说有多喜不自胜,至少不再没着没落了。
不知谁家,这么沉不住气的先放了两个二踢脚。砰地一声迎着飞雪纵上云霄,在空中炸出一蓬火光和一声巨响。他脚下略缓,仰头张望,没有等到第二声。光散了,满世界迸出一股子硫磺味儿,他掩了掩鼻子,打帘进了隔壁屋子。
今天的政务撂了手,但宫务还得过问,年下的各项挑费都要汇总,还有明年大婚的款项,也得知会库房预留。翻开账册子看,通篇的蝇头小楷,密密匝匝看得人眼晕。到最后勉强看完各司房库存,已经快到子时了。
司礼监的那些少监们,这些年值夜弄出个规矩来,凡忙到半夜的都有点心伺候。铜茶炊上简单做出两样小食来,不为吃饱,只为不让嘴闲着。
小太监送到门上,轻声回禀:“老祖宗,小的给您送吃的来了。”
他原想说不要的,忽然想起那个馋嘴的丫头,便松口让把东西留下了。
盖碗里头是酒酿煮的小汤团,一个个晶莹饱满,指甲盖大小。搁几块洋糖,洒上一小撮干桂花,几根红绿丝儿,这是过年当口才吃的小食。梁遇把盖子盖好,预备送到隔壁去,出门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便隔窗唤了她两声。可惜毫无动静,看来是忘了吹灯,他有些失望,重又把盖碗端回去,那芙蓉盏放在案头上,逐渐冷成了冰。
第二天是三十,到了年根儿上,反倒比平时更清闲,连皇帝这天都不用起大早。梁遇交代杨愚鲁他们看顾着,自己出了趟门,去走访早年有来往的老人儿们。
一辆马车,一个小火者随行,不摆掌印的谱。他走了几家,停在门上递名帖,那是当初对他有过提携之恩的人,如今上了年纪退隐了,他每年还是遵循这样的惯例,一家家拜年道新禧。
头两家极力请他进去喝茶,他都婉拒了,尽量免于给人添麻烦。到第三家的时候依旧给门房呈了名帖,里头人出来相邀,他便携了节礼进去了。
“眼看要过年了,我特来给您道新禧。”梁遇恭敬地作了一揖,“二叔气色瞧着比上回好多了,近来还犯头疼么?”
这个被他称作二叔的人名叫盛时,曾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经历。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名册,也算宫里说得上话的差事。当初梁遇进宫,正是依托了盛时的关系,至于盛时何故伸这把手,其实还是因为盛家和梁家有渊源。
认真说,盛时和梁遇的父亲是旧相识,早年盛家也曾在叙州住过十几年。后来盛时入仕,盛家举家搬进京城,两家的来往才少了。可是多年的情分无法磨灭,梁家遭了灭顶之灾,梁遇历经磨难找到他,他痛哭了一场,接下来多方斡旋,把梁遇送进宫里,送到了当时不得宠的楚王跟前。
十一年啊,恍如一梦。盛时的身子一向不大好,略有了些年纪后就常闹头风,前两年又得了历节,脚腕子肿得碗口粗,于是便称病致仕,回家颐养了。
他见梁遇来,总是很热络,拉着梁遇的手进了上房,笑着说:“你上次踅摸的那个偏方儿,吃了倒像好了不少。早前发作起来疼得犯恶心,如今症候没有那么厉害了,眼看着还长了几斤肉。你值上忙得很,何必赶在年前来,等过了年闲下来,咱爷俩一处喝两杯。”
有小厮送茶水进来,梁遇接了,亲自给盛时斟茶,一面道:“喝酒有的是时候,年前就剩这一天了,不能不来问安。先前我确实忙,没顾得上来瞧您,请二叔不要怪罪。朝里的变化,想必二叔已经听说了,从代主批红到走上朝堂,我没有辜负爹的期望。”
盛时点头,一时感慨万千,“大邺早前有圣谕,说内官不得读书,不得干政,如今又怎么样呢。你能与内阁分庭抗礼,实在是痛快,你爹娘在泉下也该瞑目了。上月我听说汪轸死在了沙田峪,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好小子,你爹娘没有白养你一场。只是日裴啊,官儿做得越大,越要谨慎行事,提防皇帝一头倚重你,一头忌惮你功高盖主。”
梁遇道是,“二叔的教诲我记在心上,今儿来,是另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二叔。”
盛时哦了声,“什么好消息啊?”
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他说起这个来,嗓音里依旧带了点激动的轻颤,“二叔,我找着月徊了。”
盛时吃了一惊,“苍天啊,真的找着了?”
梁遇点头说是,“样貌、年纪、胎记,小时候的习惯,样样都对得上。我原打算带她来见您的,但细想还是作罢了。我虽爬到今天的地位,其实还是不得舒心,要是叫人翻出了身世又是一宗麻烦,不说远的,就说汪轸和司礼监那些人的死,一旦叫人拿捏住,也是弹劾的把柄。”
盛时说对,“将来总有咱们见面的机会,眼下你我对外都避讳那层关系,要是带月徊来,愈发叫人往那上头靠。”一面说,一面长叹了声,“时间过起来真快,你爹的样貌我还记得真真儿的,以前的事最近也颠来倒去地想。那时候你娘生月徊,修书来说害怕,你婶子还特意去了叙州一趟。那会儿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壮着胆儿进产房,把月徊接到了世上。十一年啊,眨眼就过去了,十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儿,你爹娘不在了,你婶子也不在了,留下我这病鬼,早该去和他们团聚才对。”
他说了好些话,然而梁遇听完,莫名把心思放在了那句“你婶子也没生过孩子”上。
为什么加个“也”,不应当是“还”吗?他在司礼监这些年,养成了字字计较的毛病,常人听来也许并不会注意的细节,到了他耳里却会放大千万倍。
他有些纳闷,却不好追问,笑道:“叙州离京城三千多里呢,婶子只身往叙州,就为陪我娘生月徊么?”
盛时说是啊,可是说完一怔,又含糊敷衍:“也不单是为月徊,还有些旁的事……早前留下的老宅子要处置。”
梁遇听得出来,后头一句分明是凑数用的。世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家都是生头个孩子最要紧。既然头胎就是男孩儿,也没个生第二个害怕,要人奔波几千里回去壮胆的。
梁遇沉默了下,望向盛时,“二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盛时说断乎没有,“这些年风风雨雨地过来,还能有什么事儿要瞒着你呢。”
其实他发觉不大对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父子情分在,总不忍心去探究。当初丢了月徊,盛时曾切切叮嘱过他,不管用多大的力气,都要把月徊找回来,月徊是他母亲的命。彼时这话并不难理解,他母亲三十二岁才生月徊,这么个垫窝儿丢了,自然没法子向他母亲交代。
盛时本以为能遮掩过去了,结果他又是半晌未语,再开口时说的话让人心头打突,“我娘二十四岁才生的我……”
二十四岁生孩子,真算得上子息艰难。一般人家十六七岁成亲,要是两三年无子,那可要急得上吊抹脖子了。他母亲足等到二十四,可见父亲宽和。那二十四岁要是再不能有孕,会怎么办?
梁遇站起身,拱手笑道:“来了有阵子了,宫里头今儿晚上有天地大宴,我怕底下猴崽子们料理不好,还得早些回去盯着。二叔保重身子,等忙过了这阵儿我再来瞧您。我带来的几支老山参,您只管用着,等用完了打发人告诉我,我再命人送来。”
盛时应了声,勉力做出一副寻常样子来,照例嘱咐他万事小心,一直将他送到门前。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梁遇回身道:“盛大人留步,天儿凉,大人请回吧。”一面登车拜别,让小火者驾辕回宫。
宫门上杨愚鲁等已经候着了,见了他便一一回禀大宴安排的情况。梁遇听完又吩咐了些细微处,大略觉得过得去了,才发话传东厂档头高渐声进来听差。
东厂离得近,不多会儿人就到了跟前。高渐声是东厂四档头,排名不算靠前,但办事很稳妥,进来向上一拱手:“听督主的示下。”
梁遇嗯了声,“大节下的,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即刻通知驻扎在四川的暗桩,将三十年来替叙州历任知府内宅接生过的稳婆拿住,一个个严加盘问。让她们将接生的名册例出来,飞鸽传书入京,交咱家过目。”
高渐声道是,领命退了出去。
梁遇一个人坐在暖阁里,天儿还是阴沉沉的,这小小的屋子里光线不明,人像陷进了泥沼,坐久了会被吞没。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把办案子那一套用到了自己身上。也许查来查去不过误会一场,但那也没关系,查一查图个心安,没什么不好。
这时门上有个轻俏的身影一现,月徊的脑袋探了进来。
案后佝偻的身子重新挺直脊背,舒眉一笑,“能下床了?头还晕么?”
月徊说:“都好了。既然没什么要紧的,我就回乾清宫了。皇上才刚还打发人来问呢,我得过去,给他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