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望伸手,将斗篷重新披了上去。
长街十里,夜灯如昼。
凡人沿街叫卖,修士来去如风,压制了元息,崔望安静地走在这长街之上,无人知道,这斗篷下,是玄苍界人人称颂的离微真君。
他如同一抹飘忽的幽灵,人群中,谁也未曾留意他。
唯有老祖宗在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唤:
“小望望?小望望?”
崔望看了看天,乌蓝色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忽而想起,许久未去兴龙寺了,便干脆出了风妩城,直接踏剑落到了兴龙寺正门的台阶之上。
兴龙寺隐于深山,人丁寥寥,香火也寥寥,早早便关了门,只剩廊下一盏气死风灯还滴溜溜打着转。
“扣扣——”
“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沙弥将光脑门往外探了探,但见门前站了一位披着斗篷的修士,他安静地站着,见他来,便摘下了斗篷。
月色下,那张俊脸一如既往的富有辨识度。
小沙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双手合十:
“真君安好。”
小沙弥忙不迭将门拉开,小小的身子退到一旁,看着来人灰色的斗篷拂过门槛:
“真君,还是照老规矩?”
“唔。”
夜晚的兴龙寺极静,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小沙弥安静地跟着前方一道灰色人影,心中疑惑,自真君将父母的牌位供于兴龙寺,除了每年年初会托飞剑局送上一笔香火钱,平时也就祭日会来。
现下不年不节的,怎会半夜突然来访?
小沙弥领着崔望去了侧殿,上了三炷香,便知几退下了,真君从来不喜旁人多留,小沙弥离去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总觉得今日的真君看上去心事重重,不甚快活——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也是没甚表情的。
崔望站在大殿,看着供于佛前并列的两尊牌位——
这是幼时的他,在被卷入空间裂缝时,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
修士自踏入修炼,便已脱离轮回,一生,便是一世。
可凡人,却还能入轮回,进六道,他也不知,如今他的父母到底去了何处。
供奉在佛前,也不过是因着习惯。
“老祖宗,你说奇不奇怪,我明明对他们无甚感情,却还记得要带着他们牌位走。”
崔望道。
老祖宗不说话。
他不大欢喜排位上的那位子孙。
小望望的阿耶死得早,在他四岁便因醉酒押妓掉河里死了,当然,外界不知道,只说天妒英才。
“大梁初建,我崔家既没获得从龙之功,又挥霍无度,预先没落了一步,空有世家之名,却无世家之实。堂堂愽凌崔氏,却连顿饭钱都快出不起,我阿耶只好仗着那张脸,去骗有钱人家的小娘子。”
老祖宗鼻孔里出气:
“是,崔觉那张脸,有你一半俊,骗小姑娘,不是一骗一个准?”
“我阿娘那时便出现了。”
老祖宗不说话了,他出现在重孙孙身边,是在他退亲被打之后,那时候重孙孙惨啊,比小白菜都可怜,爹死了,娘也死了,崔氏宗里都是一群吸血鬼,看他跟郑家联不了姻了,就干脆将他娘剩下的一点儿东西也霸占了,还把他赶到祠堂罚跪,想让他跪死在祠堂里。
所以,他对重孙孙那个嫖娼的爹实在没什么好感。
“刘家上代不过是个商贾,但因从龙之功,慷慨助君,到成了开国圣主面前的红人,领六品员外郎,知皇事,很快又聚拢了大笔钱粮。我外祖便这一个女儿,又未过嗣,早早便对外放话,刘家所有财产,都是我阿娘的。”
老祖宗渐渐听出点意思来。
重孙孙以前可从未对他讲过这些: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时我老崔家缺钱,你外公家有钱,所以你爸,啊,就是你爹去勾引你娘了?”
崔望未受影响,继续道:
“我阿耶会说几句歪诗,能谈几首曲子,又有那‘江北崔玉郎’的美名,我阿娘很快便动了心。当时嫁去,十里红妆,我崔家又重回了盛景。”
老祖宗叹了口气,这世道,负心汉与痴情女的事儿,即使过了千年万年,套路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所以呢?”
崔望看着牌位上那“崔觉”二字:
“我阿耶为人狡黠,说话风趣,纵是薄情寡义,可见他之人,却无人厌他,反而人人都要道一声‘江北崔玉郎风采过人’。我看着我阿娘,一次次被他骗,连他死在妓子的一杯酒里,都还念着他的好。”
“你的意思是……”
老祖宗觉出点儿味来。
“我阿娘这半辈子,都泡在了泪里。”
崔望叹气,“甚是不争气。”
“……”
老祖宗突然想起了一件旧闻。
那时他跟着重孙孙,好似听那崔家隔房的说,这一房晦气,男主人是掉河里死的,女主人其实不是病死,是吞金死的。
死前,还叫他儿子去了床边,要他一定去郑家提亲,自以为安排好了后事,就跟着去了。
不过,从前他没当真。
“小望望你……”
“老祖宗不觉得,这故事听起来甚是熟悉?”
老祖宗突然懂了。
难怪他这闷葫芦重孙孙在得知情蛊之时那般在意,不是在意情蛊,而是在意这情蛊之后的欺骗,他厌恶欺骗,也厌恶欺骗之后跟他老子一样的虚情假意。
所以,从一开始,便否定了情感,认定了情蛊。
“小望望,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那小姐姐倒是真心……”
崔望突然带起了斗篷,一双眼黑沉沉的,映着跳跃的烛火:
“老祖宗,我阿娘痴了一辈子,连死都没忘。”
“我,自是要争气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