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菀一踏进迷雾,就感觉到了不对。
如果说,昨天的迷雾,还是无所不在的气,那今天的迷雾,便是浑浊的泡了一夜腐尸的水。她跋涉在黑色的腐水里,每走一步,都要花极大的力气。
队长栾恒的声音传来:
“尽欢真君,今日任务,恐怕要比昨日凶险得多。”
“为何一夜之间,会发生如此大变化?”
彪立问道。
“必是又祭练了一人的缘故。”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总叫人不那么安稳,郑菀连连往身上拍了几个金刚罩和冰盾,才停歇下来。
令士们都沉默了下去。
良久,有人叹了声:
“可惜了千霜真君。”
不管怎么说,这人曾经也被誉为玄苍界第一美人,未曾想,美人竟死得这般窝囊。
“行了,莫要伤春悲秋,还是打起精神来,把今日这任务完成,再不破阵,等明日我等再死上几个,只怕是谁都别想囫囵着回去了。”
栾恒打断了队员的唠嗑,把绳索一头递给郑菀。
郑菀接了过来,系在腰间,一声不吭地逆“水”而行:
“依大司卿指示,我等需在午时赶到阴池,还是快些。”
东南西北四阴池需在午时同时炸毁,差一分一秒都不行。
郑菀不知道崔望有什么计划,却也知道这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走了走了。”
黑铁令士们都知道其中严重性,此事关乎自家性命,谁也不敢怠慢,忙忙跟着绳索的牵引力,一齐往前走。
“美人儿,美人儿,等等我!”
才走不到几步,后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栾恒听了听,迟疑地道:
“尽欢真君,可是……浩然宗那位书晋真君?”
除了他,也无人敢这般叫她。
郑菀停了停脚步,果听书晋自后方气喘吁吁地赶来:
“美人儿,我跟你一队。”
“胡闹!”
饶是郑菀知他一贯不靠谱,却也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在这般要紧时候掉链子。
书晋属于南队,南队原来就损了一位勠力真君,如今再少一位书晋,便只有三人。
虽则队长是归墟无妄境剑修,可也没实力强悍到不惧一切。
四阴池,缺一环、差一秒,都会坏了崔望计划。
郑菀可不想困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阿耶阿娘可还在风妩城眼巴巴地等着她呢。
“是队长嫌我无用,赶我出队的。”
书晋委屈地道。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通过语气判断情绪,郑菀默了默:
“真君做了什么?”
“我不过是多念叨了你几句,”书晋气鼓鼓地道,“那队长便道,不许我觊觎、觊觎……他家道君心爱女子,便不客气地将我赶了。”
“……”
栾恒真君道:
“罢了,彪立真君,劳烦您去南队支援。”
四队刚出发,彪立轻身法术卓越,若非如此,当时送飞僵回去也不会挑他,此时过去,也还追得上。
“是。”
彪立应声而去。
五人便一路往东赶。
书晋大约是知晓自己惹郑菀不快,一路行来也未作什么妖,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众人。
昨日飞僵已捆了大半,一些来骚扰的走僵、跑僵不成气候,完全近不了身,虽有迷雾困扰,可时不时补上元力,也还算能应付。
不过,也还是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东面阴池。
只是距离阴池百丈时,到底还是遇到了困难。
此间的浓雾,已经不再是水,而是粘成一块的黏糊糊的软膏,逆水尚且能克服,可若是这黏糊糊的软膏,连拔个腿,都要哼哧哼哧半天。
而这半天里元力损耗极快,嘴里吃上一粒复元丹的功夫,才抬起的腿又重新黏了回去,完全是作无用功。
此时离午时,已只剩下一刻了。
雪上加霜的是,越靠近阴池,出现的僵便越厉害。它们张牙舞爪地扑来,不畏生死,源源不断。
栾恒升起一排土刺,将袭来的飞僵逼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看来,剩下的漏网之鱼全在这阴池附近猫着,”郑菀道,“总觉得,这些飞僵比之前那些聪明。”
之前那些,还不会使假动作,这些飞僵,却会在某个瞬间,做出些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比如说,闪避。甚至,还会在同时向某位真君发起进攻——
企图各个击破。
“尽欢真君,”栾恒苦笑,“若是我等为真君护航,以真君之破空小神通,可能趁其不备,将剑丸丢入阴池?”
时间不容再耽搁。
日头穿不过浓重的黑雾,却能感觉到,不远处阴池翻滚得越发剧烈。郑菀将元力注入双目,凝神往前看去。
阴池中,白骨森然,阴风阵阵,池边,却空无一物。
没有蹦来蹦去的跳僵、飞僵,却无端端让人心底发毛。
若是使用青空闪,确实可以直接传到阴池附近、丢下剑丸,速度快的话,还能在瞬间以青空闪闪回,这样一来,她一点事儿都没有——
可若是阴池中,有她对付不了之物呢?
郑菀自凡间界来,从不敢托大,修道界玄异之事不知凡几,常持敬畏之心,审慎行事,方可保住她这条小命。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们每人,都要交出一件保命之物给我。”
郑菀这要求不算过分。
若她此行失败,所有人都会困死在这囚笼里。
是以栾恒真君,当先便拿出了一枚玉璧:
“此物是我师尊特意炼制,在危急时刻,可以化为一面水镜,将对方攻势反弹回去。”
队长带头,其他人也都纷纷拿出了各自的压箱底之物,大都是长辈所赐,也有自秘境所得——
当然,未必都会拿出最好之物。
不过,郑菀也知足了。
她一一笑纳,轮到书晋时,他一副将整个储物袋都要掏空的架势,不一会,郑菀面前便堆了一堆宝贝。
看得出来,浩然宗这位书御道君为了他这宝贝儿子,生生是操碎了心。
什么深海鲛珠,什么龙筋炼网,什么凤羽含光,全都给儿子备上,生怕他小命不保,如今被他一股脑地丢给了郑菀:
“美人儿,你可千万小心着些。”
书晋还给了她一枚千里遁地符。
郑菀看了看,最后只挑了那枚遁地符,以及黄澄澄的深海鲛珠,这珠子在关键时刻,可以替她抵挡一记妙法境攻击,十分不错了。
这般一搅和,时间几乎所剩无几。
郑菀一错不错地盯着阴池,在最后十几息时,一个青空闪,人已到了阴池前,距离那满池黑水,不过一丈距离。
可这一丈,却像是天堑,隔开了她和阴池。
郑菀这才发觉,阴池不是毫无防范,它被人设下了防护罩,若等她破开防护罩,怕是最好的时机早便过了。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崔望往她怀里塞的一百来颗剑丸。
来不及了!
她一股脑将剑丸丢出去的同时,队员们给她的保命物件也全数丢了出来,一层层的乌龟壳在身上叠套,又被近在咫尺的气浪掀开。
“砰砰砰砰砰——”
爆响不断。
阵盘碎裂。
护符烧焦。
流苏簪化断裂。
深海鲛珠碎成了一瓣一瓣。
意想不到的是,最后竟然是郑菀胡乱丢出的桃枝撑住了。
桃枝化藤,将她包裹在圆乎乎的藤球里,剑丸与防护阵碰撞的气浪完全突破不了这看上去焦枯而柔弱的藤蔓。
“砰——”
藤球被掀出老远,四散开来,在空中如天女散花。
枝枝蔓蔓落了一地,被风一吹,化作了齑粉。
隐隐有浅淡的桃香扑鼻,这桃香混着焦枯,不算好闻,却唤醒了郑菀某部分的记忆,浩书城外,她被困迷雾阵一月。
走出迷雾一刹那,闻到的,也是这浅淡的枯木桃香。
无所不在,极涩极浅。
崔望啊,
原来是你。
郑菀闭了闭眼睛,栾恒穿透重重迷雾:
“尽欢真君,便是现在!”
她睁开眼,抬手便将最大的那个剑丸丢入了阴池。
“轰——”
阴池翻滚,白骨被剑浪掀起,“哗啦啦”,带着水花洒落一地。
与此同时,西南北三地,亦一阵轰隆巨响。
随着一声怒吼:
“离微,你竟敢!”
“溺情,你若执意,本君不介意剑下再多一位亡魂。”
郑菀发现,在这般吵杂的声音里,她竟然还能辨认出这声音出自崔望。
天际划过一道流光。
似起混沌,破阴阳,清如许,亮如昼,划破这遮天蔽日的黑暗,往下而去。
“砰——”
地动山摇。
一阵“咔啦啦”声里,像是有人在蛋壳上敲出了一个裂口,有光一点点穿透黑暗,透了进来。
“阵破了!阵破了!”
在一众欢呼声里,那裂口又迅速被抹平了,天地之间恢复黑暗。
失败了。
郑菀无比失望地想。
浓雾翻涌,雾中的飞僵像发疯了一般,逢人便咬。
郑菀发觉,自己使不出青空闪了。
她动弹不得,连一点元力都使不出,阴池被炸开,无数黑水泄了出来,渗透进她的裙摆,天羽流光衣倏地发出一阵“滋滋滋”的响声,蹿起一蓬烟。
天羽流光衣刻有七七四十九位小阵,这小阵聚合成大阵,郑菀发现自己被罩在一面光罩里,袭来的飞僵们全部被挡在光罩外,可黑水却已经沾上了她的皮肤,引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不疼痛,却极痒。
渗入骨髓的痒意,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她身上爬。
天羽流光衣迟早撑不住,不远处队友们早自顾不暇,远处——她凝目看去,只能看到美人殿方向,那乍然升起的白光,以及一蓬一蓬的蘑菇云。
不过须臾,她便猜到了崔望的计划,他将所有令士都派遣出去,毁灭阴池,而阵基——美人殿,他要亲自破。
只能自救。
郑菀扛着痒意,往嘴里塞入一粒复元丹,在药液起作用的一刹那,她将千里遁地符和上回自七宝阁买来的隐身符拍到了身上。
最后一点元力透支干净,郑菀只感觉自己落到了一片柔软的草地,她勉力睁开眼睛,却只见到黑乎乎的天,以及无所不在的浓雾——
原来,还是没离开陌澜镇的范围。
周围几个跑僵蹦蹦跳跳,它们狐疑地跑到草地边嗅了嗅,郑菀将自己蜷缩着往里藏了藏,试图用自己烧糊涂的脑袋想一想,那黑水到底是何物,为何会……
她将快要冒出喉咙的呻吟咽了回去,只觉体内像是烧了一团火。
跑僵们蹦蹦跳跳地又走了。
清风拂面,却未浇灭她浑身的烫意,郑菀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哟,瞧本君发现了什么?”
之前还在美人殿与崔望打架的溺情道君掀开草丛,看着卧在草丛里,似海棠春睡的美人儿:
“欢时雾、浓情水,美人儿,你沾了那阴池的水?”
郑菀勉强睁开那双迷蒙的眼睛,只觉得这溺情道君与平时不大一样。
依然很风流潇洒,只是这风流潇洒里,带着股让人看不透的东西,绝非善意。
“离微毁了本君的美人殿,要不,本君便毁了他的美人儿,如何?”
她被火烧得鼓胀的大脑完全分辨不出这人话中真假,只迷迷糊糊地闭上眼,拼命在心底喊:崔望,崔望,崔望……
崔望没来,来的,却是另外一人。
郑菀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一人。
书晋笑眯眯地自树后走出,他穿着书生袍,绾着书生巾,面带笑意,可神情气质,却完完全全变了一人。
白色亦遮不住他满身的邪性。
他斜斜倚在树上:
“溺情,你再往前一寸,本君可不敢保证,你的手,还能好好地留在身上。”
溺情站直了身子:
“哟,不装了?七杀宗少主。”
“本君该叫你书远,还是书晋?”
书晋似笑非笑,答非所问:
“溺情,你合欢宗何时与阴傀宗这阴沟里的臭老鼠合作了?也不怕薰了鼻子。”
邪盟三宗,七杀为首,合欢与阴傀次之。
“那本君也问一句,你七杀宗少主手下亡魂何止万万,如何会对一女子扭扭捏捏?也不怕丢了你少主的脸面。”
“自然是,我愿意。”
书晋笑眯眯地道,“溺情,你我打过一场。”
话落,出手便迅疾如风,将溺情逼得飘起,不过须臾,两人便在空中对了数十招。
“你疯了?本君好不容易将那离微困在寒陨之索里,你闹出这般动静……”
“自然是要叫他来替本君救一救,本君暂时寄存在他那儿的女人。”
书晋不退反进,迎着溺情道君袭来一掌,被打落在地,咳出一口一口的血,他捂着胸口,微微笑了。
溺情色变,人倏忽消失在了原地。
书晋咳了一口血,艰难起身,走到郑菀面前,俯身下去,看着她簌簌发抖的睫毛,指腹滑过她的脸颊,低低笑了声:
“你爱装,便装罢。今日为了你,本君可又要舍弃一具傀身了。记住,下一次再见,便是我本尊了。”
郑菀未睁开眼。
却能感觉书晋起身:“你那离微道君来了,本君且避一避。”
郑菀睁开了眼睛,书晋果然不见了,而在同时,一个重物当空砸了下来,溅起一蓬土。
方才还在一旁洋洋得意的溺情道君脸冲着地,大睁着眼睛,似看到了无数可怖的事物。一卷黑雾呼啸着冲下来,夹杂着无数尖利的啸声,将他席卷了去。
雾中有怨,无数怨与恨集合在一起,合成二字:
“溺情!溺情!溺情!”
溺情道君惨然一笑:
“离微,你好得很!”
崔望踏剑落了地。
他紫袍被风吹得扬起,长发披散着,素来无波无绪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与惊惧。
“菀菀?”
他声音低而微,倏忽便消失在了原地,将郑菀一把搂在了怀里。
郑菀迷茫地看着他:
“崔望,你怎么才来……”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像被人欺侮的幼鹿,带着点哭音,似要捶他,却又中途收了手,强硬地将脑袋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