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当初来内华达,是由于他祖父不满于他父亲对他的监管。阿瑟希望的是“比所有男子私立中学舍监还要严格的监护人”,而那位赫伯特先生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为了随时随地脱离控制,必要时又能表现得足够乖巧,十三岁的西泽在两个月内就已经熟谙前往几个与内华达接壤的州的无数条“羊肠小道”。
在月光下沿着那条“羊肠小径”向东行驶的路上,淮真问他脱离监管是为了什么。
他说,十三岁的少年做任何事,大部分时候只是因为成年人让他“不要这么干”。
淮真说,比如不要轻易和宿营地的少女偷食禁果?
西泽无奈地笑了,然后说,“宝贝,你忘记我是个清教徒。”
她说,“但礼拜日你也没去做礼拜。”
他说,“我只在某些方面坚守本分。”
她说,“比如驱逐异教徒吗?”
“——同时也是个共和党保守派。”西泽岔开话题,“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让我从政,否则我一定不让同性恋者和让女性堕胎的人好过,并且坚决支持死刑。”
淮真呵了一声,“说得好像一定能当上某州州长似的。”
西泽笑着说,“whatever,反正我已经没机会证明这一点给你看了。”
淮真漫不经心的问,“那你后悔吗?”
“晚了,而且,”他轻轻叹息一声,用一脸很愁的表情看着淮真,“好像根本不像有得赚的样子。”
淮真傻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在说那个“多少吃胖一点让他有得赚”的鬼话,骂道:“你才按磅计价的,傻狗!”
“你们中国人的狗是按磅计价的,真奇怪。”
淮真说,“你们美国人总觉得中国人都吃狗肉,真是蠢得像条狗。”
西泽悠悠的说,“狗不是按磅卖的,然后……傻狗也是有尊严的。”
淮真原本紧闭着嘴,听他这么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说,“我不吃狗肉,我家人不吃,我认识的大部分人也不吃。”
“太好了,那我应该可以很好的融入华人社会。”
淮真又咯咯笑起来,“你是谁?华人社会并没有决定要接纳你。”
西泽突然说,“时常有人说我祖辈一定有印第安人血统。”
她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很认真的看着他的侧影,然后说道,“也许是高加索人的血统。”
“有人也这么说过。我有告诉过你吗?我父亲的一些兄弟,时常揣测我那位传说中得肺结核死掉的英国人母亲可能并不是什么纯正英国人,而是萨克逊或者盎格鲁人种跟高加索,或者是和亚裔人群的混血。香港时常会有很多英国佬的遗姝。”
“那你怎么认为呢?”
西泽双手离开驾驶盘,“没所谓,反正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车继续往东开了一会儿,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一直到淮真透过雾蒙蒙的车窗,捕捉到路边的灌木丛中间的一个界碑,叫他将车停下来,拉开车门,凑近去看,发现上面写着犹他州界。
她转头问西泽,“你了解犹他州吗?”
他说not too much.
“本来顺着洪堡河再向东一段距离,过了犹他谷,几乎就能看到大盐湖。盐湖东南角就是盐湖城,但是因为太显眼,所以不能沿河走。”
淮真说,“那我们今晚是向东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西泽说是的。
淮真有点兴奋,“也许我可以开车一整宿,第二天白天睡觉。”
“以五十迈时速?”
她今天中午吃过冰淇淋后,感觉有点不适,像是要来例假。经过刚才一番夺路狂逃,加之旅途中水土不服,小腹坠痛感越来越明显,手脚并用从座位中间爬到后座,在后头查看了一下内裤,果不其然提前了将近一周。
确实不如找个乡村旅社休息一晚。
淮真拿出一条毛毯搭在身上,蜷缩着躺在后面。
西泽问她还好吗?
她说,“Just having my period.”
说罢从包里翻出手电,照亮那张寻人单查看起来。
“很奇怪。”她说,“这真是是悬赏吗?七英尺,黑头发,携带一个娇小的女孩……为什么只有一些很模糊的特征,这样的组合整个美国绝对不会只有我们两人,单纯唐人街,我就知道有六对情侣是这样。”
“因为这对我祖父来说几乎算是丑闻。他既不能明确我的信息,又不能明确我的罪名。只能说有个白人‘走失’,附加信息是‘和一个‘有色人种女孩’。这样大部分联邦警察都会心照不宣,这是不可通婚人种的私奔。在所有禁止通婚的州——”
“——都是可以执行逮捕的。”
“是。加州没有找到,那么首先考虑海关,或者州境。”
“那他们基本确定我们要去东边了。”
“对。”
淮真又陷入了沉思。
西泽说,“别担心,他只是希望能在我犯错之前将我押回家去。”
“……什么叫犯错?”
西泽沉默了一下,似乎说了句,I ’t explain it well.
紧接着外面雨越来越大,没头没脑砸下来,砸在铁皮与玻璃窗上,响得像是沙漠里碎石与沙砾一起从天上落下来。雨大也不算什么,偏偏一下雨,天立刻昏暗下来,车灯扫到前路,仿佛探进深不见底的墨水瓶,立刻音讯全无。隐隐只能看见远处有山,但怎么靠近都不见得山会来似的。
在这噪点音乐似的雨滴声里,不论他们说什么,对方也都听不清,干脆节省力气默默赶路。车灯照在坠落的雨线上,好像密雨生出了刺。盯着远处的光,倦意跟着席卷上来。车隐隐驶入短而窄的山谷,淮真迫使自己打起精神,翻起了旅行手册上的犹他谷那一节。
“驶过山谷,沿山脊往上,有一几所杨树下旅店……”她仰起头,果不其然看见山谷中央隐隐的灯点。
她听见西泽应了一声。
雨里根本看不清上山道,没走一段路都得将车停下来,仔细辨认岔路口的路牌。山道尤其狭窄,曲曲绕绕驶上山,两个人都捏着一把汗。
直至半山坡的树林后头乍现灯火璀璨一道亮,绕过树丛是个停车场。在这荒郊野岭的,竟然几乎停了大半的车,如果放在中国乡村,几乎跟鬼怪狐仙差不多。
他将车沿碎石道路开到几乎被雨水淹没的人行道,啪嗒一声关上点火装置,然后叫真在车里等她一下,他一会儿拿伞出来接她。她点头答应,毕竟停在这里的车不能没人看守,立刻从背包外侧将自己的身份卡递给他。一只大红色的丑陋消防栓不知怎么在这暴雨里失灵了,水流成股的往外流淌。
西泽推开车门,在暴雨里淌着水大步跑进旅店敞开的,灯火通明的大门,一双短靴踩得水花飞溅。
从淮真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旅店陈旧而红彤彤的装饰,几把破旧的丝绒的老扶手椅上坐着几个读报纸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面前的地上堆满了行李箱,似乎在等待某个仆欧前来替他们拎进那种维多利亚鸟笼式的狭窄升降电梯。
她一开始只能看见前台一个秃噜瓢的发光圆脑袋,后来他突然腾地站了起来,淮真才看清了那是个满脸粉刺的大鼻头中年男人。她正思索着旅店出于什么理由聘请这一类外貌的男人作为自己的招牌,那男人脸部突然扭曲成一个绿巨人,不知因为什么大发雷霆起来。
引起他不满的对象是西泽。西泽侧过头来,十分镇定的看了看自己,又转头同那前台男人讲了几句话。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西泽因为什么原因耐住了性子,好脾气的去同这样一个失礼的乡下中年男人诉说自己的诉求。她心里咯噔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么,慌忙低头用手电照着那一页旅行手册,往下看,果然看到一行小字:Friendly to Coloured People,0 Star. (对有色人种友好度:0星。)
那一瞬间,淮真摇下车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
紧接着她拉开车门冲出去,积水钻进帆布鞋里发出叽咕叽咕的水声。淮真站在门口,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那一瞬间,西泽回过头来,与前台几乎同时对她发出呵斥。
西泽看起来比那位叫她滚出去的前台还要生气。
他又重复了一次,“Go back to the car!” (回去车里!)
趁那中年人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致使事情变得更糟以前……
淮真定定地对他说,“Go back with me.” (和我一起回去。)
他没理她,转过头想接着同那中年人据理力争。
她接着哀求,“please.”
说完,看他一动不动盯紧自己,表情似乎有点松动。
淮真走过去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