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帝都酷热难耐。官衙办公的人员坐在堆满公文的室内, 听着窗外一直回荡的蝉鸣,烦躁得蹙起眉来。
晌午的时候太阳正烈, 连花草树木都显得有些枯败, 府衙所在的街道外基本没有什么路人会经过, 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都是满头大汗脚步匆匆。
在这种情况下, 那骏马疾驰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
不少官员抬起头来,侧耳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便把这件事归为幻觉。
直到傍晚下衙时, 嘉雁关一战大捷的消息才传遍整个帝都。
嘉雁关乃西北边境的门户, 但是这一个如此重要的门户却被狄戎掌控了三十余载,以至于不少年轻人都忘了嘉雁关的名字。
直到朝廷收复嘉雁关的消息在帝都传开,不少人才第一次听说嘉雁关的血泪历史。
国御强敌于外,民可安康于内。
当天下午, 内阁几位大臣还在府衙里处理堆积的公务。裴衡雍把大捷的战报从头到尾看完后,朗声笑着道了三声“好”。
坐在主位上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消化完后, 裴衡雍才命内侍总管派人前去将内阁几位大臣都召进宫里。
内侍总管领命退下, 裴衡雍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派人去把晋王也一道传召进宫中。”
无论是办公的府衙还是衡玉的晋王府距离皇宫都不算远, 半个时辰后, 内阁几位大臣全都到了御书房,衡玉则因为要重新换外出的衣着而姗姗来迟。
按照身份来说,裴衡雍下首坐的该是衡玉。方尹光当时不知道衡玉要来, 所以直接坐在了裴衡雍下首。他看到衡玉步入御书房的身影时明显有些惊讶,随后默默起身就要让位。
衡玉却已经在最末位坐了下来。
裴衡雍笑着对方尹光道:“方大人坐在这里就好,不必麻烦。”
方尹光行礼向裴衡雍和衡玉道谢,心思却已经转了好几转。
晋王殿下这两年已经很少进入御书房旁听会议了,前段时间他踏入御书房,还是为了给谢念争取到单独率领军队夺回嘉雁关的机会。
这一次,大胜的捷报传回帝都,晋王殿下又踏入了御书房,他这回的目的是什么呢。
衡玉就坐在最末位,随意把玩着他挂在折扇底下的葫芦形玉坠,察觉到方尹光隐晦地打量视线时,他微微抬头,方尹光却已经先一步将视线移开了。
“晋王殿下,这是嘉雁关传回来的战报。”萧鸿云就坐在衡玉旁边,捷报早在衡玉到来之前就已经被内阁传遍了,正被萧鸿云拿在手里,他顺势就递给衡玉。
“多谢萧大人。”衡玉道了声谢方才接过战报,一目十行,把捷报上所写的战术分析、人员伤亡以及最后的战果都认真看完。
很精彩的引蛇出洞战术,足以成为兵家史上非常有代表性的一场战役。
裴衡雍等着衡玉把战报看完。
直到衡玉把手里的战报折好搁在一旁时,裴衡雍才出声道:“今日朕将诸位传召来御书房,是想要与诸位商讨大战的后续事宜。”
户部尚书赵松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此时听裴衡雍示意,他便最先开口道:“臣以为,如今嘉雁关以及甘城等五城刚刚从狄戎手里收复,这三年的赋税可以削减掉大半,土地上的政策也放宽些,吸引其他地方的百姓前去那几个城池居住,让这几个城池能够好好休养生息重新发展。”
吏部尚书也跟着说道:“这几座城池官员出现空缺,朝廷该早些安排合适的官员前去安抚治理才是。”
兵部尚书则是考虑到士兵的安抚问题,“等嘉雁关那边请功的折子传回来后,朝廷该好好封赏一番。如此大捷,非常能扬我大庆国威。”
几位尚书左一句右一句,说的话都很到点子上,身为内阁首辅,方尹光是最后一个开口的,“陛下,如今我大庆十万大军陈列嘉雁关,陛下该下旨将军队撤回来了。十万大军每日的嚼用耗费都不少,早些撤回来也可以为朝廷减轻些负担。”
方尹光话音刚落,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倾听的衡玉突然双手一合,把御书房里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陛下,臣弟以为方尚书此言差矣。”
方尹光与衡玉对视,看着那清俊的青年王爷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一瞬间明白了衡玉来此的用意。
晋王殿下,是坚定的主战派。他的主战理念,要的不仅仅只是将丢失的几座城池以及嘉雁关全都收复,他还想要将狄戎踏平。
当真是荒谬!
如果狄戎真的如此轻易就被驯服,那狄戎之祸就不会绵延上百年至今。
而且狄戎游牧而居,他们分散开跑到草原上,大庆的军队就束手无策了。想要铲除狄戎何其困难。
“殿下,臣以为……”
“方大人。”衡玉出声打断方尹光的话,目光有如实质,凌厉得让人不可逼视,“我大庆休养生息多年,如今拿下嘉雁关正是我朝士气最盛的时候,如果这时候不一鼓作气,不出五年狄戎又将卷土重来。”
“方大人知道狄戎之祸为什么能绵延上百年之久吗,就是因为很多人抱着和方大人一样的想法,等狄戎主动来袭时我朝才出兵,狄戎安安分分时我朝也缩着不理会他们。所以狄戎才经常出兵扫荡我庆朝边境,使我边境民不聊生,用我边境百姓的血肉供养他们。”
衡玉的声音素来清雅温和,如今他用一种很轻缓的声调说着这样的话语,却是字字敲在众人的心里。
方尹光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动摇,“深入草原,我朝士兵在马背上与自幼就生活在马上的狄戎并没有一战之力。晋王殿下说的有道理,但是这一场没办法取得太大胜果、却会造成非常大消耗的战役,恕臣不能同意。”
衡玉反问道:“我朝退兵之后,如果狄戎今年还遇到如同去年一样的大雪灾,他们的实力没有受到太多损伤,于是他们又出兵掠夺我朝边境百姓,刚刚安稳一些的边境又重新动荡,方大人想过那时候该如何处理吗?”
方尹光蹙起眉来,“殿下此言的确有理,但也只是一种假设罢了。”
“就算狄戎不是今年卷土重来,那明年呢,后年呢,方大人就要将一切寄托于那无法预测的天时吗?”衡玉说话明明很轻缓,但是旁人听来却从中听到了几分咄咄逼人。
御书房一时沉默下来。
其实两方最重要的矛盾就是主战与主和。
方尚书的考量的确有道理,晋王的话也让人无法反驳。
内阁大臣基本都是儒学的坚定支持者,更崇尚士大夫的“仁”,比起战,他们也是更倾向于将军队撤回来。方尹光的话与其说是他自己的想法,不如说是他那个主和派所有人的意志。
相比起如衡玉那样的主战派来说,主和才是朝廷的主流。打到这个地步,嘉雁关收回来了,这样的功绩已经值得史书大书特书,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所以主和派觉得到这种火候已经可以撤兵了。
但衡玉还不满足。
他一直想的都是彻底把狄戎打散,然后把狄戎占领的那一整片肥沃的无边草原纳入庆朝版图。不仅仅只是安于收复失地,他还要趁着这样的大好时机立下后世基业。
裴衡雍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内阁都知道他是站在晋王那边的,不然这一次御书房的议会晋王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双方最后不欢而散。
顶着个王爵却从未来上过早朝的衡玉第二日破天荒出现在金銮殿上。
他与方尹光相对而站,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互相对视。
方尹光表情平静,衡玉微笑回应。
朝会上,大捷的消息正式公布。虽然这个消息早在昨日就已经传遍整个帝都,但还是让不少官员都小声私语起来。
裴衡雍等底下官员渐渐安静下来后才抛出今日要商议的问题,“诸位爱卿以为朝廷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启禀陛下,边境陈兵十万,每日要耗费的粮草无数,臣以为朝廷该早日退兵。”户部右侍郎最先站了出来。
随后,兵部、吏部这几部的官员基本都俯身附和。
方尹光余光扫到衡玉身上,却发现对方依旧从容自若。
即使是陛下,在群臣都坚持主和态度时也不可能再一意孤行,他的手段已经摆了出来,晋王的后手又是什么呢。
给出答案的,是那从金銮殿外传来的吵杂声。
“何人胆敢在金銮殿外喧哗?”内侍总管上前一步,提高声音问道。
守在金銮殿外的金吾卫连忙走进来,而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穿轻甲、满脸风霜之色的士兵。
“启禀陛下,这位是从嘉雁关回来的士兵,他手里有一份刚传回来的战报。”金吾卫拱手说道。
他话音刚落,那个士兵已经跪到在地,将怀里捂得发热的折子取出来,高高举过头上,“启禀陛下,这是谢将军让属下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战报。”
方尹光瞳孔微缩,他偏头看去,恰好看到晋王殿下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巧合?还是说,那份战报就是晋王殿下的后手。
内侍总管走下台阶,将士兵手里的战报接过去,小心递给裴衡雍。
裴衡雍将封得很好的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折子,飞快阅读折子上的内容。
“好。”他高声叫好,目光落在衡玉身上,随后移开,俯视着群臣道:“嘉雁关传来战报,在他们前一封折子前脚送离嘉雁关不久,那些狄戎士兵整兵再来,想要重新夺回嘉雁关。最后却被谢念将军将计就计,反而打得深入了狄戎草原,如今形式形势大好。随后嘉雁关快马加鞭送来这封战报,请求朝廷多拨粮草,让军队一鼓作气继续深入狄戎内部,将他们彻底打怕。”
方尹光心头一跳,瞬间知道了衡玉的手笔。
这两封折子的时间隔得如此接近,方尹光绝不信会如此巧合。只怕是陛下与晋王早就有了商议,谢念在夺回嘉雁关后没有第一时间将战功折子送回帝都,而是将第一封折子压住,等到谢念那边深入草原取得成果之后方才将这两份战报送回帝都。
为何战报是一前一后送来,自然是晋王要让主和派先把自己的手段摆出来,然后第二封战报这时候再送到,主和派那些小心翼翼的顾虑瞬间都成了笑话,主战派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就可以站出来了。
而这种情况下,继续战下去,已经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竟然如此大胆!
方尹光看了衡玉一眼,既有些心惊对方的胆大妄为,又有些赞叹他的果决。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朝廷底下沉默了片刻,裴衡雍给了众人足够的时间缓和过来。
片刻之后,他才笑着开口问道:“诸位爱卿,来商量以下后续的事宜吧。”
不少人的目光都隐晦落在方尹光身上,方尹光挺直脊背站在文臣一列最前方,始终没有站出来说话。
事已成定局,多说也无益。
一个上午过去,朝会结束,衡玉随着朝臣走出金銮殿,被那直直照射的太阳晃了眼。
他抬起手遮在眼前,余光一扫,方尹光正好走到他身边。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嘉雁关外。
谢念坐在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随着他深入草原的这一支骑兵全都下马休整。简单扎好的营寨已经升起了炊烟,但是在这宽阔无边的草原上,这些炊烟隔得稍微远一些就没人能看清了。
“将军,朝廷的支援什么时候能来。”军师温进端着一碗水走过来,把手里的水递给谢念,自己则站在一旁,轻声问道。
他是谢念的亲信,自然知道谢念如今深入草原的举动有多冒险。
现在他们只是稍微深入了一部分,想退出去还不难,等过几日他们深入了草原的腹地,那时候想退就没那么简单了。
如果朝廷的支援来得太迟,可能他们这一支奇兵就要变成孤兵被困死于草原。
“快了,如果没有出现变故,最多五日能到。”谢念一口饮尽碗里的水,他随手把空碗搁在一旁,随意抹了一把嘴,如此说道。
温进张嘴,却有些迟疑。
在这种时候他说这些话,实在有动摇军心之嫌。
谢念瞥了温进一眼,突然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温进的肩膀,“阿进,你与我明明年岁相差不多,怎么就不能干脆点呢。”
温进听到谢念不是以军衔相称,而是按照两人的私交来称呼,顿时也放松了不少,说话时也没有先前那么顾忌,“这样危险的事怎么干脆。”
“放心吧。”谢念手一撑,从巨石上跳下来,“那位殿下啊,可是强硬得很。”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那位殿下?”温进没有接触过晋王殿下,所以他不懂一向谨慎、瞻前顾后多思多虑的谢念,怎么会对那位晋王殿下如此信任。
“因为那位殿下直到如今,依旧算无遗策。”他所算的狄戎军队的每一步行动,全都正确,而谢念能深入草原取得大捷,也是依靠了那位殿下的算计。
这一边,谢念对衡玉抱着如此大的信任,但帝都如今的情形委实不太好。
江南水灾!
这个消息传到帝都时,几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朝廷刚刚打算倾举朝之力深入草原攻打狄戎时,朝廷后方却出现了如此大的灾害。
赵松把户部如今剩余的钱粮清点完毕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而且水灾之后还很有可能会出现瘟疫,再把药材方面的花销一清点,赵松直接就坐不住了。
但是……
“不能退。”
依旧在御书房,依旧是那些人,衡玉直视着赵松,沉声说道。
“殿下,难道要将江南置之不理吗?”赵松的态度同样强硬。
“江南危局要解,狄戎也要打。”衡玉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不能给狄戎留下喘息的机会,这样的游牧政权,只要给他蛰伏的机会,几年之后又将成为庆朝的心腹大患。”
顿了顿,衡玉补充,“我会将晋王府的所有积蓄都捐给朝廷,与此同时还会想几个敛财的点子解决支出的军费。”
“可殿下有没有考虑过舆论的压力?”赵松问他。
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可能会传出朝廷只顾穷兵黩武、不顾江南百姓死活的消息。
“我知道。”
衡玉缓缓勾唇笑道:“我会亲自坐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