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米梅花不讳贫,玉台壶史自千春。闽茶绝品承遥寄,我亦城南穷巷人。
——谈溶《梅石图题识》
荣贻生对叶七,终生没有改口,叫了一辈子的师父。
这是叶七的主张。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够了。留着名姓,记得来处。
阿响,并不知自己的来处。
可有了一个师父,心里踏实了不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家的样子。他不知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有母亲的身影,忙碌地为爷俩儿做早饭,也抱怨着昨晚未收拾的棋盘。中午,看见骑楼上晾晒好的衣服,在并不猛烈的春阳下,透着光。风吹过来,微微地飘荡,将番碱的味道也吹过来。这味道是洁净而安静的。
荣师傅给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毕业证。上面记录着他短暂的求学生涯。这张标示为“同礼小学”的毕业证上写着他的名姓。照片上是个头发浓密的男孩子,穿着立领的制服。即使穿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神的清澈。不得不说,这张脸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少见的雍容,大约来自一个少年对现状的满足和笃定。
毕业证水印的建筑,影影绰绰。荣师傅告诉我是文笔塔。背面,印着这所学校的校歌:“既殚精以求知,复笃志以力行,嗟我诸生兮,毋忘同礼之好学精神。”荣师傅哼了两句,大约为自己老迈沙哑的声音所赧颜,终于摆一摆手,径自放弃了。
但他又戴上了老花镜,将那段并不长的歌词,细细地看了又看。
他说,在取得这张毕业证后,他曾经有去廉江县城升中学的机会。但终于没有去。我问他为什么没去。他不再说话,却将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边。整个人似乎也便定住,忽然伸出手,将一片从窗子飞进的合欢的落叶捉住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一个厨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少年阿响,在一个黄昏下学后,路过了瑞同街。他看到了一座骑楼,在灰扑扑的同类中脱颖而出,张灯结彩。邻近的空气中,还洋溢着鞭炮燃放的硫黄硝烟的气息,是还未冷却下来的热闹。
他看到门楼上,挂了一块匾额,用鎏金镌了“南天居”三个字,覆着红绸。
他不是好奇的性情,但仍忍不住向里张望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回忆不起这骑楼本来的模样,究竟是一处平凡的住家,还是商铺。
过了几天,吉叔来访,说起这间新开的茶楼。
叶七道,安铺一街的豆豉店,半巷的酱园子,开茶楼倒是头一遭。
吉叔说,你道是什么来历,开茶楼的是谁?
叶七摇摇头,只说,敢叫这个名,也是好大的口气。
吉叔卖关子道,好,听朝带上阿响去看看,我做东。
第二天清晨,阿响便坐在这叫“南天居”的茶楼里,看着来往企堂、茶博士穿梭于店堂。此时的太阳还是冷白的,穿过满洲窗照射过来,拖曳的影子也是冷白的一道。
叶七说,这阵仗,倒和上六府学了个三分像。
吉叔嘴努一下,说,老板出来了。
三个人都看过去。一个穿了青绸夹袄、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对着众人作揖。叶七笑一笑,说,莫不是我看错了,跳鱼聋?
这人虽短小,但声量却分外大,中气又足。安铺老少都认识,在苏杭街经营一家小饭馆,菜式并不多,却擅作一道“跳鱼煲酸菜”。知道他耳朵不好,人人去他店里帮衬,便都和他用手比画。
吉叔说,你没看错,他是发达了。要不说安铺藏龙卧虎。你可记得上年底陈济棠来探亲的事。嗯,就歇在同礼书院,听到有人在外头吵闹,震天声响。问起来,说是有个聋子在外头,带了一个食盒子,说要慰劳昔日长官。门卫看他相貌寒碜,拦住不让他进去,也不肯通报。陈司令一听,却立即唤他进来。那聋子进来一口一个“营长”。见了陈,就跪下来,打开食盒。陈一看,里头是一盘“跳鱼煲酸菜”,一碗红米饭,立即认出这是当年自己的马弁,救过自己的命。当场就赏了一封银圆,问他还想要什么。他说年景不济,就想开一间自己的茶楼。陈点一下头,说,那就挑个好地方吧。
叶七说,这里是陈司令买下来的?
吉叔点一点头,要不敢叫这个名字?也是“南天王”的地盘了。
叶七沉吟一下,说,那少不了要请个好厨子。
吉叔说,大按是湛江“鹤云楼”请来的,袁仰三。
叶七听了眼睛一亮,这倒好了。
晚间,慧生在桌上摆着一盘糯米鸡。却不曾见叶七开火。
叶七笑笑,说,你尝一尝。
慧生挑开尝一尝,便说,如今你这手艺,是连家里人都要打发。
叶七笑得更开怀了,说,好,能吃出不是我做的,合该进了一家门。
慧生说,不是你,那是谁?
叶七回她,我要等的人。
慧生怔一怔,明白了一半。她问,你不送响仔出去了?
叶七说,不送了。
慧生说,不出去上学,也不出去学厨?让他留在我身边?
叶七点点头。她看着这男人,心里头打着鼓,眼里却骤然流了泪。这泪憋了半个月有余。她忍一忍道,我们娘俩,只求跟你学手艺,不图别的。你要藏,我们就跟你藏一辈子。
叶七说,你要藏,我要藏。响仔一个后生,路还长着呢。要做大小按,怎能没有个像样的师父。
慧生的脸色,便又慢慢阴暗下来,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叶七慢慢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要想响仔成了,就得借尸还魂。
少年阿响,小学毕业后,在南天居做了白案学徒。
在家里头,他的师父姓叶。在茶楼,他的师父姓袁。
袁师傅是个和气人,不教他,不指点,但也不像其他师傅防他偷师。每天自己做,便让他在近旁看着。看上一个星期,就让他自己做。这在白案行,算是厚道了。
到要他自己上案的前一日,叶七便让他在家里先做一次。制虾饺,阿响埋头包了一会儿,忽然不动了。叶七问,手怎么停了?南天居教人摸鱼?
阿响抬头便道,袁师父包虾饺是十二道褶,你是十四道。我跟他,还是跟你?
叶七脱口而出,说,跟我!
但顿一顿,轻轻道,跟他吧,十二道。
出了蒸笼,整整齐齐的一笼。叶七一皱眉头,说,不好。
阿响问,怎么个不好?
叶七说,一个露馅儿的都没有。学徒入行,手势好过师父?重来!
这样过去了半年,阿响算是囫囵学会了几样。在旁人眼里,这学徒谈不上什么天资,或许是有些阴晴无定。一时聪慧,一时又论论尽尽。可人前人后,袁师傅都有些护他。
他跟人说,学徒千日苦,都是行过来的。但凡有点办法,谁送自己孩子来给人倒痰罐。还是读完了小学的。
他大约也是听说了阿响的家况,问得直截了当,家里头不是亲爹?
阿响愣一愣,点点头。他虽然已可以讲一口道地的安铺话,但仍用寡言来藏着。时间久了,终于有藏不到的地方。只字片语,露出了广府口音。袁师傅听了,问,不是本地人?
没待他回答,将自己顾周全。这驼背汉子却已经长叹一声,想他是跟阿妈远嫁过来的,便拍拍他肩膀道,细路,人争口气,终究要靠自己。爹是个摆设,你还有师父呢。
阿响的肩膀一抖,心里头却也“咯噔”一下。
晚上,叶七教他洗豆沙,做水晶皮。洗着洗着,阿响说,我不去茶楼了。
叶七停下来,看着他。
这狭小的厨房,由来已久,被一股甜腻安静的气息所充盈。这气息包裹了这对师徒,构成了虚浮的祥和,在灯光中氤氲开来。此时,却被这句话陡然割开了。
阿响的眼睛垂下去,说,我跟袁师父,学不会什么了。
叶七并不意外,笑着看他,我是让你跟他学吗?
阿响说,他手势不如你,可他是个好人,把我当徒弟。
叶七洗了手,坐下来,问道,那你说说,你是谁的徒弟,跟谁学?
阿响抬起脸,望着叶七,慢慢地说,我是你的徒弟,跟你学。
叶七看这少年的眼睛里,有一点燃亮的东西。这点亮和他的目光对视、对抗,有种他所不熟悉的坚硬,让他有些心惊。然而,这点亮瞬息便熄灭下去。阿响轻轻问,跟你学,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叶七目光冷下来,跟我学,学会了手艺,要藏一辈子。
阿响说,那就骗袁师父,一直骗到我跟他出师?
叶七一字一顿地说,对,是带着我的手艺出师。
阿响不再说话。漫长沉默间,叶七站起来,拎起灯向外走。最后一线光在厨房里散尽时,阿响听见这男人的声音,从黑暗间传过来:记着,遵行例,还有三年零五个月。
阿响离满师还有一年时,叶七领了个小女仔回家。
这小女仔十来岁,身形干瘦,眼睛却分外大。叶七唤她叫秀明。
秀明话不多,人却十分有礼,是个好教养的样子。有问有答,却唯独不说自己的往来出处。
她对叶七很恭敬,叫“七叔”。叶七说,既进了我的家门,从今改口叫“爹”。这也不是七婶,要叫“阿妈”。
慧生不多问,不知为何,她从心里欢喜这个女孩。她和叶七有默契,彼此不问前事。她知道,这孩子便是他的前事。她默默地在桌子上多摆上一只碗,添上一副筷子,说,好啊,我如今仔女双全。
阿响坐在对面看母亲。经过了这几年,母亲铮铮的轮廓一点点地退去了,身形与行事都柔软圆润。面颊上有了安铺镇上大多数妇人的浅红,是安定生活的沉淀。可那一点周全,还是以往的。
听到这里,女孩脸上有些戚然的神色,也松弛了下来。这时候,听到叶七咳嗽了一声,说,什么仔女,秀明是你的新抱。
对于荣师母,我了解甚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早逝。在荣师傅家客厅的正中,挂有一幅黑白照片,是荣师母的遗像。相片上是个清秀的中年妇人,齐耳短发,形容朴素。她微笑,很大的眼睛因此有些下垂,眼睑的褶皱遮没了一些神采而显得倦怠。她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领口却别着一枚胸针。分辨不出是什图案。或许是一只蜻蜓,或许是一枝含苞的玉兰。在这幅照片的下方,是一处供台,有着电控的香烛,内里是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火焰。荣师傅看我注目良久,便起了身,从供台下方取出三支香,点上,对着那照片拜一拜,便插进了香炉里。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地升起来,荣师傅的眼神也变得肃穆。但自始至终,却未说一句话。
后来,我向五举山伯也打听过。他缄口良久,终于说,自师母去世以后,有一道菜,便没有出现在荣家的饭桌,是虾籽碌柚皮。
秀明有门亲戚,夫妇两个做瓷器生意,长年在广府、四邑往来,再由粤西转往南洋去。
入秋的时节,他们总是来看一回秀明,带了丰厚的礼物。然后从南洋回来,再看上一回。几经寒暑,如同候鸟一般。慢慢地,他们的到来,好像季节的钟点。至于是什么亲戚,是否是真的亲戚,便都不重要了。
秀明叫女的“音姑姑”。看得出,这对夫妇与叶七也是故旧,慧生不追究底里,只看得出他们间有时日累积的默契。
彼此都很熟识了,话便多了起来。音姑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说话间,总是带了丰富的见识,是和外头的大世界有关的。也将她和平常妇人们区分开来。可这见识,也有女人的心思在其中,便又显出日常与细腻。里面便有了许多的故事,常常听得人入了迷。她说话时,音姑丈便坐在一旁,看着她,默默地抽一柄烟斗。这烟斗看得出是上好红木所制,刻着繁复的雕花。这物件的奢华,和他形容的过于朴素颇有些不相称。但或许因为气定神闲,久之大家也都看得很惯了。
有时,他会忽而离席,和叶七走进里屋去。这时,音姑姑便侧一侧目,很快回转来,依然说她的话,神色若常。大约到了饭点,两个人久久并未出来。她便叫慧生照常开饭,说我们不等,让他们去谈“男人的事情”。
慧生煮饭,她帮厨。在旁边看着,半晌说道,阿嫂,你这一把好手势,好像是大世面里练出来的。
慧生听得心里一惊,手却不停,说,这是哪里话,几个家常小菜,上不得台面。你七哥不肯显山露水,才让我在这里能耐。
音姑姑接口便说,听七哥说你老家是佛山。西樵的大饼,凤城的鱼皮饺,最合风雨里来去的人。嫂嫂有空了,给我们备上几个带上。
慧生想想道,我出来得早,老家的事都不记得了。没根儿了,怕是做出来的也不地道。
音姑姑端来一只木盆,里头是换了几水的碌柚皮。她撸起衣袖,将柚皮使劲挤净了水,笑说,阿嫂且先歇着去,到了我显身手的时候了。
上了桌,菜摆上了,才叫男人们出来。照例是要喝酒,姑丈酒满上,敬叶七一杯,一饮而尽,说,这一回下去,要隔上一段才能来了。你们大约也听说,日本人在涠洲岛建了个机场。往后下南洋去没有这么便利。
慧生说,难怪近来,总听到头上轰隆隆地响。该不会打过来吧?
姑丈说,都不好说,一年前,谁知道他们能占了广州和武汉呢。现在广州的市面上走动,除了“宣抚品”,就是得拿了许可证的。江西胎也过不来,如今我行里头的艺人,十之八九都去了港澳的金山庄挂单。我们益顺隆倒还有些外单生意,这一回也是执了首尾去。
慧生第一次听到姑丈说起“益顺隆”三个字,只觉得耳熟,究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说,那你们也要去港澳避一避风头才好。
姑丈摇一摇头,说,我姐夫是个硬颈的人,说行会总要有人撑着。他不肯走,我们两公婆怎么安心走得掉。灵思堂的规矩,要走,先得革除了会籍。司徒家的人都走光了,往后就没人来“加彩”了。
说完这些,他和叶七交换了一个眼神。慧生张一张口,却低了头去。倒是阿响,接口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姑父便笑道,我们的堂歌,响仔倒是会唱。
慧生斜过眼睛,看一眼儿子。说,不知细路哪里胡乱听来的。
这时候,音姑姑走进来,手里是热腾腾的一钵,说,我们秀明啊,打小喜欢吃我做的虾籽碌柚皮,怎么吃都不够。
慧生帮她接过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道,我是想起来了,以往我侍奉过老家的小姐,嫁去了广府。听说婆家里每到过年,就有益顺隆的伙计上门送花盆。最前头一个小女仔,一口好嗓儿,唱的莫不是你们的堂歌。
音姑姑说,那这家,一定是太史第了。太史最喜欢我外甥女阿云,每年都是她去送。只是,他们全家都搬到了香港去,快小一年了吧。
慧生先前端着碗的手,倏然抖一下。她放下碗,伸出筷子去夹菜。那柚皮厚得很,煮得烂,夹起来便落到了钵里头。她便索性收起了筷子,说,瞧我这论论尽尽。
阿响望着母亲,眼神直愣愣的,说,阿妈,你心里明明挂着,念着,为什么不问?
慧生停一停,重又伸出了勺头,舀起了一勺柚皮,放在秀明碗里,说,阿女,食多啲。
她这才一咬唇,轻轻说,话时话,这么久过去。也不知这小姐过得怎样了。也跟去了香港么。
音姑姑问,佛山嫁过去的……是他们大少奶奶?
慧生没说话,轻点下头。
音姑姑想一想,说,向家大少奶奶。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没听说吗?
慧生抬起眼睛,望着她,眼里茫然灼灼。音姑姑叹一口气,说,她离开太史第那年,整个广府没有人不知道的。因为在《粤声报》上登了启事,和她那死鬼老公离了婚。
慧生一时定住,身体却不由地直了。她问,这是几时的事?
音姑姑想一想,三年前了吧。中秋前后。富贵人家的事情,捂都捂不住。听人传,她是为了太史的侄子。
姑丈便说,行了。长气,说人家家里什么杂碎呢。
音姑姑说,哼,谁人背后无人说。我倒看她,是替我们女人长了脸。一辈子押在一个死人身上,自己不也是个活死人了吗?
慧生极力将声音平稳些,又问,向太史有这么多的侄子,是哪一个?
桌上的人一片默然。音姑姑这才小心地说,阿嫂,莫不是太史第上的旧人?
慧生才醒过来,轻声说,家大业大,估摸自然有许多侄子。
姑丈说,这侄子以往替谭启秀做事,是他的少校副官。后来福建事变,“大口谭”被老蒋夺了权,这向副官也被革了军籍,往后就失了踪。
叶七在旁边听着,一直没说话,这时开声,我听说,这个侄子,现在被日本人通缉。
姑丈举起杯来,说,好了好了,有酒今朝醉。各有各命,莫论国是。
待送了音姑姑夫妇上船,已经是后半夜。叶七回来,见慧生一个人站在黑黢黢的骑楼上,背对着他。
夜凉如水。桌上还摆着一只已经劈开的碌柚,是音姑姑做碌柚皮剩下的。空气中便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清凛香气,有些苦涩。
叶七就走过去。慧生转头来,定定看他,说,你到底知道多少?
他没有说话。月光底下,他看到这女人脸上有清晰的泪痕,莹莹地发着光。
慧生张张口,道,你能打听下少奶奶的下落吗?
叶七笑笑,点一点头。他说,你到底算是信了我一回。
司徒云重到了安铺时,是第二年的深秋。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
这镇上也怪,大约因为极少见到阳光,倒养得桂花馥郁不谢,从九月一直开到腊八。这里的桂花,都是几十年的老桂,伸伸展展像是榕树一般阔大的树冠。风吹过来,簌簌地叶响,那香气便随着风吹到了镇上的各处去。也是簌簌地,有桂花落下来,也是跟着风。风到哪里,便飘去哪里。人身上,头发上,远些的,竟然也飘到九洲江的码头上,铺在“十八级”青石板的台阶上。挑夫们爱惜,都不愿去踩,绕着道走。可没留神给风又吹到了江里。花瓣金的银的,载浮载沉,那江水便是一片好景致。
镇上的女人,将大幅的床单铺在树底下。清晨打露水时铺上,到了黄昏的时候,床单上是金灿灿的一层。拾掇起来,便是一天的收获的心情。她们将这桂花用蜜渍上,罐子封了,做成桂花蜜。可以一直用到端午。包汤圆、蒸八宝饭、包长脚粽,用处可多着呢。
阿响从南天居回来,一路上,便都是沁人的味儿。傍晚风凉,这香气沉淀得幽幽的,让人有些醉意。一两点落在他的肩上,他也不掸,深深吸一口气。
待回到家里,搭眼便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两只大碌柚,便问母亲,音姑姑来了?
慧生擦擦手说,嗯,还没坐定,倒匆匆走了。送了她外甥女来,说跟咱们住几天。这不,给秀明拉出去到镇上逛了。
阿响说,外甥女?
慧生笑一笑,说:“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阿响未回过神,就听到外头明晃晃的笑声,楼梯一阵响,就看见秀明拉着一个女孩走进来。
这女孩手里拎着一把洋伞,看见他,并不怵,望一眼,却朝厨房里喊,婶婶,快拿一口锅来。
慧生远远听见了,便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女孩便将阳伞举到那锅上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抖一下。只见呼啦啦地,伞里竟如雨一般,落下了桂花来。纷纷扬扬,竟然铺满了小半锅。
慧生便拍着手掌说,这是谁想出的神仙办法。
秀明笑说,自然是阿云姐。一路逛着,一有风就把伞打开来,谁也没有我们采得多。
慧生说,这可好!回头让七叔给你们打桂花糕吃。
她看一眼响仔,这才说,嗐,你瞧我。放着大水请龙王呢。眼前可就是南天居的大按师傅。
秀明便说,如今响哥的点心,做得要不重样了。
女孩看着阿响,朗朗道,阿明说你属猪?
阿响点点头。
她便笑道,那我得想想叫你什么。是跟表妹叫你响哥,还是爽快快叫一声妹夫?
秀明就一红脸,捻着衣襟对慧生说,阿妈,我帮你开饭。
阿响便和女孩对面站着,不知要说些什么。女孩倒还是笑着望他,眼神清亮,还有些利。一边将耳际上别的一簇桂花取下来。她留的是齐耳的短发,在这镇上是少有的。阿响久前的记忆中,是广州的女学生才会有的样式。因为太短,几乎像一个男仔。她撩一下头发,才看眉毛也生得利落,是有些英气的模样。
女孩说,果然像阿明说你,叫阿响,没动响。
阿响忽然闷声说,其实我的大名叫,荣贻生。
女孩忽然大笑起来,又是朗朗的,也不知笑什么。笑完了,这才学着他的口气,瓮声瓮气道,我的大名叫,司徒云重。
不同于秀明的暧昧身世,阿云的来历倒是清清楚楚。广府最大的瓷器商号“益顺隆”,揽头司徒央只一个独生女儿。云重是明朝一个武状元的名字,取这名字的,是阿云的爷爷司徒章。
阿云不太跟人说起父亲,却极爱说这位已过世的阿爷。
她说自小喜甜,最爱吃梅州产的糖姜,好那股子绵香里的辛辣爽利。阿爷便时常领着她上街,去果子铺买糖姜。正宗的广府糖姜,装在珠坛里。珠坛都是广彩瓷制成,上面多半绘了缤纷的织金人物。阿爷豪气,整套给她买。今天买了“四大美人”,明天便买了“醉八仙”。阿云一手坛坛罐罐,也觉得夸张,说,阿爷,太多吃不了呢。阿爷便说,给我阿云慢慢吃。阿云便又说,慢慢吃也吃不了,放绵了就不好吃。阿爷听了,声音瓮了,说,那就倒了,留下这坛子。
阿云说,这空坛子有什么用?
阿爷便将坛子翻过来,给她看底。说到这里,阿云四望一下,一眼看见柜上的一只糖罐。她就叫阿响搬下来,翻过罐底看一看。阿响一看,果然有个青绿的印,是篆书的“司徒”两个字。
阿云便说,我们自家的老“鹤春”,我闭着眼睛都认得出。
相对于秀明的安静,阿云是分外明丽的性格。
秀明来了半年,竟都不怎么开口,出门都躲在慧生身后。人问一句说一句,说出来字斟句酌。
阿云可不同,来了没有三天。镇上都知道叶七家里来了位西关小姐。安铺人是分不清什么广府口音的。在他们看来,广府就是西关,西关就是广府。至于珠江河北河南,他们更是分不清。阿云不怯,走到一处铺头,就和他们倾家常。只一周,就可说上一口廉江话。虽然支离破碎一些,味道却是对的。她愿说、敢讲,听的人也便欢喜。
多半是大戏里看来的。安铺人印象里,名伶千里驹、白玉堂,都出自西关。看见云重,便对着她唱《文姬归汉》:“人愁心更复听儿啼,声似寒虫悲咽露,何堪句句断人肠。”阿云便笑,回他们道,如今谁还唱这些,都去听新戏了。
这一日,阿响正在后厨里忙。就见袁师傅拍拍他的肩,说,响仔。你表妹来揾你。
阿响茫然,想自己何时有了一个表妹。但也就摘了围裙,走出去。
看见大厅里的一角,云重正靠着满洲窗,往外头眺望。那阳光透过窗,落在她脸上,星星点点地跳。大约是远处摇曳的树叶筛下的光,活了一样。窗棂子上不知哪个茶客,挂了一笼画眉。这鸟蹦一下,忽然婉转一声啼,吸引了她。她便又抬起头,看得入神。
阿响站在原地定定的,无端挡住了企堂的路。这人端着蒸笼,不耐地喊一句,傻仔,望乜哦。
喊得声音大,惊动了许多人。云重便也回过头,目光恰与他对上,便对他使劲招招手。阿响走过去,看她一身洋装,衬衫长裤穿了马靴。在这茶楼里,未免招人耳目。阿响便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阿云笑一笑,说,这是间茶楼。南来北往,谁不能来?
阿响不禁噎住了。阿云才正色道,我出去写生。婶婶说下半晚天凉,叫我顺道给你送件衣服来。
说着,她便将一件皮坎肩递给他。阿响见她背着一只画夹。这画夹很大,竟占去了她一半的身量。云重望一望窗口,两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成了一个框。那手指间竟然就是一幅画。外头虽然有雾,看不清楚,却也是远山如黛。雾气缭绕间,是文笔塔挺挺地立着。她说,多好,在这里能看见九洲江呢。
阿响说,这里不算好,给虞山挡住了大半。要看江水,得到西边的山上去看,临着入海口。
云重说,好,等你得空了带我去看。
阿响没应她,想一想,又点点头。
她说罢利索地将画板往身上提一下,就要走。阿响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她身后,将那画架上的绑带紧一紧,说,阿妈交代,在外头早回,别顾不上吃饭。
到下半晚上收工,袁师傅抱了一只蒲包来。
说你这个表妹,可是个厉害角色。先前来了,问我。你们茶楼用的瓷器,是哪里来的?我如何知道。她又问,是不是我们益顺隆的?我说,不是。她就说,不是司徒家制的,哪里上得了台面呢。广府第一式的茶楼,谁不用我们家的东西?
我就问她,那可怎么办?
她说,你把你们家的盘子碟子,都交给我。我给你画。有我司徒云重的绘彩,就是益顺隆的了。
袁师傅大笑,我给她绕来绕去,倒像是我欠了她的。你瞧,这一摞盘子,算是我孝敬她大小姐的。
阿响也笑,我们家的盘盏,是早就给她画光了。
袁师傅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拎出一只纸袋,说,新出的光酥饼,还热乎,不知合不合广州人的口味。
阿响回到家时,家里人都睡下了。唯独靠骑楼的地方还亮着灯。叶七将一只花梨大案搬到那里,专给阿云用。阿云说,夜晚静。人心静,笔也就静了。
外头的人,走上楼梯的声响,似乎并没有搅扰她。
阿响看见,在灯光里头,那光正笼在她身上,是毛茸茸的一层,包裹着她,好像要同那夜的暗隔开似的。阿云端正地坐着,一手执着瓷盘,一只胳膊靠在枕箱上。不同于白天时的明朗,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端穆与肃然。微微蹙着眉头,眉宇间似乎也有些苍青,甚而冰冷。这些,也是在一个少女身上所稀见的,令阿响感到陌生。
远远地,他看到阿云方才落笔处,是一抹嫣红。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将手上的东西,慢慢放在了桌上。然而在极静间,这动作还是引起了声响。
阿云肩膀似乎抖动了一下,手中的笔也一抖。她回过身,看见是他,愣一愣,笑了。
阿响有些不安,喃喃道,看我论尽……
这时,阿云便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手捶一捶腰,说,不妨事,我也画累了。
阿响便说,师父让我给你带了盘子来。
阿云接过蒲包,拆开来。拿起一只,对着光看一看,难掩如获至宝的神情,说道,居然是上好的江西胎。你师父可说了,以后我要多少,他供我多少。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也亮了。方才瓷白的脸色晕起了红润,轮廓也亮起来,像是浮冰在光中瞬间融化,还是那个阿云。
阿响心里也不禁轻松了一些。但看到方才阿云手中那只碟,边沿上的一朵西红玫瑰,最后合笔,笔画无端飞了出去。
阿云看出他的抱歉,信手拿过布,便将那朵玫瑰擦去,说,唉,“挞花头”是基本功。唔关你事,是我的心,还不够定。
又似安慰他道,你看,这“描金开窗大凤梅瓶”的图案,到底给我默了出来。
盘上,是个凤穿牡丹的轮廓。阿笔虽不懂,但也看出笔触的繁复细致。枝叶藤蔓,笔走龙蛇,跃然如生。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只正晾着的盘子上。盘上大片的,是他未见过的幽静青绿,灯下熠熠,闯入了眼睛。他不禁说,这绿,可真好看啊。
阿云转头看一看,说,“湖水绿地菊提雀”,乾隆御窑。这可不是普通的绿,阿爷说,老“鹤春”,是我们司徒家的本钱。守住它,就守住了益顺隆。
她说完这些,人似又肃穆了,眼低了低,仿佛倏然有了一些心事。两个人,一站一坐,中间就隔了一道安静。灯光也暗了些,这安静忽而浓重,渗入了密实的黑,漫溢了开来。
秋凉的夜风,从骑楼吹进了,吹得阿响一个激灵。云重也不禁抱了一下膀。他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桌上拿过那包光酥饼,说,新打出来的,趁热吃。
阿云吃着饼,眼神又亮起来了,伸出手指,擦了一下嘴角的饼末,脸上竟现出了孩子般的笑靥。这笑竟让阿响的心里,也蓦然快乐了几分。
这时,阿云说,响哥,你打的饼好好味。
阿响愣一下,不知为何,并没有否认。他只是望着阿云,轻声说,好味,就食多些。
这一年冬至,竟是格外冷。
九洲江上的风吹来,也是冷冽的,又干又硬。慧生说,也好,干冬湿年,到春节时就好过些。
阿响见叶七站在风里头,肩背有些佝偻,这一年,师父的腿似乎比以往更不灵便了。但他在慧生搀扶下,极力站得更稳一些。他袖了一会儿手,看阿响将墓头的野草、树枝清干净了。也不说话,半晌,才对阿响说,阿仔,挂纸。
阿响便将墓纸铺开,压到墓头和墓旁的“后土”上。黄白五色的墓纸披挂下来,在风的吹拂下,有一种异样的鲜亮与热闹。这是他第一次跟了师父来祭祖烧冬纸。这在虞山的墓,是叶七祖父的。叶太爷有声望,镇上的“同礼书院”是他生前所修。三个人摆了供,烧着纸。叶七投了一只纸马到火盆里头,天太干,噼里啪啦地响。叶七说,响仔,跟太爷爷说句话。
阿响想一想,说,太爷爷,一路走好。
叶七本来脸上戚然,听到这里却笑出来,说,傻仔,还走到哪去?太爷爷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在阴曹吃香喝辣,比我们都好。
他便自己说,阿爷,我收了个徒弟,现在成了我的仔啦。我们叶家没香火,手艺总归没断。
他站直身体,掸一掸衣服上纸钱的灰烬,看慧生一眼,说,回吧。
广东人讲究“冬至大过年”。慧生将周师娘邀到家里来“做冬”。
短短几年,人事流转。屋企老的过身,小的远嫁,如今周师娘变成了一个人。她看着叶七家里的五口人,说,慧姑,眼下囫囵能有个团圆,就是福啊。
便说起当年正月二十八,慧生刚来时,那天“雷王诞”的热闹。忽然才想起,少了一个人,是吉叔。这年年头,安铺闹鼠疫。吉叔说没就没了。去收拾他的东西,医馆的桌台,还摆着他给自己开的补养方子。叶七说,唉,我这个保舅,医者难自医。周师娘摇摇头,说,也是年纪大了。那一场,镇上留下了几个老人来呢?
慧生瞧着话头不对,忙将灶上的汤圆端过来,摆在桌上,大声说,来来,食啲暖笠笠嘅嘢!
屋里的空气便真的暖起来。招呼了师娘,慧生给三个小的,都盛得满满的,笑盈盈地说,后生仔,食多啲,团团圆圆。
周师娘就逗秀明,问几时和阿响摆酒。说得秀明羞红了脸。她又打量了云重,说,啧啧,早就听镇上人说,你们家来了个西关小姐。百闻不如一见。老七你家是什么好风水,引来凤凰栖梧枝。
阿云向她还了礼,却没多说话。匙羹在碗里舀起一个汤圆,手抬起来,又放下了。慧生知道,是刚才自己说团团圆圆的话,惹了她的心事。
慧生便在心里阿弥陀佛,一边说,咱屋企哪里留得住凤凰。过一排,我阿云就要回广州过团圆年去了。
过了冬至,多是“白戏仔”班子在粤西各镇走街串巷的时候。也是一年农忙,尘埃落定,要庆丰收的意思。
这“白戏”班子,源起安铺邻近的曲龙,所以又叫“曲龙班”。打乾隆年间就有了。原是村民为了自娱,为乡人演唱,多用的是民歌调。后来吴川木偶戏流入安铺,便组成班社,一人主唱,一人操木偶,一人敲竹筒配腔。乡间便称之为“竹筒戏”。嘉庆年间,加入了簕古头胡、月弦、横箫三件头伴奏。竹筒改为大小木鱼,引入小堂鼓、高边锣等戏剧锣鼓,从此改称“白戏仔”。曲龙原有七八个“白戏”班,每到年节,便在廉江、遂溪一带串乡演艺。
可这两年,年景不济。先是日本人的动静,风声鹤唳,后又闹了鼠疫,百姓失离,一些戏班便也云流雾散。但终于还有些班子,在这个冬天来了安铺。只说是“年冬鬼抓人”,以往为了喜庆,如今吹吹打打,权当为驱邪。
因为终究是个热闹,慧生便让阿响,领了秀明与云重去看。这一年的戏台,搭得也潦草了些。没有花牌。就是在北帝庙,有一棵大洋槐,挂横梁,扯了块幕布。
他们三个赶到时,刚刚开始请神。一个使头胡的大汉,大约是班主,喝一声:“众仙请了。”手一扬,便是各乐齐音,跟着班主唱:“东方寿筵开,南方庆寿来,西方长不老,北方上天台。”也便有八仙逐一上场,对台下的观众作揖。因是木偶,衣饰打扮格外鲜亮斑斓,脸上涂着胭脂,一片柳绿花红。有种仙班万象的气势。其实底下的艺人,不过是四个。鞭炮便也响起来,硝烟过后,八仙便另有一番翩然,是一个简易的仙境。
但到了正戏,却是《高文举》。唱了一会儿,戚戚哀哀。班主改使了杖头,扮高文举,嗓音虽粗粝不似个状元,但究竟行腔见功力,也算是声情并茂。到了他老婆玉真出场,做角的是个满脸皱纹的阿伯,硬是捏着嗓儿,要唱那满腹的委屈。台下的人,看着听着,渐觉得十分折磨,说,换戏,换一个《周氏反嫁》。有人喝起了倒彩,说现今唱戏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张梅香怎么不来?阿伯眉头一蹙,便不唱了。班主杖头一扔,骂道,饭都吃不上,肯唱几句就这几个喘气的,不听躝远啲!弦子响起来,那阿伯大约是被伤了自尊,死活不开口了。
终于纷纷起了哄。阿云就拉拉秀明,说,咱们走吧。还等他们台上台下打起来吗。
三个人就挤出了人群。一声也不吭,终究是有些扫兴。走到了苏杭街,阿云忽然回转了身来,笑嘻嘻地说,做乜败了自己的兴致。不就是演戏吗?我演给你们看。
阿云站定,清一清嗓子,一开口,竟然是一把分外浑厚的声音。
秀明便拍起巴掌,说,阿云姐,你是要演一出《女驸马》吗?
阿云笑一笑,一缩肩,身形忽而变得佝偻,再开声,阿响听见她用国语说:是马格丽特·高杰吗?
这声音把他和秀明都吓了一跳,因为苍老而焦灼,似来自龙钟的人。
此时,阿云却忽而转到了另一侧,站姿雍容起来,用一种极甜美而自持的女声说,是,先生。请问您贵姓?
秀明张了口,说不出话来。阿响也有些吃惊,他知道这是一出西洋的戏剧。
他们渐渐看进去了。这是一个老人和少女之间的对话。老人是一位父亲,而少女是他儿子的情人。
阿云一人分饰两角,从容地穿梭于老人与少女之间,讲述这个伤心的故事。他们静静地看着,并没有怀疑过,这是两个人。
倏然,阿响想起,这场景似曾相识。开始是依稀的,慢慢地清晰起来。曾经有一个人,也是如此分饰两角,一男一女,演戏给他看。
吕布与貂蝉,相会凤仪亭。“匆匆绕曲径过花阡,千钧重担付婵娟。脂粉远胜动横拳,一副温馨脸,冷笑是刀默是剑……”
十多年前,太史第后厨天井,稀薄的昏黄灯光中,一个少年无声地唱。唱给他一个人听。那少年的脸庞也愈见清晰。少年说,阿响,我往后有个心愿,就是写一出戏给我娘。
他的心忽而痛了一下。这疼痛让他猝不及防。待这痛慢慢地平复,他想,原来自己也曾经看过西洋剧的。也是一个夜里,还是那个七少爷,改了英国人的剧,用粤白念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万仞听箫声。”
这记忆中,漾起一丝荔枝味,若有若无的。有些甜,有些冷。
这时,他听到了身边的啜泣,是秀明。
你可以在我死了以后,等到阿芒提起了我痛恨的时候,你可以对他说明这件事,告诉他我是非常爱他,而且我把这个爱情证实了。先生,有人来了,再见吧,我们两人是今生不会再见的了,祝你一切幸福。
叫作玛格丽特的少女,她将要牺牲,成全爱人的幸福。这声音,在暗夜中,清亮而绝望。在清寒的空气里回荡,无边无际。
云重走到了秀明的跟前,掏出一方手帕,拭去了她的泪水。然后理了理她的额发,说,傻女,哭什么呢。都是戏。
而秀明却哭得更为难以自持。这让阿响也有些惊讶。他从未看过她哭,甚至很少看到她有起伏的情绪。云重轻轻地抚她的肩膀,却对阿响眨眨眼,笑笑说,这是我在中学剧社演的第一出剧。记得自己的词,居然还记得对手的。我也是宝刀未老。
三个人在街上走着,大戏的锣鼓也远了。街道两旁的骑楼,灯火也次第灭了。周遭静下来。极静,间或有一两声犬吠,也瞬息便被吞噬。
这时,阿响觉出自己的手被握住了。是秀明。这么久了,他们还从未触碰过。她在黑暗中牵住了阿响的手,紧紧地。过于紧,以至于让阿响觉出手心有些疼痛。
直到过完年,广州也没人来接云重。
阿响没有食言。开春时候,他带云重上了虞山。
虞山很高。粤西多丘陵,虽至绵延,却入不了体面。这虞山在这绵延中,无端峭拔起来。山体并不阔大,因山势陡峭,却有横空出世之感。山上并无许多的林木,便更显岩石砺砺,刀皴斧劈。
阿响带云重上去的,是青龙舌。是从山巅上,斜生出的一块扁平的巨石。上下左右,皆自凌空。是险中之险,一览无遗。
云重立好画架,站定,长吁了一口气。山上的风,很烈,并未应了“干冬湿年”的民谚,还是干硬的。因了四面的无遮挡,吹得更肆虐些。一时间竟让人说不出话来。云重索性站在山崖上,由它吹。来了安铺,她的头发便未剪过,说要回到广州再剪。这时候,已经长得很长了。也在风中飘扬起来,是浓密丰盛的,像烈马的鬃一样。她拢起手,向那空中喊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吞噬了。阿响听不见。或许她本来就是无声地喊。
风渐渐停下来,云重仍是站了半晌,才回过头来。阿响见她脸上一点泪痕,已经干了。云重擦一下眼角,笑说,这风真大,吹得眼睛疼。
云重指一指,问,我就是从那里上岸的吗?
阿响看看,说,是啊,“十八级”。
原是一处良港,远远的。码头上船如叶,人如蚁。从这里看九洲江,临了入海口,江水便沿北部湾慢慢铺展开来,越来越宽阔,真的是浩浩汤汤。
望下去,一边是远无尽的海,看不到头,一边是安铺古镇。阿响看这些在云重的笔下,一点点地生动起来。他甚至能看见海水上泛起的光,是最远处的粼粼波动。而安铺看到的便都是屋顶,居多的是骑楼,黑黢黢的,连成一片。那沿着街巷的,弯弯折折,在阿云的画上,便是一道圆润而黯然的弧。他想,说起来,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竟没有好好从上面看过这些骑楼。
待那画上的轮廓丰满了,他又不禁一惊。原来安铺和海,一个在光里头,一个在光外,如同阴阳太极。而安铺的形状,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密集的骑楼,如同鳞片。这鱼被山势环抱,蜷着身体。文笔塔长在鱼眼睛里。而自己住的地方,就在那摆动的背鳍上。
云重停下笔,看着自己的画,手指着沿海的方向走出去。她转过头,问阿响,你说,我还能等到吗?
阿响点点头,待广州时局好一些。我阿妈说,会送你去香港。
云重笑一笑,摇摇头。
这时候,天又暗了一些。太阳沉下去,天边忽而亮起来,是一线夺目的光。接着,那颜色便从云里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是火烧云,两个人,都看得有些呆。在这净冷的天,如何就出现了火烧云。
这云一层推着一层,一层裹着一层,从海上滚滚而来。颜色便也叠着,在深深浅浅地涌动。
云重看着看着,开口道,这些色用在广彩里,唔知几好啊!
她看着阿响。阿响也看着她,阿云脸上红红的,金灿灿的轮廓。眼里也有光,像是两星火苗。阿响不觉间,身体里有些静止了许久的东西,倏然被这火苗点燃了。然后顺着血管流淌,继而奔涌起来,所经之处,一路灼烧,摧枯拉朽,在他的身体里蔓延。阿响的心跳急促起来,脸上感到发烫。
这时云重问,响哥,如果有得拣,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阿响说,做个最好的大按师傅。
云重又问,那你的师父是谁呢?
阿响说,袁师傅,那天在茶楼,你见过。
云重笑笑,你做的点心,味道和七叔制的一式一样。那光酥饼,不是你做的。
云重眼里的火苗沉淀下来,光也随着云渐渐退去了。眼看着,天与海,便都冷却了了。她说,我的师父,不是我阿爷,也不是阿爸。我们司徒家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在等一个人,教我画广彩的人。他就快要回来了。
云重的目光,遥遥地,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尽头。她喃喃道,你说,我还能等到吗?
阿响的心里,锐痛了一下。但他还是无声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响背着云重的画架,两个人彼此照应,往山下走。所谓岚气袭人,天又晚了,竟然越走越冷。这时,一只野兔忽然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将他们二人吓了一跳。那兔子跳出了几呎远,倒不跑了。半立着身子,像个人一样,遥遥地看着他们两个。阿响也定定地看它,却听见身边的云重说:响哥,我们说好了。等我们都出了师,你做的点心,都要用我阿云画的彩瓷来装。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云重伸出手小指,说,我们要盖个印。
这本是孩子气的,不知为什么,阿响放下了画架,很郑重地伸出手指,和云重勾了勾。然而,在他碰到了云重的手指,那冰凉的指尖,还是让他心里猛然悸动了一下。猝不及防。
他很快地抽回了手,低下头,默然地向山下走去。这时,他看着阿云的背影,手指上却有了一丝暖意。这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地蔓延,他觉得全身也暖和起来了。
清明前,有了消息。
广州没有人来,来的是一封信。写信的人,是音姑姑。
信中说,因家里出了些变故,不能来接云重,问能否请人将她送回来。信里还提到一件事,说慧生要找的人,有下落了。
叶七沉吟了一下,说,那就让阿响走一趟。
慧生猛回过头,不相信似的看着他。
叶七说,你要找的人,别人去你信得过?还是这人能信得过别人?
慧生硬铮铮地说,我们娘俩自打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非要一个人去,那也是我。
叶七不禁冷冷笑一声,你去?你以为你出了事,这孩子能脱得了干系。
慧生咬一咬唇。
叶七的语气缓和下来,说,响仔十岁来了这里。长成大小伙子了,你还能记得他八年前的模样?如今出了师,袁仰三的徒弟再不济,也不能窝在小小的安铺。
慧生扁一扁嘴,说,这事我们说得不算,还是得问孩子的主意。
叶七将那信,给阿响看了。
长久沉默后,阿响说,我去。
慧生怔怔看着他,半晌,忽然哭了出来。她一把抱住阿响,不管不顾地哭。哭够了,阿响说,阿妈,我记住了。把阿云送回去。见到了少奶奶,我就回来。
叶七在旁不声不响,这时才开口道,你到了广州,打听事情,少不了要落脚。明日去茶楼,央袁仰三给你写封荐信。我这里还有一封。你带着信,去找个人。
阿响回过头,看他,问,我带着袁师父的信,找你的人?
叶七点点头。阿响从这男人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这些年,这个被自己称作师父的人,不见喜乐。说什么做什么,一字一句,都是斩钉截铁。他便不再问。
叶七说,我再教你一样,你就满师了。
这一夜,叶七在后厨架起一口大锅。
那锅阿响未见过,生铁,沉厚。外头有锈迹,里头也有。叶七用木贼草泡了水,里外打磨。那口锅渐渐出现了金属的光泽,是一口好锅。
叶七问,我教你的,记住了?
阿响点点头。叶七问,那你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阿响望见堂屋里头。三个女人围坐,默默给老莲子剥皮,用竹签去心。都不说话,但那经年的莲子,清苦的香气,却从堂屋漫溢开来。一点点地,击打了他的鼻腔。
他想一想,说,去莲心吧。挑出了莲心,就不再苦了。
叶七摇一摇头,去了莲心,少了苦头。它还是一颗不服气的硬莲子。
叶七叹一口气,说,至重要的,还是一个“熬”字。
阿响定定地看着师父。看他执起一颗莲子,对着光,说,这些年,就是一个“熬”字。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自然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这一晚,叶七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手把手教阿响炒莲蓉。他说,当年我师父教我炒,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叶七把着他的手,手底下都是火候和分寸。师父的手大,手心生满老茧,糙而暖。阿响见这一口大锅,像是小艇,木铲像是船桨。就这样划啊划啊。眼见着,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他不禁望了望自己的师父。师父脸上无表情,眼里却渐渐有光。忽然间,他听到一把沉厚的声音,唱:“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未曾听师父唱过歌。师父的歌声并不清冷,是温厚的,还有些哑。一边炒,一边让他跟着唱。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多了,就记在了心里。锅里头,渐渐荡漾起了丰熟的香,在整间房间里漫溢开来。堂屋里的女人停下手,看着这爷俩。叶师父问,都学会了?
阿响点点头。师父说,嗯,学会了。往后,唱给你的徒弟听。
阿响坐在船上,怀里是一只布包,似乎还有余温。那里头是两种月饼,一种是玉兔丹桂,一种鱼戏莲叶。双蓉的那种,上面都盖了一个大红点。
他往外头望出去,已经看不到安铺,连文笔塔也看不见了。只能看见虞山的轮廓,朦胧而峭拔。此时,北部湾的海是出奇地静的,但还是能感受到身下的波涛的起伏。他想,上一次在海上,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云重也望着外头,一言不发。待似乎已经望不到所有的东西,她才开口说,好大的雾啊,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有汽笛声响起,先是辽然悠长的。汽笛声越来越近,就看到一艘轮船慢慢驶过,是一艘货轮。因这庞然巨物,海面便也波动了一些。人们就纷纷伸出头去望。云重问,响哥,这船是要开到哪里去呢。
阿响想一想,说,大概是要去南洋。
云重看了一会儿,说,嗯,阿爷教我,红烟囱的渣甸、蓝烟囱的太古,都是往欧洲去。
阿响笑一笑,说,你阿爷好见识。
云重说,我没坐过轮船,可是我们益顺隆的彩瓷,都是用轮船运出海去的。我小时候,每日天蒙蒙亮,就跟我阿爷去渡口,看工人把瓷器装在竹箩里,从小涌用桨橹摇到省港轮船,再从环珠码头向北转到西濠口对岸的金花庙渡口。阿爷指着港轮说,接下可就指望着它了。这些轮船将我们的广彩转运到港澳,环珠桥码头出龙珠桥,过凤安桥到珠江,英国商船的货仓就设在白砚壳,等着我们呢。
阿响说,这些你都记得很清楚。
云重就说,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怎么会记不清楚呢?
阿响就想,云重这是要回家了。这样想着,心里蓦然有些伤感。他眼里的黯然,被云重捕捉到了。云重说,响哥,昨天七叔教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阿响拗她不过,终于唱了一遍。兴许是外面的海风,吹得烈了。他觉得自己唱得有些跑调。云重静静地听完,只说,我还给你一首:“伍家塘畔系瓷乡,龙船岗头艺人居。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这,是极其甜美的少女声音。歌声悠然,在并不大的船舱里回荡,氤氲不去。船里方才还有些嘈嘈切切的人声,这时都停下来,静静地听她唱。可唱到了后来,不知为何有些苍凉了。这苍凉的吟唱,让阿响想起了许多年前,叫青湘的女人,在荔枝树下唱一出《贵妃醉酒》。他屏息听着,望着这女孩的侧脸,瓷白的挺秀的额头。他又想起了云重一个人演出的西洋剧。他想,这个阿云,究竟有多少种声音呢。
唱完了,云重又恢复了安静。但阿响回忆起了许多事,包括那个太史第的新年,廿三谢灶日,伶俐的小女仔,接过他手中的福袋。她应该都不记得了。
他不禁轻轻摇一摇头,似要将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问云重,饿了吧?
他拿出两块月饼,递给阿云一块,自己一块。
咬下一口去。他还是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一面吃,同时伸出手,仔细地接住掉下来的饼皮,极其珍惜。与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吃到时,如出一辙。但此时,这块月饼,出自他自己的手。
他问云重,好吃吗?
云重默然点了点头,然后笑笑,看着他说,长这么大,从未在清明时吃过月饼。
她说,往年这时,我们全家拜山去看阿爷。
她问阿响要了一块月饼,放在船舷上,说,我阿爷,一直到老,都爱吃甜食,吃得牙只剩下了五颗。别的不挑拣。可月饼,只吃得月阁的。
她站起身来,索性将身体伸出了船舱,在猎猎的风里头。她将那月饼掰碎了,一点点地掷到海里头。刚掷下去,便被波涛吞没了。可掷了几下,竟然引来了几只越冬的海鸟。大约也是饿极了,扑扇着翅膀,要与她抢月饼,啄她的手。云重发了狠似的,就不给它们,一边使劲挥舞胳膊驱赶那些海鸟。
阿响连忙将她拉进来,看她虎口上,被啄得殷紫的一道伤口,正汩汩地流出血来。
阿响用手巾帮她包扎起来,叹口气说,几只雀仔罢了,这又是何苦。
云重看他一眼,将手抽回来,说,这是给我阿爷的。
说完这句话,她便抽泣了起来。哭着哭着,索性伏在阿响的肩头上。
这女孩,身体剧烈而无声地抖动,带着阿响的身体也颤抖起来。他感到滚热的水滴,透过衣服,流到了他的肩头。又在初春的清寒中冷却,渗入他的皮肤里了。
到达广州的黄昏,天下起微雨。
火车站,有个中年男人,径直向他们走来。
阿响并不认识他,一时警惕,本能地将云重护在身后。倒是云重迎了上去,叫他郑叔。原来是益顺隆的管事先生。
阿响四望,并没有看到音姑姑夫妇。郑叔就说,阿音被事情牵绊住了,叫我送你先去休息。
就叫了人力车。阿响看一路上,已不是印象中的广州。或许隔开了许多年,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商铺多半也闭门不开,是百业萧条的样子。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看到焚烧后废墟的遗迹。只觉得地方眼熟,想了又想,原来是一家戏院。他跟着七少爷去看过戏,至于是什么戏码,究竟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是极热闹的。
郑叔看他一眼,神色凝重,并没有多的话。到了一处客栈,停下来。郑叔送他下了车,说,这里是包了晚饭的,你吃点先将息着。明天下午三点,过来接你。
阿响提着行李,站在客栈门口,门楣上挂着匾,上头是“玉泰记”三个字。大约给风雨蚀的,“玉”字的一点已经看不清了,成了个“王”。阿响刚转过身,忽然听到云重喊他,就回过头来。
在细密的雨里头,云重遥遥地喊,响哥,转头带你去看我们家的瓷庄啊。
五举山伯,交给我这一帧小画。是真的很小,大概只有成年男人巴掌的尺寸。画上,画了一个清瘦的青年。面目严肃,有温厚的双眼。
这幅画画在一种特殊泛黄的卡纸上,我并未见过。纸纹粗疏,略灰,甚至看到未除净的草茎的痕迹。或者可说是素描,但运笔稚拙,应是未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是,笔触间有一种自信,强调了画中人五官的特征,造就了另一种惊人的真实。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并非是字,而是一枚图案,是一朵轻盈的流云。
画中人,是年轻的荣师傅。我将画翻过来,看见背后写着一个日期。再看,这么小的一张画,竟然有装裱过的痕迹。山伯说,师父今天上午拆下来,叫我给你送过来,说你或许用得着。
裹在画外面的,是一张报纸,《民声日报》,报头是彭东原所题。这是日伪时期广州的报纸。头版标题赫然,“断绝安南援蒋物资,陆军西原少将任委员长,华南派舰队一部驶海防”。山伯示意我将报纸翻过来,于是,我看到了“司徒央”这个名字。
民国二十九年春,益顺隆瓷庄老板夫妇通共被捕的事情,是整个广州城最大的新闻之一。这间瓷庄关闭了许久,但日本人出其不意地搜查,库房的密室里缴获了大量的枪械,而在已经废弃的瓷窑里发现了配制中的弹药。
密室中,同时间发现了不少破碎的瓷片,上面绘制的图案,精美绝伦,非出于凡俗之手。“维持会”着清秘阁验看后,竟然皆是仿制于御窑上品。
我问山伯,所以,荣师傅回广州时,这些已经都发生了,是吗?
山伯说,是的,司徒在清明前一天行刑。这份报纸,当时就摆在师父客栈房间的桌子上。
⊙ 过身:粤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