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
——李渔《闲情偶寄》
明义是第二年的秋天走的。
一家人很平静。大约因为沉疴有时,心里都有准备。临走时候,他很瘦,眼睛却清亮。他让全家人,都把手叠在他的被子上。然后自己把手放在了最上面。他找到了五举的手,按一下,说,举啊,你的红烧肉,和爸烧得一样好了。
在英皇道的香港殡仪馆出的殡,当天竟来了不少人。除了以前北角的老邻居、旧识,上海与宁波同乡会的人。还有不少,都是前后开店的食客。
明义以往在国药公司的同事都来了,一个个都老了。叶老板出狱后,很快就过了身。叶太太一个人,重将国药公司打理起来。大约辛劳,也是两鬓斑白的人了。她对素娥说,嫂子,我今年也退休了。以后来往照应着。
素娥说,这些年,都是你在照应我们。没有你和福建同乡会,哪来的“十八行”。
叶太太禁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说,一晃二十年了。你们家,也是实实在在的香港人了。
仪过半时,又有人送来了花圈,和厚厚的一封帛金。
说是同钦楼送来的。
五举忙迎出去,却没有看到人。
花圈很高,很盛大,挽联上写着:江南岭南风
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明义被葬在了凤行的旁边。
这时候,素娥才放声哭了出来,说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把我一个给丢下了。
“五七”上坟。
明义墓碑前摆着一个食盒,里头整整齐齐地,排了五只莲蓉包。凤行的墓前也有。每个莲蓉包的正中,都点了一个红点。
半年后,“老克腊”和“麻甩佬”来了。
问起五举的打算。五举说,开着张,生意照做。有什么打算呢。
“老克腊”就说,你不要瞒我们。我听说这个铺,快被别人顶下来了。做了这么多年,业主未免也太不讲情面。
五举只摇摇头。他不想告诉“老克腊”,买下这个铺面的人,是谢醒。
两个月前,谢醒对五举说,我买下了这间铺。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照样烧你的上海菜。但午市之前,这里就是茶楼。我们兄弟两个,在同钦楼学到了什么本事。全要在这个“十八行”施展。这堂擂台,我是打定了。
五举说,师兄,你图什么?一口气?
谢醒说,那你图什么?白担一个“五举山伯”的名声?
五举说,当年,我图凤行。现在,我什么都不图。师父教我的,我半点没带走。十年没碰过的本事,不算本事。
谢醒冷笑,那你对我可就没用了。我的店里,容得下你?
五举说,你的店,还叫“十八行”吗?我一个上海厨子,自然是留不下了。
五举对素娥说,妈,是我累着咱们店了。
素娥说,唉,傻孩子。当年你爸让你回师父那里,你不走。这店又开了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你赚来的?这开店跟做人一样,都是看命,强求不得。
你师兄是赌当年那口气,可也是给你机会。你學了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就真不捡起来了吗?
五举摇摇头,说,捡起来,就背了发给师父的誓。
“老克腊”看五举愣神,就说,你也不用这么硬颈。你知道,我是在观塘开工厂的。这些年,赚了些钱。最近听说了一些风声,我打算移民加拿大了。我有个铺,在工业区里。这工业区,少了许多花花世界,可就是不缺上海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带了钱下来开厂的。我这铺,市口好。与其做别的,不如开一间餐厅。
你放心,我不是当年的邵公。你不欠我什么。是拿这铺面,入你的股,“麻甩佬”也有心投。我们看好你。将来我们来店里,想吃“红烧鱼”,别让我们坐冷板凳就行了。
五举山伯,带我去看“十八行”的观塘老店。现在叫“鸡记麻雀馆”。“麻雀”就是麻将。香港曾经赌盛,一八七一年禁赌之后,大约可以让人一展身手的地方,一是马会的赛马。所谓“马照跑”,便是源于此,几成社会繁荣的标志。一就是“麻雀”,是粤人一向的娱乐,雀館则靠“抽水”盈利。
我环顾“鸡记”,隐约可听得鼎沸人声,大约是有人和牌。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开餐厅的痕迹。这一区曾是香港首个卫星城,也是向南填海以来,东九龙最大的工业区。如今,已然凋落。
但是旧年观塘纳入了市区重建的版图,因此可见奇妙的新陈并置、格格不入的景象。这边厢是老旧的街市、简易破败的食档,隔了一条街,便是五十多层的还在兴建中的所谓豪宅。后者将阳光牢牢地挡住,阴影整幅地投射下来,遮住的是这区半个世纪的升斗民生。
一九九〇年代,香港制造业式微,大量工厂闲置。多数工业大厦改作货仓用途。据说这里即将转型成为香港第二个核心商业区,可见的视野内,有AIA的总部以及“乐丰”集团。蓝色或绿色的幕墙,映照可见近在咫尺的如阅兵般整齐排列的工业大厦。我和五举山伯,沿着伟业街缓步前行。他指着那些包豪斯样式、看得出年岁的楼宇,如数家珍,似乎来探访曾经的老友。这些大厦坐落在横街的两侧。五举山伯,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这是一幢六层的楼房,门窗紧闭。他抬着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事实上,因为“老克腊”的话,五举第一次踏足观塘。他对这里感到陌生,甚而有些畏惧。作为一个生长于斯的香港人,他日常活动的范围,其实有限。不外乎是港岛,从上环到湾仔。说到底,他仍是个保守而老派的香港人,这与他的年纪,是有些不称的。
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其中包括日常之需。“九龙”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地名。而“观塘”就是刚
刚开通的地铁线上的一个端点。
“老克腊”与他走到了海边,与他谈着未来的计划。可是,他的心思却全在眼前的码头。他看到巨大的铁吊,将集装箱高高地举起,然后稳稳落在地上。铁吊发出了“咣”的一声。远方渡轮的轮廓,汽笛的声音,很雄壮的如同动物的嘶吼。各色各样的船,高阔的邮轮,窄小的渔船,各有各的作业。海水激荡着,有一些淡淡的机油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这是劳动的海,没有多余的风光,也没有浮华的背景。五举的心里,莫名地澎湃起来。
依照五举俭省的性格,并不想花太多的精力用于装修。但“老克腊”有乡情,独揽了店面的布置。门脸儿做成了石库门的样式。虽不及第一间“十八行”堂皇气派,却平添了一些弄堂风情。这让“老克腊”得意,但在五举看来,却在周遭的气氛里,孤立出来了。
湾仔店将要结业,但店里的二厨与几个厨工,大约因为某种地域的成见,并没有想要跟去观塘的意思。五举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就在两边的店铺,都贴了“招工启事”。老克腊说,都什么年代了,怎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呢,于是便又在《明报》上登了广告。想想,招来的人是要做开荒牛的。五举有心给高一点的工资。除了每月的工资,还管吃住。
到了最后一天,五举已经准备交付。店里空荡荡的,一下子便没有了烟火气,就是个冷冰冰的房子。五举想,在这里多少年,感情是有的。他在这里,才叫“十八行”。他走了,这里便什么都不是。想一想,仿佛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橱柜里客人存的酒,寻到主人的,便叫拿回去。寻不到的,仍放在里面。可是,那瓶“二锅头”,他却带走了。他想,司马先生要是回来,若还能寻着他。他要与他喝一杯,不醉不归。
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五举定睛一看,竟是露露。
这是露露,又很不像。这个露露,没有穿旗袍,没有把头发烫成卷。原来的长发剪短了,竟然是个童花头的样式。人看上去便也小了很多。因为不施脂粉,没有妆,是略显黑黄的一张脸。看上去,倒像是邻家刚长成的小丫头了。
只是她的神色,还是喜庆的。眼里看人,仍有阅历和风尘。
五举说,我们不做了。
露露问,怎么不做,你们不是要搬到观塘去吗?
五举说,山长水远,难道你还跑到观塘去帮衬我们?
露露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来见工的。
五举自然是很惊愕。可想到露露一向是嬉笑怒骂的脾气,便也不当一回事,便说,现在好好的一份工,还不够你吃喝。要吃我这里的苦头?
露露说,我没工开了。
五举更为吃惊。他想起前些日子送货,路过骆克道,还看见露露当街和两个水兵打情骂俏。
露露说,我带客去“明珠”的事,给凯莉姐发现了。说我吃里爬外,一早就给开掉了。
五举说,谢醒那里呢?
露露冷笑,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说,那个没良心的。我是他放在“翡翠城”的眼线。我被赶了出来,对他还能有什么用。如今对我是躲都躲不过。
五举心里忽而一阵愤然。他将这情绪咽下去,低声问,那你靠什么生活?露露悠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凯莉姐发了狠,跟港九的夜总会都放了话去。说谁要敢用我,就是和她不共戴天。我能怎么样,就在菲律宾人的酒吧打打散工。可是庙小妖风大。几个洋婊子合起伙来欺负我,狗眼看人低,冇阴功!我可是吃素的?给她们一顿收拾。她们人高马大,对付我也不是个个儿。
露露扫了扫耳边的碎发。她将虎落平阳的过程,说得举重若轻。五举才注意到,她右边的脸颊上,有一处伤痕。
露露说,你可别以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浑身都是力气。
五举还是皱了皱眉头。他想想说,我们是个开餐馆的。
露露哈哈大笑,开餐馆怎么了?和我以前的东家还不是一样,开门都是客?再说,你不是也吃过我做的早饭。我就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五举张一张口,还要说什么。
露露说,就这么着,我过些天来试工。好你就留下,不好再赶我走也不迟。到时候,恐怕你说的也不算,还有你小舅子呢。
她一反身,利落地开了门就出去了。留了五举一个人,杵在那里。
可是她又推开门,将头探了进来,说,我是有
名字的。叫路仙芝。
过了几日,露露果然来了。
开张伊始,店里没什么生意。可是却有许多花牌和花篮,自然都是“老克腊”和“麻甩佬”他们送的。开市那天,都是他们的人面,来了许多的人。坐下来吃喝一番,说着“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便走了。如今,门口张灯结彩,仍是热闹成了一团,倒显出了店里的寂寥来。
临到周末,生意却忽然来了。是“麻甩佬”的一个侄孙,摆满月酒。原本订在了北角的“日升”酒楼的两个包厢,宾客忽然多了,摆不下。“麻甩佬”就急忙将生意给他拉过来了。
五举心里高兴着,但因为缺乏准备,毕竟有些忙乱。主要是厨师厨工们,还未一一到位。就连素娥这上了七十的人,都要过来帮忙。
阿得如今是得力的。明义去世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便像是脱胎换骨了,渐有了当家男人的样子。知道帮着五举,也知道向五举学。但他似乎继承了素娥对厨艺的鲁钝。即使用心,进展倒不很大。五举心里叹气,但看他是生性向好的,便也觉得安慰。想自己离老,远得很,还可以做许多年。
他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看阿得进来,便指指刚出锅的“糟熘鱼片”,让他上菜。阿得却嗫嚅一下,说,露露来了。
他一愣神。看露露已经到了灶台跟前,将阿得推开,端起糟熘鱼片,问,哪一桌?
他低声说,二桌。
露露端着菜,说话间就出去了。
五举和阿得面面相觑,却看露露又进了来,手上端着撤下的菜肴。一边对阿得说,还愣着干什么,三桌的酒都喝完了。
这样,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在厅堂和后厨熟练地来回穿梭。上菜,收菜,给客人斟酒。
间歇,竟还能兼顾进来的几个散客,只见她手指间夹着点菜单,对着后厨喊,两个红烧肉碟头,一个煎龙利,蚝油生菜,走青。
大家便都發现,只是多了这么个人,这餐厅里,竟好像是一台机器忽然间上了发条。严丝合缝,又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了。
待上了最后一道菜,五举擦了擦手,摘下围裙,去给摆酒人谢礼。
走到大包间,已经听到里面一片笑语欢声。看着成桌的人,正围着拍照。正中间的,竟然是露露。她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孩,旁边是小孩母亲。两人都是呵护的姿态。露露忽然做了个鬼脸,婴儿便咯咯地笑起来。摄影师便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露露的脸上闪着红润的光,硬是将整个厅堂都点亮了。
主人家将一个大红包,塞到了五举手中,笑着说,你们这个馆子,不得了。菜味道交关好。老板娘年纪不大,人可真是爽利能干得很!
“麻甩佬”听到了,看看五举,意味深长笑一笑。临走时,他在五举耳边说,你小子,不可貌相。道行深啊,挖角挖到“翡翠城”来了。
不待五举解释,他倒已经弹开了好几步,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说,唔使讲,我明,我明!
待将客人送走了,五举回到后厨。
却看到露露正蹲着身,和阿得在一起刷洗锅盆。一边有说有笑的,手里分毫未慢下来,格外利落。
五举一阵恍惚,回忆起司马先生跟他说的,多年前在“虹口”面店门口,那个蹲着身使劲刷碗的小小背影。
这时候,素娥走过来,说,举啊,这孩子是新请的厨工?
五举知道她不明底里,正想怎么应对。素娥深叹一口气,说,唉,现今香港人心躁动。这么能做能吃苦的女仔,可真不多了。请到这么一个,也是咱们的造化。
露露就算是正式上工了。她住在店里。搬了东西来,很少。
看她在翡翠城上班,一天一身衣服。以为会有细软傍身,但其实,只带来了一只小皮箱。
人们也并不知道,这些夜总会是名副其实的名利场。衣服如行头,对舞女和舞客都一样。先敬罗衣后敬人。舞女们的身价,也是靠这些一点点地积累起来。所谓集腋成裘。因此,为了给自己一个好门面,便有了舞衣租赁的业务。露露在这方面,是很玩儿得转的,和几个“衣头”混得很熟。碰到大的场合,贵的衣服,竟都允她借了衣服,带给裁缝改。用完了再改回来。也难为露露的身材,不改也确是上不了身的。但这也不是说,露露自己没有几身好衣服。可是,毕竟这阵子不济,要钱用,就只有当给“和昌押”了。
这人算是净身来了。素面朝天,顶着个齐耳
朵的童花头。穿着宽大的短襟衫子,最后的那点俏皮,都收敛了。
露露干起活来,其实和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很不同,是闷着头苦干。擦桌子、拖地、收拾餐具,干一样是一样,中间不停歇。折一个餐巾,能折上一个时辰,直到面前堆起一座山,才幡然醒悟似的。到后厨里,拎起泔水桶就往外走,一个人拎。谁要搭把手,她就嫌弃地一拧身子。使劲摇摇头,腮帮儿也跟着微微颤动。使了力的肩膀,跟钢条似的稳稳地搭起来。到午市后吃饭,她的胃口格外地好。也是闷头吃,一吃一大碗。专拣带皮的红烧肉吃,问她,只说以形补形对皮肤好。这让五举和阿得,叹为观止。
可是呢,招呼起客人来,她可不闷,是大鸣大放的风格。露露说,以往呢,认识一个大陆下来的客。教她唱过一出样板戏,那京戏里头有个阿庆嫂,是她的偶像。怎么唱来着,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这香港,可不就是来来往往都是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自然说鬼话。店里人就装着责难她,说大白天说话晦气。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来的鬼。露露眼珠一转,说怎么没有,打开埠以来,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我在凯莉姐那学来的英文、法文,可不是三脚猫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鬼话,好用着呢。
露露和店里上下打成了一片,客人们也都很喜欢。但五举总隐隐有些不安。大约觉得她除了生计,待在这小店里,总是要图些什么。可他冷眼察看,倒觉得她如今和阿得,是有些若即若离了。
除了有了一些回头客,生意仍是无大的起色。五举渐渐了解,其实在这工业区里,并不如“老克腊”想得乐观。这里的上海人是不少。但老板们上餐厅,除了真老饕,多半是要倾生意。倾生意呢,又讲排场。吃完了饭,还另有一番花红柳绿,方算尽兴。所以,他们宁愿舍近求远,开车去港岛。而在区内的饮食结构,亦谈不上百花齐放,其实是形成了某种固定的生态。被几间餐厅垄断,粤菜、湘菜各据一方。大约并非亲民日常的路线,沪菜在这里未算打开什么市场。至于工人们,则有在工业大厦内部,隐蔽着一些看见看不见的饭堂。这些饭堂甚至并没有政府颁发的执照。被发现了,便关闭。过几天再换一处开,此起彼伏,好像一些游击队。但因为方便,工厂中午的公休时间短,由效率计,是深受欢迎了。
有时午市后,露露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她的活干得快而好,也没有什么人管她。倒是五举,有一次在一处大厦交接货物,取新运来的焗炉。却在这大厦天台的凉棚底下看到了露露。中间是个包装盒垒成的小台子,她坐在一边的板凳上。身旁有一群男人,年纪都很轻,有的身上穿着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痕迹。耳朵上夹着烟卷,脸上还有烟尘,瞧得出是周遭的工人。五举走过去,看原来是在玩麻雀纸牌。露露手中几张牌,踌躇着不知出什么好。旁边的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断然打了一张去,却让对方给和了。他们便让露露喝酒。露露拎起啤酒瓶,在众人起哄中,“咕嘟咕嘟”就灌下半瓶去。不忘用拳头在教她打错牌的人肩头,娇嗔地擂一记。
五举看不过眼,想她始终是改不了以往的风月习气。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是接下来的午市,竟然渐渐热闹起来。来的客多是工人模样,坐下来,就要一个碟头饭,一个例汤,加一瓶忌廉汽水。有些年轻的,大声地喊“芝姐”。五举便知道,如今露露在外交往,用的是她的大名。露露便大笑着出来,招呼他们。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大约是一句荤话,旁边有人嬉笑地爆了粗口,哄堂地笑。
素娥恰好听到了,脸红一红,说这成什么体统。但毕竟都是客,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打烊,露露便对五举说,不如在店里装一台电视。那些工人说,要是来年能看世界杯,多夜了都来帮衬。
五举终于说,我们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菜的实斤足两,味道好。
露露轻笑,用围裙擦了擦手,说,他们来都不来,怎知道你做的菜味道好。
这话说得五举哑口,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便说,露露,小店不济,在这里算有个地方栖身。但也不想砸了招牌。
露露冷笑,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我这想法子给你带了客,倒成了罪过。
隔了两天,露露将一张纸拍在了桌上。
五举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订单。
五举一惊,捡起来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一栏是附近商厦的名字、公司与工厂的名称,以及门牌号;另一栏,则是中午订下外卖的份数,以及每月一半的订金数额。
露露拍拍自己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喝一
家签一家,这酒差点喝穿了胃。
五举定定地看她,一时间不知可以说什么。
露露卻已经转到了一桌,给客人写菜。客人已是老客,和露露说笑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想在露露光裸的手臂上摸一把。露露机警地弹开了,一边笑着问候那男人的阿母,并祝他早仆街、早投胎。
“十八行”的外卖,很快远近闻名。这是五举都没想到的。
也难怪。分量足,味道好。将盒饭当成了堂食做,没那么多古灵精怪。口碑这个东西,初初靠吆喝。但更多的,要靠慢慢攒。
阿得说,他去进饭盒。看好多饭店都开始用发泡胶盒,新产品,成本比纸盒便宜了一毫纸。要不咱们也转一转。
五举摇摇头,说,纸盒里有锡纸。无咁多倒汗水﹐肉皮唔会冧。这些小钱,不好省。
露露在旁听了,说,听你姐夫的。新东西不都是个好。
以后中午,露露就和阿得两个负责送外卖。又雇下了几个小工,露露一个个给分了地区。量虽然不少,但都是井然有序。
露露算是身先士卒。买了两辆三轮车。这车有个诨名叫“三脚鸡”,说的是灵活,好停好行,可聚可散。在这工业区里,宽街窄巷,都穿梭无碍,如鱼得水。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装满了饭盒,露露坐在车上。阿得长手长脚,一头一脸的汗,好不容易蹬动了,却把不稳方向。车歪歪斜斜地开出去,竟一径撞到了墙上。露露哈哈大笑,嘴里嘲他“弱鸡”。
阿得便嘟囔,车上坐着个千斤砣。你倒来试试。
露露愣一愣,听懂了,使劲对阿得啐一口。她跳下车,说,睡不着怪床歪。你给我滚下来,看姑奶奶的本事。
露露费了些力气坐到了车座上,脚刚刚踩上了车蹬。看那敦敦实实的腰背一使劲,车便稳稳地上了道。她往前骑了两步,使劲拍拍车龙头,大声喊道,老婆仔,上车!
阿得便不情不愿,磨蹭地坐到了后面。露露猛一回头,佯作怒目。后面是店里人的哄堂大笑,说,这真是两个冤家,能逗一世的嘴。五举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里竟然舒爽了些。
因为送午市饭,时间宝贵,争分夺秒。送的人,是没什么时间吃饭的。忙得不可开交时,五举和素娥,也到附近帮手。
五举路过一处工厦,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正看见露露在使劲向他招手。她和阿得,坐在工厦后墙的消防旋梯上,在分食一盒盒饭。
五举便也大声对他们喊,小心点,唔好跌落来。
他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想对他们说,早点返来。阿妈煲好糖水,等你们饮。
但他恰好看见,阿得将一筷子餸菜夹起来,送到露露口中。露露连筷子一口咬住,却不松口。阿得抽不出手,她才大笑着将嘴张开。笑声如洪钟,淹没了阿得的抱怨。
两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
办舞会的主意,是露露出的。
这年的年底,作了盘点。“十八行”竟有了很大的盈余。五举叹一口气,说,这大半年,我没做过几道大菜。进项倒比以前湾仔时,翻了一番。
露露说,来年还要好。钱不咬手,有银纸在身,将来什么样的大菜不能做?
露露筹办这个新年舞会,说是为了答谢老客户。顺带让他们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订。时间呢,定在这年的平安夜。
阿得说,香港一到这时候就热闹。这个洋节,这么多年,倒好像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他兴奋得很,叫了两个厨工,去油麻地扛了一棵圣诞树。露露就在圣诞树上缀满了各样的公仔。又挑了一些彩带和灯串,将餐厅里里外外地披挂起来。灯亮了,顿时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满室流动的萤火。人站在中间,竟有些如梦似幻。五举也呆呆的,像误入了桃花源,看不出是自己终日劳作的餐厅了。
阿得将几张海报贴在了墙上。一张是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的写真。手上一张呢,是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一袭皮衣,满眼的冷酷,寸到不行。露露经过一看,吐吐舌头说,这鬼佬,是凱莉姐的梦中老公。她房间里贴了张黑白的,一群仆街个个都说似遗像。都什么年代了,你倒还学人玩怀旧。阿得向对面墙上努努嘴,怀旧怎么了?
可是我们家的传统。你看我姐夫,一张王昭君,贴了十多年了。
露露看那闪烁的灯火里,平日黯淡的国画,颜色也明艳了一些。画中的长袍美妇,似乎也望着她。笑眉笑眼,脸上竟然也有喜色。露露端详了一会儿,随手从墙上扯下一段彩纸,折了一个圣诞帽,用胶纸贴到王昭君的头上,然后满意地舒一口气。
五举呢,给折腾得团团转。餐厅外头的空地,也让露露他们布置了起来。支起了好多顶阳伞,说是要学英国人做园会。可灯饰不够用了,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买了许多的中国纸扎灯笼。五举踩着板凳,一顶顶地给挂上,里头点上蜡烛。红通通的一大片,和餐厅里的圣诞树遥相辉映,应了一个中西合璧。要学英国人做冷餐,便要买许多火腿和起司。也是露露的主意,说,干吗费这份钱,便让五举提前一天做下了卤水。将四喜烤麸、糖醋熏鱼各做了一锅分装在盘里。“兰花豆腐干”露露却央他多做了一锅。五举惜物,说,这哪里吃得完,到时嘥咗。露露说,放心,你做的豆腐干,永远冇得嘥。仲有人要打包走。
五举见她神神秘秘,待要问她,露露倒嘻嘻笑着跑开去了。
五举山伯,面对着“鸡记”门前的车水马龙,向我回忆那夜的盛况。原来空地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个停车场。一辆白色蒙尘的丰田,在他身后使劲地按着车喇叭。山伯终于回过神,避开了。司机驶向马路,没忘记将车窗摇下来,对着山伯的方向,大喝一声“黐线”,同时竖起了中指。
五举山伯,给我看了那夜新年舞会的照片。是他与附近工厦熟识的工友的合照。这些工友也是受邀请的客人,各带了自己的舞伴。我看着这张照片,很是惊叹。惊叹于那时年轻人的时髦,也惊叹于他们脸庞上的富足与自信。山伯一个个地对我介绍他们,亚强、阿兴,这个胖胖的眼睛清亮的,是豆豉仔,他身边的窄脸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阿明。时隔多年,五举山伯说起这些昔日的朋友,仍如数家珍,应该彼此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山伯说,这个豆豉仔,好怕老婆的。我问,那才感情深吧。山伯停一停,说,阿明走咗好耐喇。
他的眼神随之黯然,一会儿,才羞涩地指着站在右边的平头男人,说,你看,最老土的就是我了。不过他们平时做工也不是这样啦。
就这张照片看,五举的确和那个年代的时尚没有关联。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其他青年,为了这次舞会各自盛装。男的都顶着当时最流行的椰壳头。据说这种发型发嬗于披头士和皇后乐队,但在香港大热,则是因彼时的歌王许冠杰与“温拿”的推波助澜。我瞧着却并不感陌生。忽而想起,原来这正是此刻当红歌手萧敬腾的发型,大概是出于某种复古与致敬,或印证了流行的循环与回归。西风东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紧身大关刀领的T恤衫下摆束在牛仔裤里。留着波浪高刘海、爆炸头的女孩们,则都穿着松身的垫膊衫子,三个骨“灯笼裤”或窄脚的“萝卜裤”,看起来也飒爽逼人。
照片上的五举,则穿着一件枪驳领的西装,样式有些松懈。不知为何,胸袋里却还别了一块波点的方帕,更与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件西装,还是当年上《家家煮》节目时,“同钦”上下集资给他买的。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此后再无添置。
五举就是穿着这件西服,出现在舞会上。
他不会跳舞。在欢快的爵士音乐中,他看着这些平日在工业区的劳作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们,欢快地跳着扭腰舞和牛仔舞,流光溢彩间,好像个个都成了明星。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自信,舞蹈在他的视野里。
露露和阿得,在一番劲舞后,终于笑着下场休息。露露和放音乐的小伙子耳语了一下。响起的舞曲,忽然静谧了。即使是五举这样闭塞的人,也听出这是林子祥的《在水中央》。“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看水色衬山光;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笑苍生太繁忙。”
他注意到自己的岳母素娥,在不远的角落里,也望着这些年轻人。眼里有浅浅的光,甚至于,随着音乐在慢慢地颔首打着拍子。这是一支“慢三”的舞曲。
这时,阿得走到了母亲面前,很绅士地躬身邀舞。素娥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儿子手中。阿得轻轻揽住她的腰,两个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五举有些恍惚,这个终日在他身边,不停劳作的妇人。清淡而寡言,沉默得如同空气。然而,此时舞姿优雅,仪态万方,丝毫没有迟暮的痕
迹。有这么一瞬间,灯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与疲态,竟与另一人的形象叠合。这让五举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一曲终了,素娥默然回到了角落里。露露迎上去,欢快地说,素姨真是好身手,人不可貌相。
素娥摆摆手,说,老了,节拍都跟不上了。
她看一眼五举,轻轻道,当年啊,我第一支舞,还是你爸教的呢。
尽管孩子们都很好奇。她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起近乎半个世纪前的舞会,与那个高瘦青年的邂逅。但人们都看出,这年老妇人,眼里忽而有温柔的憧憬,将她的瞳仁点亮了。
忽然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全场安静。再亮起来,是舞会的高潮,众人看到五个少女,婷婷而出。一色的大红珠光旗袍,戴着齐肘的白手套。打头的是露露,另几个五举也觉得眼熟。再一看恍然,原来都是露露在“翡翠城”的姐妹,以前下夜班时常来帮衬他的。
露露轻轻一扬手,轻快的音乐倏然响起。人群沸腾了,年轻小伙子们开始使劲打呼哨。是《风的季节》啊。小凤姐的名曲,去年被梅艳芳翻唱,获了“香港新秀歌唱大赛”冠军,街知巷闻。
“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露露的歌声,不似梅姑浑厚,但却有另一种清亮的金属之音,穿透了音乐。这歌唱的是有阅历者的举重若轻,但被露露唱出了期冀和盼望。歌声在大厅中回荡。眼波流转,蛾眉入鬓,举手投足都是故事,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露露啊。女孩们在她身侧翩然起舞。露露从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向人群中抛去,同时俏然抛出一个飞吻。
人群欢呼,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大伙跟着露露一起唱起来:
吹呀吹,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不知怎的,五举也有些激动。他想,这才是露露啊。那个熟悉的露露,回来了。
放任无忌的露露,一颦一笑,颠倒众生。
曲终总有人散时。
餐厅里的人,都沉默地收拾东西。空气里还有高潮后的余温,以及浓郁的烟味与汗味。忽然就空了,每个人都觉出了落寞。
露露的小姐妹走了,果然把五举的“兰花豆腐干”通通打包带走了,欢天喜地的。
五举说,得,把窗子都打开吧,透透气。
阿得走到窗边,发现有人推门进来。是几个黑衣的精壮男人。阿得对他们说,舞会结束了。
他们没动,也不说话。露露遥遥一望,都是陌生人,黑口黑面。于是说,我们打烊了。
就等打烊,不然还以为我们来吃霸王餐。
有人应声而入,是一个胖大身形的男人。脸也是弥勒相,月牙眼,笑笑口。可眉头间有“川”字纹,藏了一点狠。他看露露,还未来得及脱下大红的旗袍,又是哈哈一乐,说,这是哪里的新嫁娘,那我就来讨口喜酒喝。
五举上前说,朋友说笑了,您贵姓?
那人拱手还了个礼,免贵姓唐。
露露终于意会,柔声道,看我这记性,忘了请唐老板来参加舞会。罪该万死。来来来,咱们喝一杯酒,算给您赔不是。
唐老板倒没有理会她,只冲着五举说,这酒应该和你们老板喝。陈老板好手段,一个美人计,撬掉了我四成的客。
五举先前不明就里,这时听得明白。来者不善,是兴师问罪来了。
露露偷眼看五举,怕他不知应付。这个唐老板,是观塘工业区里的一个地头蛇。栖身“启祥大厦”,专做工人饭堂的外卖。已有许多年,几乎成了垄断,在价格和质量上自然从无让步。如今这些工厂业主,琵琶别抱,纷纷改与“十八行”签约。个中乾坤,是露露努力的结果,五举并不清楚。
露露说,唐老板,都是做生意。我们不伤和气。您选这时候来,不想伤我们薄面,唔该晒!您说怎么办?
唐老板说,抢了我的生意,就还回来。
露露一愣,问道,怎么还?
唐老板点点头,说,还我两成,大家求个太平。
露露哈哈大笑,说,这约都签了,怎么还回去。抢生意?你们东西好味干净,自然抢也抢不来。成日用隔夜油煮餸,问下自己,这份钱赚得心里踏不踏实。
唐老板变了脸色,眼神一凛道,谁不知谁的底细。一个“企街”,上岸就上岸,跑到我这里来兴风作浪,这里可不是你的“翡翠城”!
露露一笑,随手掂出一支纸烟,点上。抽一口,悠悠吐出一缕烟。走到唐老板跟前,将烟轻
轻塞到唐老板口中,说,莫动肝火。我明天带食环署的人来探下您,饮啖咖啡。
唐老板慌得向后趔趄了一下,这才将烟吐出来,往地上啐一口,对旁边人一招手,说,上!
几个黑衣人,开始打砸店里的东西。五举冲上去,要护,反被一个人狠狠推在地上,拳打脚踢。
露露从桌上抄起一只酒瓶,拍在桌上,酒瓶立时粉碎。她将已经碎成了玻璃碴的瓶底冲着这帮人,吼道:去湾仔骆克道,问问露露姐的名头。你们兜尿布那阵,没赶上吃姑奶奶的一口奶!
这帮人一时被镇住了。有人蠢蠢欲动,露露拼劲将酒瓶掷出去,顿时在那人头上开了花。唐老板从身旁人裹着的报纸中,倏然抽出一把砍刀,向露露挥过去。五举爬了起来,反身一挡,那刀恰砍在五举的肩头。
汩汩的血流出来。所有人都愣了。露露扶住他,看血从那件青灰色西装里慢慢渗出来,紫红的蚯蚓一样地游动。游到了她的旗袍的袖口,渗进了一片大红色。
五举艰难抬起头,虛弱地对她笑一下,说,唔好同他们打。
唐老板的刀,咣地掉到地上,脸颊抽动一下,嘴里却还硬,call白车吧!好彩有你姘头替你挡。
露露忽地站起来,嘶吼着,“我丢你老母!”她的波浪发散开、蓬乱。她嘶吼着,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子。
她冲过去,按在唐老板肩上。那胖大男子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耳边一痛,又一热。再回过神,便看见自己半只耳朵,落在了地上。
露露到了警局,嘴角还带着血。让她录口供,她不录,只是大哭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不管不顾。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哭什么。
露露出来时,天已经秋凉。
五举和阿得接她。她看着他们,半晌才问,“十八行”,还在不在?
五举点点头。
露露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说话。木木地,只是闷头做事。没有了外卖生意,这间“十八行”,似乎遽然老了。店内空气,缓慢沉滞。露露见她去年圣诞挂在门廊上的彩带,还挂着,风吹进来,簌簌作响。也旧了,红不红,灰不灰。她就端了凳子,爬上去,想要扯下来。
五举看见,轻轻说,留着吧。多热闹,是个念想。
露露也就默然地下来了,愣愣看一会儿,仍是不说话。
这一年的台风,来得晚,但是猛。
在福建绕了一个圈,临到了香港,本以为强弩之末。天文台中午发布了三号风球的预告。到了傍晚,一下子变成了八号,越刮越烈。
香港人都始料未及。原先的准备是不够的,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十八行”打了烊。五举和阿得,忙着往临街的落地玻璃上贴胶带。
外面风声尖厉,打着呼哨。拍打在窗户上,砰砰作响。五举望见一棵洋紫荆,给刮得东倒西歪,风里头,幼细的枝条忽然断了。像是个垂死的人,头发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树叶纷纷被风撕下来,未及落地,已高高扬起,一忽儿不见了踪迹。
人在里面看了,也觉触目惊心。这时一扇窗忽然被吹开了,风呼啸而入。露露赶紧去关窗。风太大,混着雨,打在她胳膊上竟是生疼。那风死死地抵着窗子,怎么拉都拉不动,好像在与她角力。露露咬紧牙,努一把劲,这才关上了。
到底还是迟了,餐厅里一地的水,还有飞旋而进的落叶。才拾掇好了,又要重新来过。五举叹一口气,去厨房拿拖把。
这时听到铁闸门被用力拍打的声音。开始以为是风,再听听,时断时续。声音更大些了,才听出是有人叫门。
五举赶紧去开门。打开了,看见门外是三个湿淋淋的人。打门的人魁梧身形。三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水。五举忙将他们让进来。
来人将连帽雨衣脱下来,灯光底下,那最高大的原来是个老人。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却很亮。后头两个年轻人,跟他的眉目也十分相像,都是黧黑发红的脸色。待他们坐定了,五举让阿得进去拿几块干毛巾。
老人边擦头脸,一边说,这风实在太大。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来。只瞧见这店还亮着灯。看情形你们也要打烊,实在打扰了。
老人声音是沙腔,浑厚。说国语,却带浓重
的闽南口音。
五举说,是啊,这台风来得太生猛。铿铿锵锵,像台龙凤大戏。
后面的青年忽然打了个喷嚏。五举说,我去给你们煲碗姜茶去。
老人说,太麻烦您。孩子还是少见了风雨,老板别惯着。
五举说,不麻烦。出门在外,着凉伤风就不好了。
聊起来,才知道这是祖孙三人。问起老爷子贵庚,说七十岁有三,在海上航了五十年的船。这回呢,是从漳州押了一批瓷货,往南去。临近香港遇到了台风,实在没法往前了。就近寻了一处避风塘,将船泊在了观塘码头。人先上岸,找个地方将息。想等台风过去了,再打算。
老人说,我怕是最后一次航船了,以后就交给他们两个。这来往的人面,我带他俩一个个打过招呼,将来也好帮带些。七十古来稀,风来雨去,光是每年犯几次老风湿,我还能有几年。可如今的孩子,吃不得苦。这大的有小三十了,刚成了家,就不想出来。哪像我们当年。
五举说,您老很健朗了。航船是苦,我岳父早年做过海员,跟我也说过许多。
老人问,您家泰山,出航是去的哪里?
阿得便抢说,我爸当年常跑马来亚和印尼。有次路过香港,觉得好,我们家就搬到香港来了。
老人笑笑,说,那巧了。我们也正要回马来亚去。
这时,本在专心干活的露露,也过来坐下,听他们谈话。过了半晌,露露说,老人家,听您孙子说话,是峇峇口音。
老人愣一愣,说,随他们的娘。我们家倒是早年泉州过去的“新客”。我爹被人卖猪仔,在柔佛割橡胶。姑娘,这么说,你也是星马人?
露露笑笑,点一点头。
五举说,听我岳父讲,星马华人钱赚得不少,但生活得辛苦。
老人说,一直都辛苦。不过,人世走一遭,总是辛苦的。华人始终是外族,更难些。前年上了个新首相,叫马哈迪。好不好,都得慢慢看。
这时,五举恍然道,您看我,光顾上倾谈。都饿了吧。
老人摆摆手,说,嗨,谢谢您给我个地方避风头。雨小了我们就走了。
五举道,那成什么话。我们是个开餐馆的,哪能让你们空着肚子走。
五举就问想吃什么。
那个较小的孙子,脱口而出,说,咖喱叻沙!
老人便喝他,说,出门有口热汤就不错了。人家香港,哪来的什么叻沙。
这时候,露露“呼啦”一下站起来,说,怎么没有?
说完,把正在剥的蒜头,往箩里一搁,就往后厨走。
阿得好奇,跟露露到了后厨。看她取了一个瓷罐子出来,就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峇拉煎。
阿得问她是什么。露露说,就是虾膏制成的辣椒酱。等会用它熬叻沙。
阿得吐吐舌头,说,真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个好东西。
露露打开盖子给他闻一下。阿得皱了一下鼻子,说,味儿真大。
露露便说,知道你无福消受,我留着自己吃。
五举也进来了,露露说,举哥,帮我拿一板虾出来,虾仁开背。
五举便照做。他许久没有给人打下手的经验,也觉得新鲜。看露露,利利索索地给豆芽焯水,切洋葱、生姜、黄姜、南姜、大蒜成末,入锅上油,炒香。一边厢将叻沙叶、香茅煮水。
油锅里头,放入峇拉煎炒化,再入咖喱粉、叻沙粉翻炒,下香茅水,直熬到锅里泛起红棕。一面搅拌,一面慢慢倒入椰浆、生奶。
可谓有条不紊,流水行云。
五举在心里暗暗赞叹,脱口而出,还真是好手势。
露露不应,顾自将过了凉水的粗米粉入碗,将虾仁、鱼饼、血蚶放下去,直到摆到自己满意的位置。那全神贯注,好像是在做工艺。最后才慢慢浇上叻沙汤头。
她左瞧瞧,又看看。确定大功告成,才长舒了一口气。
三碗叻沙。老人家嘗一口,看一眼露露,笑而不语。两个孙子,尝一口,就没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一气吃完了。
老人家喝下最后一口汤,说,姑娘,谢谢你。让我们吃上地道的家乡饭。
露露笑了,说,今天时间紧些。下次来,我请你们吃肉骨茶。
第二天台风停了,老人上门来道谢,也是
道别。
老人留下一尊瓷制的妈祖和一套盘盏。
漳州的月港瓷,很出名。自清末起式微,名声犹在。因海上贸易繁荣,多是外销,故称“克拉克瓷”,所以其与国人普遍的传统审美略有不同。主要是青花,因模印相类,不懂行的往往会误以为是景德镇瓷,其实看胎釉便知窑口有别。月港瓷的好,除青白瓷、蓝釉酱釉之外,还有五彩瓷。描金画银,一团喜气。
老人的这套盘盏,浓绿重彩地描着火龙、麒麟、梅花鹿等瑞兽,间中花草盘绕,锦地开光。而细细辨别,那绣球等花卉的纹路,其实是极繁复的外文字。因未见过,“十八行”上下啧啧称赞。
倒只有露露,在旁盯着看那尊白瓷的妈祖。这妈祖的形容,与常见的不同。香港所见,多是盛大祥和,手持神笏或如意,显见的富贵。但这一尊,除了在底座的莲花,略作青色的模印浮雕。整个的样态,却十分朴素。尤其是眉目,流转传情。唇微启,欲语还休,有心事却说不出的样子。不像是一尊神,倒实在像是人间女子。露露抬头,看众人一眼,说,我要瘦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吧。
露露在店里设了一个神龛,供这尊妈祖。每两日换一次供果,倒也十分虔诚。到黄昏时,店里的人,就看她在龛前立着,合十默念。也不知她念什么。
这天临打烊,她又在念。
念完了,还上了一炷香。
五举便微笑道,露露心诚,许下的愿会要灵验的。
露露说,灵不灵,举哥你说的算。
五举愣一愣,还是笑了,说,你拜的是妈祖,如何我会说的算。不是想加人工吧?
露露低头,再缓缓抬起来。她低声道,我对妈祖说,我想做举哥一样的大厨。
五举脸上也没有了笑意。露露走近了一步,说,举哥,收我做徒弟吧。
他说,露露,学厨是很苦的。
露露说,我一个人从南洋来香港,苦不苦?你不是才夸过我好手势。
五举便说,女厨更苦。
露露说,阿得跟我说,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姐姐凤行。凤行就是个女厨。
五举听到这里,心头猛然一震,生冷冷地说,不行。
回头便走。
五举一个人走在康宁道上。狭窄的楼道之间,有风穿过。这风带着工业区特别的气息。是那种铁锈与机油混合厚重而黏滞的味道,还带着些海风的腥咸。风有些硬,钻到他的衣领里,便是一个激灵。有一个孩童,从临街的一间五金铺里,呼号着跑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后面是个精瘦的女人,跟着赶到路中央。拎着孩子的耳朵,粗鲁地在他屁股上打一下。拖着他往回走。孩子挣扎着不愿回去,女人便用客家话大声地呵斥。
不知怎么,五举竟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立在街边看。这当儿,倏然想起,司马先生有次醉酒,给他测过一回字。他心中莫名地低沉下来。
本以为,照露露的不屈不挠,一个念头,有了,便灭不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再提。
依然默默地干活,为五举帮厨。干活的间隙,便给妈祖上香,拜上一拜。
“十八行”的生意,谈不上很好,但也没有再坏下去。大约少了先前的竞争与是非,来帮衬的多是回头客。“老克腊”从加拿大回来。五举说,惭愧得很,好好一个馆子,给你做成了个茶餐厅。“老克腊”笑笑,摆摆手说,文武之道,能屈能伸。本帮菜的好处就是,能上天,也能下地。当年顾鸣笙在“十六铺”学生意,一碗街边的黄豆汤,于他是人间至味。即使那些硬菜大菜,归根儿说起料来,哪一样能登大雅之堂。如今你倒是让这菜,回到了本分了。就像我们上海人,往日浮華,可到了这边就要服水土。你再看看我,当年都叫我“老克腊”,何其威风、讲究,可人也总是吊着自己。如今也成了“麻甩佬”,才知道有多自在。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五举当他是安慰,心里也领受。想想也对,这店里别的不说,有一样卖得格外好,就是“卤水”。大约因为附近的工友,工余小聚、小酌,总少不了下酒菜。卤水味重、香口,又冷热不拘。路过了,打上一包就能带走。而其中,又以“兰花豆腐干”最受欢迎。中间穿了一支竹扦,咬一口,拉开来,断断续续,又有游戏玩赏的性质,老人孩子都喜欢。所以,往往午市过后,就卖得精光。
可是呢,这几天,却不如以往。这豆腐干他通常备得是多些,但不至于到晚上打烊还有积存。通常呢,他为了节省时间,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切好,过卤,搁上一夜,让那老抽、桂皮、八角的
香味都渗进去。第二天,这口感、滋味都是将将好。
他于是切少了些,想可能是贪新鲜的人少了,又或者口味变了。买的人并不少,可临到打烊,又剩下了。接连几日,五举觉出了异样。仔细查看那剩下的豆腐干,终于笑一笑。他并未声张,只是这天晚上在切时,在豆腐干上都用刀划了十字,做下了记号。到第二天出锅,再看。果然是有他人所为。这人的刀法,是糙了些,偶有切断了的。但路数却是对的,以致先前未察觉出来。
他便每天都看一看,看出了这人的进步。这“蓑衣刀法”,切得好不好,是靠个悟。五举看出了这人自己的琢磨,也看出了琢磨后的成果。再过几天看,竟已和自己切得不相上下。力道、厚薄、刀口处的均匀,都恰到好处。然而后来,让他暗暗吃惊。发觉此人在刀法上的创举,已不甘于寻常。在下刀的纹路上做起文章,不再满足于兰花数瓣,渐渐繁复起来。重瓣、牵扯,外方而内圆。后来,当他将其中一块拉开,看到竟然如弹簧般,可以一圈套一圈地展开。不禁称奇,同时间在心里莞尔了。
他转念一想,他切了十年,便是墨守成规的十年。这个人不过切了几天,便已耐不住规矩。
终于在这夜,他打烊后,又折返。果然看见后厨的灯亮着。
透过窗子,他看见露露正在案上切一块豆腐干。手法已十分娴熟。停一停,想想,接着又切。切好了,就看露露将那豆腐干慢慢铺展,就如同一张明黄色的剪纸。在灯光底下,恰有影子投过来,落在露露脸上。露露便有喜气,眼里星星闪闪,那是成就的神色。
五举咳嗽了一声。露露看见他,慌了一下。
五举慢慢说,我落了东西回来拿。
但他发现这预备好的解释,实在多余。因为露露很快就镇静了。
露露说,举哥,谢谢你。看破莫说破。
五举说,你切得很好。
露露说,切得好又有什么用。偷师来的,上不了台面。
五举没有说话。露露就笑嘻嘻地问,莫不是有人真的想教我?
五举说,你用来练手的豆腐干,天天卖不掉。我唔想嘥咗。
第二天,露露特地泡了一壶茶,要五举饮。茶里放了红枣和荔枝。
五举说,这是什么讲究。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喝。
露露吐吐舌头,说,你当年在“同钦”拜师父,不喝“拜师茶”讨个口彩吗?
五举挠挠头,说,讨的什么口彩?
露露说,你喝下去,是要我“早点励志”。
五举恍然,哈哈大笑,什么都还没学上,鬼马倒先有了一堆。
他刚喝上一口。露露扯过椅子上一只坐垫,当作蒲团,就要给他下跪。五举慌得赶紧扶她起来,说,这成个什么话,也不怕折了我的阳寿。
五举教露露,是真用了心的。
当年,明义是一五一十地传给了他。他便也和盘地想教给露露。他有他的规矩。先去问了素娥。素娥听了说,好事。
五举没说话,看着她。素娥说,当年凤行想学厨,她爸嫌她是闺女,要嫁外姓人,不教。不是她执拗,这门香火早就断了。咱们是半路出家的厨子,哪来这么多的讲究。她肯学,你肯教。一门手艺,能传下去总是好的。
五举心里,便笃定了些。自到观塘后,他多时不做大菜了。倒不是技痒,也是怕自己生疏了。若论学厨,他是幸运的。这一行哪有没偷过师的。他没有。在“同钦”,都是做师父的言传身教。而岳父和凤行,因顾念他是粤厨出身,更是循循善诱,从未给过委屈他吃。他自己也想,这“偷师”究竟有无好处。偷来的,一般人学到了师父表面的皮毛,只是形似,内里难得其神。而悟性高的,偷了其表,但因为无人往深里教,便多了自己许多的琢磨与想象。走得好的,倒成就了自己,独树一帜。可把握不好,入了旁门左道。就像武艺,怕要走火入魔。
因为前面的事,五举看出露露的聪慧,但是走偏锋的性情。毕竟没有学厨的根基,人稍嫌浮躁了些。他就暗暗地想了教她的方法。
五举记得荣师父当年训练他,用的那“一慢”“一快”的功夫。便想,教露露,要从“吊糟”起。
说起来,“糟”是本帮菜里的魂。取其醉,得其鲜。这鲜又难以形容,比酒醇厚,比酱清雅,是“酸甜苦辣咸”之外的第六味。但凡将大荤之物糟上一糟。肥腻尽消,入口鲜成甜爽,健脾开胃。人总说本帮“浓油赤酱”,有此一“糟”,便是十足的中和之道。但这“糟”里,学问很大。第一是要陈。食家袁子才说“糟油出太仓,越陈越香”。但如今本港的上海菜,多是买现成的糟汁,在“十八行”看来,是很不上路子的。也只有他
们,还坚持用自己的陈年老糟泥。当年明义举家从上海来港,轻装上阵。唯独手上捧了八年陶坛花雕的黄糟。到了去邵公家里做“糟钵头”,用的还是这糟泥制的糟卤。而“十八行”闻名的当家卤水,多靠的也是它。
这糟卤出得可不容易,全靠一个“吊”字。一斤糟泥,一斤花雕,香叶、八角、花椒、桂花,拌匀了,用绳子吊起来,地上接个大海碗,就这么一点点地滴下来。“吊糟”的当口,一边做“糟油”。讲究要冷锅下凉油,把老糟泥化开。然后开小火,边搅拌边熬。这里头,要的是十足的耐心。因为糟泥里头有水分,熬着熬着,水泡不间断地冒出来。这得熬到最后一个水泡都看不见,关火,滤掉糟泥,滤出糟油,才算是成了。
五举便用这一吊一熬,磨炼露露的心性。手不能停,眼里还哪头都不能耽误。说起来是熬糟,但其实,就是个厨子长年练就的眼力。
露露看起来鲁莽,心是细的。可是到底还是不熟火候的深浅。炼那糟油,到了糟香飘出来,兴头头地看五举,却没来得及关火,生生地出了焦煳味。
她便很沮丧,五举宽容地笑笑,口却没有松,只说四个字,倒掉,重熬。
这是练心,再一层,便是力气。本帮行里,这多是女厨的软肋。凤行告诉过五举,当年只因兜腕掂勺的功夫,差点就入不了行。所幸一道“红烧鱼”,成败一萧何。可露露不同,敦敦实实,往炉前一站,架势先十足了。力气自然是不缺的。这一记“大翻”,给她练得是虎虎生风。但是,五举让她在锅里放的,是生米。因为细碎,比当年凤行用来练的铁砂,更吃力,也更难控制。一不小心,就撒了一地。撒到地上,五举就让她捡起来,一粒都不能剩。捡到锅里,再练,但凡撒了出来,就再捡。露露的鲁莽与浮躁,就渐渐收敛了。
五举呢,从三分之一锅的米让她练起,加到了半锅。最后加到了大半锅。露露一抖腕子,稳稳落下来,居然可以一粒米都没有撒出来。
五舉心下安慰,却没有说出来。他想,这个露露,还真是个学厨的好手势,难道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看见露露,又跑到厅堂里去拜妈祖。上了一炷香,然后摆供果。摆了三只橙子,不甘心似的,又添了两只芭乐。碟子不够大,芭乐要往下滚,露露就小心翼翼地一一捧上去。
可是,到了教菜,五举才发现了露露的短。露露烧菜,手下是不大有数的。这没数,多半是因为过了头。一个就是火候。蒸、煨、糟这样的功夫菜还好。但到了红烧、生煸,烧煳真是常有的事。一次爆炒河虾,油放得太多,在锅里起了火,竟难以收拾。每每如此,看她手忙脚乱,五举虽不忍斥责,但脸色也就沉了下来。而放起料,下手又是格外没轻重。本帮菜已经担了“浓油赤酱”的名声。可露露放起甜咸佐料来,大鸣大放到了惊人的程度。五举教她“响油鳝糊”,她如法烧了,卖相是真的不错。她自己也得意扬扬,请大家品尝。众人兴致勃勃。可下了一筷,阿得就吐了出来,忙不迭地喝水,说,路仙芝,你是不是打死了一个卖盐的。
五举想,大约是她太热烈的性情,影响到了对味觉的判断。就琢磨得给她一点节制。他就花了些时间,以自己的经验,把每道菜的佐料的分量,都写了下来。以汤匙为计,让露露照着做。开始露露觉得束手束脚,很不高兴。还挑衅似的,按这方子煮一道汤,自己喝一口,说,啧啧啧,这味寡得,比寡妇还寡。
着急起来,她又大喝一句,我还是烧我的肉骨茶吧。
五举听了她的泄气话,不动声色,便说,也好,人各有命。
露露可是个认命的人?一鼓腮帮,一拧眉毛,便只有忍着照他说的做了。
到露露出师,真是整了一大席菜。味道先不论,排场是很有的。煎炸烹煮,满当当的一大桌子。
除了店里的人,自然还邀请了工业区里熟识的工友,还有以前的几个小姐妹。她一人敬一杯酒,说,我可是熬出来了。
露露紧张兮兮的,看哪道菜谁少动了一筷,劈头就问,不好吃吗?
那人看她怒目金刚似的,赶紧夹了,吃一大口,说,好吃好吃。怎么这么好吃呢。
有人就说,露露,你敬了一满圈,怎么不单独敬敬你师父?
露露赶紧倒满一杯酒,走到五举跟前,对桌上众人道,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现在最怕举哥灭了我的口。
阿得就起哄说,那不至于,我最怕你砸了我姐夫的招牌,才是正经。
露露没有砸了“十八行”的招牌。相反,因为她入了厨,嘴快的在工业区传了开来。由于她往
日的声名,来帮衬的人,倒渐渐多起来。
露露做的本帮菜,很受工人们欢迎。说到底,但凡菜式流转到了外地,再怎么法度谨严,还是各人有各人的味儿。五举是粤厨出身,在食材和佐料的使用上,是颇为节制的。但到了露露,那可是咖喱和峇拉煎锻炼出的味蕾。做出的菜来,味道便分外地厚,连酱汁浇头都是浓墨重彩,倒是恰恰合了工人疲累一天,想要大快朵颐的好胃口。五举呢,虽仍觉得她的手势有些粗粝,可挡不住被人喜欢。他心里便想,这个露露,在哪儿都是时势造英雄。
但是,有这么一回,五举是真的有些动气。
那天“麻甩佬”来,露露做一道青鱼汤卷。做上来,汤色很好。可“麻甩佬”尝一口,只觉得怪,便问五举怎么回事。
五举问露露。露露说,嗯,可能是鱼头煎得不够,下了汤煨了半日,就是不起稠。我呢,就往里面倒了点椰奶。你看,现在奶白奶白的,要汤色有汤色,要滋味有滋味。交关好!
看露露面有得色,五举更气了,说,你这不是胡闹吗?
露露立即跑到厅堂,对“麻甩佬”一拍桌子,问他,你就说吧,味道好不好?!
“麻甩佬”怯怯看她一眼,低声说,好,还是好的……
露露立即反身对五举说,吃的人都说好,怎么叫胡闹。
五举也哑口,半晌道,在汤里头放椰奶,我做了十几年的厨子,闻所未闻。
露露说,那是你见识少!我们马来的叻沙汤头,放得椰奶;泰國的冬阴功,也放得椰奶。怎么就你们上海菜放不得?
五举耐下心来,正色道,露露,一菜一系,根基是不能动的。有些能改,有些不能改。像你这样,一个菜就伤筋动骨了。
露露满腹委屈,恨恨说,我跟你学厨。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内里却是个老古董。当年你做“水晶生煎”“黄鱼烧卖”“叉烧蟹壳黄”,哪一个是地道的上海点心?广东菜里的好,能用在本帮菜里头。我的却不行,说到底,你还是嫌弃东南亚的东西蛮夷!
五举看她脸涨得通红,斗鸡似的。一时觉得秀才遇到兵,便摇摇头,叹口气,回到后厨去了。
露露呢,便也不睬他,连着好几日。可过了一个星期,“麻甩佬”和“老克腊”一起来了。露露悄没声地,将一盆青鱼汤卷,端上了桌,说,姑奶奶我请你们的,趁热吃。
看“麻甩佬”愣愣着,张口结舌的样子。露露甜甜一笑,说,还不动筷子,汤里头又没下毒。还有,一滴椰奶也没放!
这一年年末,阿得的大哥来了香港。
以往明义两口子,带着阿得与凤行回去。如今大陆开放了,大哥可以申请来探亲了。
五举是第一次见。觉得大哥的形容,与明义很相像。但看上去,面相更勤勉些。像是上一辈的人,年纪当然是大了些,大约是这些年的艰辛打下的印记。他说话举止,轻言细语,是很谦恭的江南男人的样子。
大哥对五举也很和善,让他烟抽,是一种叫“红塔山”的香烟。五举笑笑说不会。他不甘心地又敬他,说,这是大陆最好的烟了。他说,多亏五举这些年,对阿爸姆妈的照顾。倒是他这个做大哥的,很不孝。也没办法,鞭长莫及。
五举问大哥,当年为什么没有和全家一起来香港,选择留在上海。
大哥没有说话,沉默半晌,再抬起头,笑了。眼角的褶子也都密密地叠在一起。
大哥说,我不留在家里,现在谁来接阿爸回去呢?
五举便知道,明义是要归根返乡了。这是他生前的遗愿。
大哥已经安排好了墓地。留好两穴。明义先下葬后,等素娥百年。
这是家中大事。戴家的人,少有聚得如此齐全。
有人就说,让凤行也回去吧。陪着阿爸。
又有人说,凤行是出嫁后过的身,要跟着老公留在香港,才合规矩。
大家沉默一会。有个阿嫂,在背后嘟囔一句,他自己都是个入赘的。
听到这里,素娥原本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了。她开口道,五举,现在就是我的儿。凤行是我儿的媳妇,要跟我儿留下。
她说得很慢,却掷地有声。便没有人再说旁的了。
这事,终于传到了餐馆里。露露特地倒了一杯茶,走到素娥跟前,说,姨,我佩服你。我未见过凤行姐。我看你,就好像看到她的样子。
素娥接过茶,深深叹一口气,目光却在远远
的地方。她说,你不知道,这些年,五举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
素娥带了全家人,回去了上海过年。自二十多年前戴家移民香港来,这是第一次。
素娥也要五举一同上去。五举笑着摇头道,不了,总要有人在家里看店。
其实观塘的工业区,过年时生意是极清淡的。因为老板和工人们都要回去原乡过年。平日人气旺盛的工业区,一下子便寂寥下来。
到了年初八,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反而有了比港岛市面上迟滞的热闹。工厂、商铺门口都立了花牌,贴了楹联。张灯结彩,有了普天同庆的架势。老板们为了鼓舞士气,一边给工人们派新年利是;一边呢,忙着请吃开工饭。那份欣欣向荣,并不输除夕前的尾牙。
观塘码头的“荣信货贸”,把开工饭定在正月十五。老板是个老上海,跟“十八行”订了一席,却要在公司里吃,大约是要励精图治的意思。
五举做好了,便和露露去送货。五举蹬着“三脚鸡”,后面坐着露露,护着满车的食盒。一路上,遇到了熟识的老板或是工友,就叫住他们打招呼,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利是”给露露。露露就下得車来,对他们拱拱手,欢天喜地地说“恭喜发财”。
五举就打趣道,我们露露人缘好啊,坐在车上都有钱收。
露露听了就扁扁嘴,说,还不是这么老了嫁不出,才被人可怜派利是。
五举不知怎么接话。倒是露露问,举哥,你是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吧。
五举想想,说,嗯。小时候跟阿公。到了“多男”认了阿爷,阿爷大小年节都带我过。在“同钦”呢,也跟师父过。后来就和你凤行姐一家人过。说起来,我是孤儿,这样的命,也算是好的。
露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到了香港后,都是自己过。
货送到了。上海老板留他们喝了酒,彼此说了许多的吉祥话,才放他们走。
出来时,五举有些摇晃,说,年纪大了,才喝了这些酒,就有点晕了。
露露说,得亏我还为你挡了几轮呢。走,得到海边吹吹风去。
这时,五举一看车里,竟然还留着一个食盒。他一拍脑袋,说,坏了,我这大头虾。不知是不是凉菜,赶紧给人家送上去。
露露笑而不语。
五举就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精致的纸盒,上面写着“美意西饼”。
五举一脸惶惑。这时露露走过来,将那纸盒开开。里面是一个蛋糕。蛋糕上面,用奶油雕了两个红头发的小天使。上面用花体的英文写着“Happy Birthday”。
露露说,举哥,生日快乐。
五举愣一愣,半天才想起来,讷讷地说,我都不记得自己的阳历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
露露说,我自然有办法知。
五举说,我是好久没过生日了。一个大男人,也不讲究。只记得约莫在正月里头,前后都一团热闹,谁还记得这个呢。
露露掏出一盒蜡烛,点上,要五举吹。蜡烛星星点点的,在夜色中晃了两个人的眼睛。五举笑着,刚嘟起嘴,却很不好意思似的,又阖上了,说,都不知该怎么吹,全是细路仔的玩意儿。
露露说,这样吹。于是吸一口气,“呼”的一声,将蜡烛全吹灭了。
看五举一脸惊讶,露露哈哈大笑,嬉皮笑脸道,我帮你许了个愿。
五举仍木呆呆的。露露说,举哥,我的生日,也是正月里。这下好,一个蛋糕一锅烩,还落你一个人情。
五举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说,好好,这样好。露露会精打细算。
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切那只蛋糕。露露小心翼翼地,将两只小天使,完整地切下来,一只给五举,一只给自己。
露露说,我每年生日,都给自己买个蛋糕,一个人吃。上回有人给我买蛋糕,是我爸,好多年前了。
露露问他,好吃吗?
五举回说,好吃。就是奶味重些。这上面的外国字,倒是写得几靓哦。
露露笑,逗他说,西饼上当然是写外国字。难道写“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五举想一想,道,说起来,我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西饼了,自从离开了“同钦”后。
露露停下口,等他说。可五举看她神情严肃,却没忘了用舌尖将嘴角的一点奶油舔进嘴里,是个一本正经的儿童样子。心里也想笑。
五举摆摆手,说,也没什么。就是做过唐饼
的人,心里的一点顾念吧。
这时候,海上忽然响起了汽笛声。有慢慢移动的庞大的绰绰的影,那是来观塘避风塘靠岸停泊的远洋货轮。近处则有来往于与北角两岸的轮渡。船上缠绕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细心的船家,还在船头挂了红色的灯笼,这船便立时喜庆了几分。稍开快了些,便激荡着海水波浪潋滟,像是想要夜归的孩子。靠岸了,人三三两两地从船上下来。脸上的表情,怡然或者焦灼。拎着东西,驻足观望的,是等人来接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露露说,当年我和我爸,坐船刚到香港。那天,我晕船得厉害。落了地,忽然闻到一阵很香的味儿。我爸说,我煞白的脸色立时就好了。我们就循着那香味走。原来是码头上的一间卖鱼蛋的档口。我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鱼蛋。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味道,真好吃啊。我吃完了,抹抹嘴巴。我就说,爸,这里好,我们不要再走了。
我跟我爸,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终于在这里留了下来。那年,我十一岁。
没等得及我长大,我爸又走了,不知到哪去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可是,每次闻到鱼蛋的味儿,我都会想起他。我爸说,我到了哪里,都是个小娘惹的舌头,只喜欢味重味厚的。可是,味不重、不厚,怎么能记得住呢?
他们两个遥遥地望着。那拎着东西等人的,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两个人,便都在心里松一口气。
夜深了些,码头上的人渐渐地稀少。甚至潮声也寂静了些。这时,近旁不知哪家打开了收音机,声音开得很大,从窗口里飘出来。是电台的《金曲点唱》节目,旋律响起,原来是《何日君再来》,邓丽君的版本。歌声是袅袅的,甜甜的,混着海浪的声音。
露露也跟着唱,唱到中间,将手指环成了酒杯的形状,笑吟吟地对五举念白,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说罢做了一饮而尽的手势。五举也笑了。
露露站起身,身体旋转了一下,便在歌声中跳起舞来。露露的舞姿是优美的,虽然没有曼纱倩服,但仍然跳得轻盈飘逸。举手投足,旁若无人。这码头阔大,便是她的舞场;月色清朗,是幽幽明灭的舞台灯光。
五举抬起头,今年元宵的月亮,真是好。大而圆,毛茸茸的,竟一丝霾也没有。
露露跳着跳着,跳到了五举的面前,对他伸出手。五举摇摇手,说不会跳。露露干脆牵住他,将他拉起来。露露将五举的手,摆在自己腰间,然后扶住他的肩头。她让他听着歌声的节奏,跟她走。慢慢走,慢慢走。他不慎踩了她的脚,慌乱间要松开。那手反拉得他更紧了。
慢慢走,慢慢走。他跟上了。五举觉得自己在挪移旋转中,看着海天也在旋转。他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刚才的微醺,似乎又回来了。他自如起来,觉得体内的血液也奔腾了一些。露露说,举哥,你跳得很好啊。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露露哼唱着,与他又贴近了一些。五举闻到了一阵丰熟的香,这气味击打了他一下,却又让他猛然松懈下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到了露露的心跳。那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或疾或缓,汇合为一。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们重又在台阶上坐下来,还听得见彼此未定的喘息。五举的心跳弛缓了。借着月色,他看到近旁的礁岩,慢慢露出了峥嵘的轮廓。原来是已经落潮了。
不知何时,露露将头挨在他的肩上,好像是已经睡着了。她颧上微红,额头还有薄薄的汗,呼吸很均匀。夜风吹过来,五举又闻到了刚才的气息。热腾腾的,在风里稀释了,有点淡淡的甜。这是他身边的女人的气味。
五举将自己挺得更直了些,生怕会吵醒她。露露咂巴了一下嘴巴,厚厚的唇间有笑意,像是做梦的孩子。五举侧过脸,看见她的睫毛很长,湿漉漉的。不知怎的,他终于没有忍住。他轻轻低下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这时的海风大了一些,带着湿润而腥咸的气味。五举觉得心里,倏然轻快了。
隔了一天,五舉去看凤行。
露露也要跟着。五举想一想说,好。
五举洒扫凤行的墓,给四周围除了草。然后摆上供品,又拿出了一瓶花雕。倒上了一杯,洒给了凤行。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五举说,凤行啊。今年姆妈和阿得回了上海,我来看你。这个是露露,也来看你。
露露也倒上一杯酒,喝了,说,凤行姐,我敬你。我跟举哥学了厨,我是他的徒弟了。你的“蓑衣刀法”,也传给我了。
五举说,今年摆的供,有“兰花豆腐干”,你尝尝。是露露切的。这是咱们的刀法,也有她
自己的。
他们两个,就给凤行烧纸钱。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拱起手,用晶亮亮的黑眼睛看着他们动作。看了半晌,又忽地钻到草丛中,不见了踪影。山风飒飒,火旺了。火势很猛,挟裹了纸钱。有些烧成了灰白的烬,有些还在燃烧着,被风扬了起来。风越来越大。烧着的纸钱竟然飘到了半空中,纷纷扬扬,像是漫天的蝴蝶。
五举看得有些呆,一颗灰烬飘到了他的手背上,倏地将他烫了一下。
这时,露露上前一步,蹲下身来,说,凤行姐,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举哥的。
五举一惊,回头看露露。露露的脸上神情泰然,目光是定定的。
这时,风小了,纸钱落了下来,静静地落在了墓碑上,和他们的身上。他们两个都没再言语。只听得脚边的草,被微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们回来后,话少了,或许也是因为有了默契。五举心里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待素娥与阿得回来,脸上都有些喜色。素娥的形容似乎比离港时好了一些。他们说着此行在故乡的见闻,见了许多多年未见的亲人。如今的风物与气象,也远不是记忆中的了。
阿得也欢天喜地的。悄悄将五举拉到了一边,打开一个锦匣子给他看。里头是一串珍珠。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
素娥走过来,微笑说,跟你姐夫还神神秘秘的。这是舅爷给他的“东珠”。舅爷在普陀山上做居士,说他算出来,咱家里要有喜事。
阿得说,姐夫,你说,我几时和露露说呢?
五举喃喃道,露露……
素娥说,嗯,舅爷说,这个新抱,是东南位向,丙火命人,与咱们阿得正相配。露露这孩子,跟我们家这些年,总算是知根知底。人都有过往,计较不得。我如今看她,很好。你说呢?
五举张张口,究竟没有说话。
素娥望望他,说道,举,了却阿得这桩心事,我就合该闭眼了。
隔天清晨,五举早入后厨,收拾锅灶。听到有声响,抬起眼,看见有人正向门口走出去。露露的背影,是硬硬的。她只一径往前走过去,并未再回头。
阿得与露露的婚礼酒,摆在了三月。
五举亲自掌的勺。
戴家许久没有喜事了。也是二十多年攒下的好人缘,来了很多客人。北角的老街坊们、湾仔的食客、观塘的工友,加加埋埋,有十几桌。主婚人是“老克腊”,不知怎么,说了几句,竟有些老泪纵横。露露穿了红缎的大襟衫子,戴了一身的龙凤金饰。先给素娥磕头,敬新抱茶。大家起哄,让她与阿得喝交杯酒。露露一口气喝了,然后朗朗地笑。
五举远远看着。一边实实在在地满心欢喜,一边发着空。
觥筹交错,挨桌敬酒。阿得不胜酒力,渐渐醉了。露露扶着他,轮到他敬人,露露抢过来便喝。人们就又说,阿得好福气,娶个疼人的老婆。
一对新人,过来敬五举。露露给阿得斟满,说,得,你好好敬敬姐夫。
她又给自己倒上,喝下去,说,这杯是露露敬姐夫。
却又倒上一杯,稳稳端起来,说,这一杯,是路仙芝敬给师父的。
五举见她喜红脸色,眼里含笑,对他亮一亮杯底。也便倒上酒,喝下去。没来由的,这酒如一股热流,滚烫地灼落去,让他狠狠地疼了一疼。疼得,猝不及防。
他佝偻了一下身子,让自己挺一挺,对着他俩说,得,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姐夫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们离开了观塘公众码头,经骏业街,沿着观塘海滨长廊一路走。长廊很长,所经之处,有些在夕阳下跑步的人,还有嬉闹玩耍的孩子。都被光线笼罩得金灿灿的,连草地都如同漫无边际的织锦。能见度很好,清晰地看见启德邮轮码头和跑道公园。近旁有人鼓掌,是一支青年人的乐队。低吟浅唱,谢安琪的《囍帖街》。
“好景不会,每日常在,天梯不可只往上爬,爱的人没有一生一世吗?”
五举山伯,站定了,默默地看、听。一直听到一曲终了。他对我说,他们唱的囍帖街,是靠皇后大道东的那个吗?已经没了吧。
我点点头,终于问他,那时候,你后悔过吗?
我看到他愣住,似乎很久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看到山伯的手,垂了下来。手指沿着裤缝摩挲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捏住。这一刹那,我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残忍。这问题看似好奇,却关乎可能改变他一生的那个决定。
然而山伯的手,松弛下来,他看着我,笑了。笑得十分真诚。他说,后不后悔,也过去三
十多年喇。
此时,人群中传来了惊呼。原来是海的上空,竟然聚集了浓密的火烧云。对岸的鲤鱼门,在深重的暗影里,有喷薄而出的血,红得遮没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其他的颜色。我身边的山伯,也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他的头发、眉毛与眼睛,都渗进了血色,并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慢慢地流淌下来了。
露露嫁到了戴家,便不再允许外头的人叫她露露。她是真的会恼。作为引导,她自称阿芝。再年长些时,旁人叫她得嫂,以后的小辈人便叫她芝婶婶。
此刻的芝婶婶,人依然敦实,很勤勉。话并不多。看着阿得,有一种纵容而无谓的神情。她和所有人一样,称五举为山伯。
但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叫她“露露”。几十年并未改过口,似乎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
我的朋友谢小湘,每谈及此,也会以无奈的口气。他说,我爸明明知道这样叫,芝婶婶会即刻变成乌眼鸡。但他还是要这样叫,好像不知死。
其实露露和阿得的婚礼,谢醒是来了的。不请自来,还带了贺礼,但露露没有让他进门。
但此后,他便天天来。来吃饭。扬手不打笑脸客,开门做生意,谁也拿他无奈何。来了,便点一个红烧肉碟头饭。要一碗例汤,有时是粉葛,有时是花生鸡脚。喝完了,他便再要一碗。也不理店面上的侍应,直着喉咙,扬声叫露露。露露给他装一碗汤,克制地笑笑口道,谢生,“明珠”店大业大,缺你一口汤喝?
谢醒便说,自己锅里的汤,喝多了厌。在你这儿,多喝一碗都是占便宜。
谢醒自然知道,让“十八行”上下生厌的,是他自己。可他并无什么逾矩的行为。吃了饭,喝了汤,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报纸。偶尔与其他客聊上几句,也是温和风趣。因为人届中年,发了福,其实多了一些敦厚的样子。头发仍然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看上去是个很体面的人。不明底里的人,瞧他每日在这里吃饭,仿佛在“十八行”是屈就了。有时看露露不免对他厉言厉色,竟至于有些鸣不平。有人便调侃,阿芝,这位老板真是好声气,肯定和你有故事。
露露也笑笑看他,说,使乜讲,定是同你老母有故事。
婚后的露露,也就是阿芝,言语比以往更泼辣了些。行止却收敛了许多。她不想看到谢醒,其中除了往日过节,还有她个人的过往。谢老板,每日都从湾仔的市中心,过海来观塘。吃个饭,跟各种人聊聊天,然后莫名地消耗一个下午,便在晚市来临前回去。准点准时,像是上班一样。
有一天,他又让露露给他添汤。露露道,今天佛手瓜切得块大,当心噎死了。店小本薄,不偿命。
谢醒回她说,怕是我沒死,这店先死了。
露露心里一惊,想起这人往日手段。心中愠怒,却并没有声张,轻轻说,你又想搞什么蛊惑。
谢醒说,想知道?
露露有了底,他不过故弄玄虚。拿起抹布擦桌子,落力擦,摆尽了逐客样子。
谢醒说,和你说上一回,我往后再不来了。
露露平白消失了一个下午,回来时样子有点失神。
阿得心急火燎,问她去了哪里。露露说,去湾仔见了谢醒。
这些天的积聚,正在新婚燕尔之时,阿得本来就心中不爽。听到这里,不禁无名火起。也想自己做丈夫的,立威心切,抬起手就要打人。
露露皱着眉头,一把握住他的拳头,狠狠一捏,几乎“咔吧”作响。阿得被捏得生疼,正要求饶。露露却松开了手,叹一口气,道,他说,要把湾仔老店还给我们。
露露也不明白,谢醒为什么选了她作为谈判的对象。
因为驻守观塘,她其实很少回湾仔来了。也未估到,不过几年,湾仔的变化会如此之大。她心想,地铁把这一区的气象,还真是改得天翻地覆,可能连风水都改掉了。
她多半也是心里有些避忌,也并未探访故旧。直接和谢醒见了面,就在以往的“十八行”。她没承想,这么好的市口,谢醒并未用来做经营的用途,倒是改成了自己的一间茶室。
谢醒大约看出她在心里骂着暴殄天物,呵呵一乐,说,放心,我就算再白摆着十年也亏不了。你知道这地铁一开,附近的楼价好像坐了火箭往上升。
露露不动声色,却忍不住上下打量。谢醒也不说话,专心洗茶,渐渐氤氲起熟普的香气。谢醒给她倒上一杯,冷不丁地问,想回来吗?
露露心下一颤,像被人道中心事。谢醒微笑,继续说,你们这个观塘的店,不长久。
露露回过神,不屑道,您是哪方土地公,能管到海对岸去。我们店里有妈祖,不劳您费心。
谢醒说,我是管不着。我是听来的。
露露眼眉一挑,想这人吹水吹惯了,把个个人都当水鱼。且听他往下怎么说。
谢醒泡了二泡茶,举起杯子看茶色,慢慢说,你以为我天天在你店里磨洋工,聊闲话?不多待几天,那些开工厂的老板,怎么会跟我掏心掏底。现时还有不少人帮衬你,靠的是什么,这观塘还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工业区。你们家阿得不是才上去上海,可该知道。如今大陆开放,多了四个经济特区,吸引外资。观塘的老板们,心思活络的,都想着把厂子北上移到内地去。地价低,厂房便宜,工人的人工也低。还不用在香港整天看工会的脸色。要是我,我也走。你想想,厂子都走了,工人解散,谁还来吃你们的饭。你想的是小富即安。从长计议,怕是到时妈祖也保不了你。
这在湾仔,可不同了。你看看,这附近新起了多少写字楼。这写字楼里,又得有多少人能填得满。再过几年,那里……谢醒遥遥一指,就是会展中心。到时候,人山人海,这铺头可是必经之路。
露露满腹狐疑。她想想,正色说,谢老板,当年你把戴家逼走,这笔账还没清。做人有果报,天在看着,你得给自己积点德。
谢醒哈哈大笑,道,我请你们回来,不就是浪子回头吗?
露露说,那你要什么条件。这地价一涨,铺租怕是我们也付不起。
谢醒喝一口茶,茶水好像在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让露露分外难受。他说,铺租我不加,走的时候什么价,回来一样。
不知为什么,露露心里反是一凉。她说,阴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露露和阿得合计了很久,怎么说服姐夫去参加这个厨王争霸赛。
他们说得小心翼翼。
谁知五举听了,没怎么多思忖,就同意了。
这个叫做“锦餐玉食”的比赛,策划人是谢醒。
谢醒说,五举入了三甲,就将湾仔老店还给他们。
谢醒说,如果得了冠军,铺头十年免租金。
谢醒说,他陈五举只有回到湾仔,才有可能做大菜。难道在观塘,做一辈子碟头饭?
这些都没有打动五举。是露露的话,让他心里一动。露露说,举哥,“十八行”是在湾仔起来的。那是凤行姐学厨的地方。
⊙ 见工:粤语,应聘,求职。
⊙ 走青:粤语,指食客点菜时,菜里不要放葱和香菜。
⊙ 冧:粤语,塌掉、软掉。
⊙ 弱鸡:粤俚,形容人软弱无能。
⊙ 走咗好耐:粤语,指去世很久了。
⊙ 白车:粤俚,救护车。
⊙ 水鱼:粤俚,指容易上当的人,相当于“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