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堤重直,是一个混迹于山野之中伐竹做成各式器物的,微不足道的伐竹工。
大和国有一个叫斜贯的村子,我住在村外的一间破草屋里,喝的是河水,吃的是河里的鱼虾和山上的蘑菇、野果,偶尔也吃一点儿小麦和小米。什么也没的吃的时候就舔几口味噌酱下酒,然后蒙头大睡。
斜贯村那些家伙都把我当成怪物,与我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这倒正合我意,不用和多余的人说那些没用的话。
对于我这么一个“人不愿近我,我不愿近人”的人,春天倒是从不缺席,每年按时造访。草屋四周的竹林里,笋子毫无预兆地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那天我起身正要出门,门口的草帘突然被掀开。
“阿重先生,起来了吗?”
“我还以为是谁呢,正要出门干活。”
“还好我来得早。喏,这个给你,小麦和酒。”
他递给我一个麻布包袱,咧开嘴笑着,露出两颗虎牙。
有坂泰比良,我在都城当差时认识的家伙。那是我一生中最憋屈的日子。他年纪和我差不多,却不知为何一直自称是我的小弟,在我离开都城的时候他也跟了过来。和我不同,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租住在城郊的一间屋子里,平时会帮忙把我编的竹篮、竹筐之类的换成粮食带回来。也许是忘不了当差的那段日子,他的腰上总是别着一把形同废铁的短刀。
“是去挖笋吗?”
“我可没那闲工夫,我要去砍些粗壮的竹子回来做便当盒。”
“好厉害啊!我去给你帮忙吧。”
他二话不说拿起挂在墙上的柴刀就出了门。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家伙。
“这根怎么样?”
离开家,我们在竹林坡走了一会儿后,阿泰把手放在一根竹子上问。
“还不够粗,用来做水壶都够呛。”
“可要比这还粗的……”
阿泰四处打量。竹子无穷无尽,可没一根是称心的。伐竹是一个考验耐心的活计。
“嗯?”
一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我好奇地上前查看。
“快看!”
阿泰见状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根普通大小的竹子,齐人腰处的竹节间竟金光闪闪。
“这样的竹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欸!阿重先生,快砍开看看吧!”
我接过阿泰恭恭敬敬递过来的柴刀,斜刀砍下。
“欸?女孩儿?!”
竹子被砍开后,里面竟出现一个拇指大小的少女,正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这是哪儿呀?你们是谁?”少女开口。
“这里是斜贯村,我叫堤重直,是一名伐竹工。他是我的伙伴有坂泰比良。”
堤、重、直。有、坂、泰、比、良。少女重复道,仿佛在确认什么。
“请您把我带回家好吗?”
绝不能轻易答应女人——这是在都城当差那憋屈的三年里我得到的最大的教训。可是……
“你、你如果不嫌弃的话……”
阿泰立即露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我一把抓住他的后颈,离开那根发光的竹子五六步远。
“你小子这么不长记性吗?松风让你吃的苦头还不够?”
“当然记得啊!你不也被红叶折磨得死去活来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所以我们不是发誓了嘛,绝不轻易答应女人的要求。”
“阿重先生,你看那姑娘像是松风和红叶那样的坏女人吗?”
即使看见我们争吵,竹子里的少女依旧面带微笑。她身体不大,长得却貌若天仙,似乎要将我们狼狈不堪的过去一洗而空。
“你别忘了,你的女人缘可是全天下最差的。”
“那就把她带回你家怎么样?”
“我家?”
“难道就这么把她扔在竹林里吗?天可马上就黑了,你不是说林子里有老虎吗?她这么小,还不够老虎塞牙缝的。”
日本怎么可能有老虎?我很无语。不过,日本到底有没有老虎不要紧,把少女扔在这里,我确实于心不忍。
“女人一旦没养好,可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了。就算为了不让她成为像松风和红叶那样的坏女人,也应该由阿重先生来把她养大。”
虽然有点儿被哄骗的感觉,不过我的脑子里的确已经出现把她带回家的画面了。
回家的路上,我对坐在手心里的少女说:
“我叫阿重,他叫阿泰。”
“好的,阿重先生和阿泰先生。”
“你叫什么呢?”
“请叫我辉夜。”
少女说。
二
和辉夜一起生活并不赖。
不愧是从竹子里诞生的神奇女人,辉夜似乎完全不进食也不觉得饿。每次我吃早饭,她就只是笑嘻嘻地看着。进山的时候我就把她放进背篓里一起出门,干活时她总是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伐竹。在我把砍回来的竹子编成竹篮、竹筐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也从未消失过。只要辉夜在身边,我总能像湖水般平静。
和辉夜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她身上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长得特别快。三天平膝,七天等腰,第十天已经和普通少女没什么区别了,年龄是十二岁左右。这时背篓已经装不下辉夜了,我们就一起走着去伐竹。
“辉夜啊,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
辉夜歪着头说:
“我是女的,长得还算比较慢,男人长得更快。”
“你说什么?”
“到了清晨,男人会伴着火焰破竹而出,转眼就能长大成人,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
像是什么谜语……随后辉夜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脸上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怎么了?”
“阿重先生……不会是你吧?”
“早上从竹子里冒出来?怎么可能!”
辉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我也没再深究。
自从把辉夜带回家,之前大概每三天才会露一次面的阿泰每天都以送粮为借口来我家。粮食越来越多,根本吃不完,但我没有责怪他。对于一天天飞速长大的辉夜,阿泰视同己出,百般宠爱。
神奇的事情可不只如此。
和辉夜一起去伐竹的第七天,我又发现了一根根部闪着金光的竹子。要是再出来个少女可怎么办?我一边想一边禁不住好奇,破开竹子……竟然是黄金!自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闪着金光的竹子,黄金也越攒越多。
“您准备拿这些黄金做什么呢?”
一天,辉夜当着阿泰的面问我。
“嗯……不知道,我其实不是很想要什么黄金。”
“用来盖新房子怎么样?阿重先生这样善良又出色的人应该住在更好的房子里。”
“好欸!”阿泰表示赞成,“我早就这么想了!这儿又破又小的。”
“我倒觉得这个又破又小的房子挺不错的。”
“不是为了阿重先生,主要是为了辉夜,你不想让她住得好一点儿吗?”
我看了看微笑着一言不发的辉夜,觉得阿泰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很快就从斜贯叫来了手艺精湛的木匠。
“把我们的房子拆了盖间新的吧。”
我拜托木匠,木匠却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阿泰,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辉夜。也难怪,辉夜看上去十四岁左右,别说在斜贯了,就算在都城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美女。开工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辉夜一直跟着木匠忙前忙后,一会儿是“请喝水”,一会儿又是“您要休息一下吗”。
第二天,木匠竟带来了五个徒弟,并且表示他们不额外收钱,白给我家干活。起初我疑惑不解,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只是想一睹美丽的辉夜。就这样,到房子快要完工的时候,辉夜的美貌已经被传得尽人皆知了。
重建后的房子非常气派,给我这样的人住实在是浪费,不过辉夜似乎很满意,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不仅如此,辉夜还说:
“阿重先生,阿泰先生对我们这么好,我们给他也盖一间吧。”
我转头就把辉夜的想法告诉了阿泰。阿泰欣喜若狂,恨不得一蹦蹦到天上去。
“其实我早就相中了一块建房子的风水宝地。”
阿泰拉着我和辉夜穿过竹林往山下走去。我伐竹有一条规矩:家门口到山脚下的竹子不砍。所以我完全不知道房子附近竟然长了那个东西。
••
“这可真稀奇。”
从竹根到人肚子那么高的地方还只是平平无奇的竹子,自那以上就开始分杈,竟长出了两根枝干。人们经常用竹子形容正直的人,因为一般情况下竹子都是从竹根笔直向上生长的。
“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根竹子特别好看,想让它长在我的房子里。”阿泰说。
我也觉得有意思,也许是伐竹工的本性吧。过去的日子里,我用竹子做了形形色色的东西,竹篮、竹筐、篱笆、门窗、梯子、笔、乐器、武器……但从没想象过里面长了竹子的房子。
我马上请来木匠,又自己把周围的竹子全部砍掉,将竹根挖走,只留下那根分杈的竹子,辉夜在一旁看着。在好几根竹子下都发现了黄金,这些黄金基本够给阿泰建房子了。
过去一个月左右,房子建好了。双开门,内侧装有防盗锁。从里面看,左边大门用金属固定了一个可以上下旋转的木棒,放下木棒,使之落到右边大门的金属扣上,门就锁上了。木棒由成年男子手臂一般粗的橡木制成,一旦锁上,从外面是绝对打不开的。
厨房有全新的炉子和灶台,还有不知道阿泰从哪里买来的能装下一整个人的大水缸。铺了木地板的房间里只有四方桌和被子,墙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石灰浆,东面有一扇带金属锁扣的木窗,西侧也有一扇用来采光的小窗。
房子不大,但一个男人住足够了。这个房子最大的特点是,屋内有一个凹坑。就像地板被剪开了一样,那一块地面裸露着,上面肆无忌惮地长着一根分杈的竹子。房顶上也专门给竹子开了一个洞,经过精巧的设计,即使下雨天,雨水也不会漏进屋里。
“这房子不错嘛。”
“是呢,非常气派。”
“嘿嘿,多亏了阿重先生和辉夜。”
阿泰略显腼腆地低头对我说:
“我想找个日子办一场落成仪式,把村里人都叫来。要不借这个机会把辉夜的着裳仪式和扎发仪式也一起办了?”
那是女孩的成人礼。穿上带有褶饰的裳服,将披散着的长发在头顶扎起,发尾垂落在后背。辉夜已经出落成十六岁少女的样子,我之前也想过,是时候给她办了。
没想到造化弄人,我离开都城的时候曾经发誓绝不再和女人有任何瓜葛,现在竟然还没结婚就有了女儿。想必阿泰也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嗯,对啊。”
“可如果要办的话……”
阿泰面露难色。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为难。要举办着裳和扎发仪式,就得把附近村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家里来举办盛大的宴会,就我们三个人未免显得过于冷清,可我偏偏不爱交际,阿泰担心把人叫到家里来会惹我不快。
“阿泰,把人叫到家里来吧,你跟大家打声招呼。”
“真的吗?!”
阿泰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
“好不容易风光一回,要办的话就把都城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都叫来,让他们也见识一下辉夜的美貌。”
辉夜似乎也很乐意,张开嘴微微一笑。
我们好幸福啊。——而这时我还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三
仪式当天,客人们首先到访了阿泰家。斜贯村村民都对眼前气派的房子赞不绝口,从都城来的男人们却反响平平。中间分杈的竹子固然难得一见,但是房子并不算大,他们甚至可怜阿泰竟然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
在我家举行的着裳仪式却在贵族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身着裳服、绾起秀发的辉夜美若天仙,简直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辉夜身上闪耀着圣洁的光芒,偷偷看我一眼后又羞怯地低头微笑,我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了。
我本不愿意参加这种宴会,酒过三巡却觉得异常开心。每每与贵族交谈时听到他们盛赞“令千金可真是倾国倾城啊!”都觉得心满意足。他们可能也觉得奇怪,三十多岁且独居的我怎么会有辉夜这样的女儿。不过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以及不被我当场赶走,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夜已经深了,却没有一个人想回去。就在这时,也许是酒劲儿上来壮了胆子,一个虎背熊腰、粗眉浓毛的男人来到我面前,说:“我已经完全爱上辉夜小姐了,请把辉夜小姐嫁给我吧!”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等等!”
“先声夺人非君子所为!”
“有权有势没有财也不会幸福的。”
紧接着又有三个年轻人挤到我面前。成何体统!我勃然大怒,骂道:
“住嘴!”
我已经很久没有发脾气了,此时却忍不住一把抓起架在墙边的竹棍,啪的一声打在地上,四个年轻人顿时哑口无言。
“辉夜可是我的掌上明珠,今天不过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把她嫁给你们!”
“阿重先生说得对!”
辉夜紧跟着轻声表示:
“我不能和你们结婚。”
“听见了吗?赶紧滚!”
我强行结束宴会,不仅那四位年轻人,其他宾客也被我一起赶走了。
然而这四个人并没有死心。
第二天,我正要像往常一样和辉夜出门伐竹,昨晚参加宴会的一位长发青年却出现在眼前。他迅速掏出一个小包递给辉夜:
“早上好。”
他歪着头,露出牙齿灿烂地笑着。青年名叫石作皇子,是都城贵族之子,即使同为男人的我看来,也是个相貌俊朗、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这是我一边思念辉夜小姐一边调制的香,请您收下。”
“这……”
辉夜表示拒绝,石作却没有任何动摇,他哈哈一笑:
“不知如何是好吗?这就对了。被我这样的美男子追求,怕是都城里那些姑娘也和你有一样的反应。如我这般俊俏的人,光是走在路上就有大把的女人投怀送抱,要是能收到我送的香恐怕会当场晕倒吧。如此俊美的我,拒绝了一众女人,只希望能娶辉夜小姐为妻。我和你一起,一定能生出美貌绝伦的孩子,你又何必拒绝呢?”
我听着对自己的容貌绝对自信的令人作呕的求婚,就在这时……
该句和歌出自《万叶集》,译文翻译参考2002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赵乐甡译本。 “仰望芽月可见;如曾一睹伊人眉,牵动思念。”
高亢的声音传来。一个长脸细眼的男人手拿红叶花纹的折扇从旁边的树丛里走了出来。折扇在他手中一开一合,发出啪啪的声响。
“真是失礼,万叶的恋歌竟脱口而出。像我这样的才子,即使陷入爱情,才华依旧如永不干涸的井水,挡也挡不住地往外流淌,真是令人苦恼啊。”
贵族之子车持皇子,家境和石作不相上下,在宫中身居要职,从小就被视为神童,十二岁就开始参与政事。
“辉夜小姐,这种虚有其表的男人根本不值一提。我们两个一起,一定能生出聪明绝顶的孩子。聪明的人才会幸福,辉夜小姐稍微有点儿识男人的眼力也知道要选谁吧?”
这家伙……每一个字都令人不爽。
我正准备大吼一声让他们滚蛋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嫁给你们的。”辉夜坚决地说。我瞥了他们一眼,和辉夜一起向竹林深处走去,留二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然后你猜怎么着?竹林的开阔处竟铺上了一张毛毡,一个带了五位侍从的男人坐在金光灿灿的椅子上铮铮地弹奏着琵琶,他的背后是一顶镶着琉璃的华丽的轿子。
“敬请福安,岳父大人、辉夜小姐。”
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大饼脸的男人是右大臣阿部御主人,一个大富豪,在难波、吉备还有磐城都有别院。他身穿七色华服,上面绣着从未见过的耀眼刺绣图案,每一颗牙都镶上了金箔,显得低俗至极。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我问。
随着阿部的拨弄,琵琶再次发出铮铮的声响。
“这还用问吗?”阿部笑着说,“当然是来娶亲啦。来吧,辉夜小姐!请上轿。和我到举世无双的豪宅里开始甜蜜的生活吧!”
“不要!我们走吧,阿重先生。”
“为、为什么?我很有钱的!不信你看!”
辉夜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竹林中走去,根本没有理会从怀中掏出黄金往地上撒的阿部。走到再也看不见阿部的地方,我像往常一样开始伐竹,没想到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
“哎呀呀!您竟然在这里!”
伴随着雷电般轰隆隆的声音,眼前旋即嘭的一声飞出一团黑色的东西——野猪。野猪后面站着的是大伴御行,昨晚第一个向辉夜求婚的虎背熊腰、粗眉浓毛的家伙。
“这是今天早上在我的领地捕获的。我这个人喜欢打猎,和我结婚的话每天野猪啊鹿啊随便吃,还可以到纪伊的别墅钓鱼呢。”
说完,他没头没脑地哈哈大笑。这家伙看上去平平无奇,却身居大纳言的要职。他豪言称自己不想当一个满脑子只有政事、学问与诗歌的大头贵族,于是主动上山入海、锻炼体魄,其实不过是个粗野又聒噪的人罢了。比起另外三位弱不禁风的,感觉他多少好一些,不过却是个大老粗,而且浑身汗臭。辉夜似乎对眼前的男人和野猪都不为所动。
“我和谁都不能结婚。阿重先生,我们回去吧。”
辉夜说着就拉起我的手往回走,我回头看见大伴那家伙愣头愣脑地看着我们,脸上充满落寞。总之,昨晚求婚的四个人今天都出现了,一个也没落下。
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一个人潜伏着。
“请、请慢。”
那家伙从树丛中一跃而出,立即在辉夜面前单膝跪地,举起双手——手里捧着又白又圆的石头。
“辉、辉夜小姐,我、我、我身份低微,也没有什么财产,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强当个中纳言,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但、但是,我对你的爱不输给任何人。请您嫁、嫁、嫁给我!”
这个话也说不利索,光听着就令人感到害臊的男人叫石上麻吕足,是阿泰的发小儿,阿泰搬到斜贯后他们仍不时见面,叙叙旧情,昨晚的宴会他也收到了阿泰的邀请。他当晚没有求婚,不过看样子也暗自惦记着辉夜。
如石上所说,他虽然好歹算个贵族,但身份地位完全不及其他四人。他个子矮,身材瘦弱,脸色苍白,五官像是破了相的蝌蚪,再客气也很难说好看。
“这是什么?”辉夜盯着石上手中的东西惊讶地问。
“金龟子石。您看,是不是很像金龟子?”
“什么?”
“我、我从小就喜欢虫、虫子。这是我父、父亲在福原当国司的时候带、带回来的,是、是我的宝贝。请、请、请您务必收下,接受我的一片心意。”
这个满脸通红、说话吃力的男人虽然怪异,但至少比其他四人来得真诚。辉夜似乎也这么觉得,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石头。
就在这时,石上胸前竟慢吞吞地爬出了两只真的金龟子。
“啊,快回去!”
石上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收入怀中。看来这是他自己养的。
“石上大人,非常抱歉,我不能和您结婚。”
辉夜说完便趁势将金龟子石推还给石上,再次催促我离开。
“看来长得太好看也不是什么好事呢。”辉夜嘟囔道。
我有些诧异,之前可从未听她说过这种自满的话。兴许是经过着裳仪式的盛装打扮,辉夜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吧。我没再多想。
回家发现阿泰来了,我们一起吃了午饭。
“真的吗?石上那家伙?”
哈哈哈,阿泰笑了。
“我就说那家伙最近怎么有点儿奇怪,说话支支吾吾的,和他聊起小时候的事情也说什么以前的事情早忘了,根本不愿接话。他不是养了金龟子嘛。”
“嗯。”
“前不久还只有一只,宝贝得不行,最近多了好几只,都藏在衣服里面。”
喜欢虫子的男人……我还是有点儿难以接受。
“不过话说回来,他娘也上年纪了,他的确想尽快成家,只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向辉夜这样的绝世美女求婚。大家都长大了啊。”
阿泰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充满感慨。我也不禁觉得,有个发小儿真好啊。
“你希望他和辉夜结婚吗?”
“倒也不是不想,主要看辉夜愿不愿意。”
辉夜紧皱着眉头。看她的表情,应该对饲养金龟子的石上没有好感,像是在思索什么其他的事情。
“辉夜啊,着裳仪式也结束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也差不多该嫁人了。无论男孩儿女孩儿,到了年纪就该成婚,这样家门才能壮大,这个世界的道理就是这样。”
噗!阿泰忍俊不禁。
“没想到你竟然会说这些!”
我以前没少吃女人的亏,于是发誓要孤独终老。阿泰应该是觉得这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显得很滑稽吧。
“我也觉得自己说这些很滑稽。不过还是希望辉夜能获得平凡的幸福。倒不是说非要嫁给石上,其他家伙虽然也多少都有点儿毛病,不过都是贵族,条件不差。”
“……好的。”
辉夜说。
“可我不想嫁给不够爱我的人,我想看看他们爱我有多深。”
“爱你有多深?”
我和阿泰都摸不着头脑。
“谁能找到我所说的‘稀世珍宝’,我就考虑和他结婚。”
第二天我将五位求婚者招至家中,辉夜则在里屋,没有和他们直接见面。
“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主要是关于你们求婚的事。辉夜说,谁能把她要的‘稀世珍宝’带来,她就考虑和谁结婚。”
听到我的话,五人当即欢呼雀跃。石作皇子迫不及待地问:
“您所说的‘稀世珍宝’究竟是什么呢?”
“世间罕见的,难以得到的东西。每个人要找的宝物都不一样。”
我拿起放在膝上的纸,宣布:
“石作皇子,你去把佛的御石钵取来。”
“佛、的、御、石、钵?”
石作直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佛用过的光彩夺目的石钵,据说能将心之所想呈现在任何地方,在天竺。”
“天、天竺?!”
石作差点儿翻白眼。可惜了一个美男子。我不予理会,继续宣布:
“车持皇子,你去把蓬莱的玉枝取来。”
“那是什么?”
自诩才华横溢的男人眉头紧皱,似乎对此闻所未闻。
“东海的蓬莱山中有一种植物,根是银的,枝干是金的,结的果实是白玉的,其树枝可以自由伸展。你去取一根回来。”
车持半张着嘴,目瞪口呆。
“下一位,阿部御主人,你去把火鼠裘取来。”
“火、鼠、裘……没听说过呢。”
“大唐一种火鼠的皮毛,只要披上它,不管身处怎样的业火之中均可来去自由,毫发无伤。”
“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宝物呢?”
“我怎么知道!”我不耐烦地说,转头看向下一个男人,“大伴御行,你去宇留间国找到栖息在大海中的龙,把它头上的玉取来。据说轻轻擦拭它便可唤来进得家门的小龙卷风,用力擦拭则可唤来足以毁灭村庄的大龙卷风。”
“哇!”
大伴御行的反应和前三人截然不同。
“我早就想屠龙了,没想到辉夜小姐竟然想要龙头上的玉!真不愧是辉夜小姐!我大伴御行这就去宇留间,一定不负使命!”
不愧是豪杰大纳言,壮志凌云。我转向最后一位求婚者:
“石上麻吕足,你去把燕子的子安贝取来。”
“那、那、那,那是……?”
石上站在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正欲出发前去屠龙的大伴身边,战战兢兢地问道。
“有岩燕栖于虾夷以北沿海的山崖上,其巢中有小小的贝壳。据说是燕子的安胎符,是个神奇的东西,人拥有后即可获得与动物会话的能力。”
“遵、遵命。”
“听清楚了吗,你们五个?明年的八月十五日在这里集合,谁能把‘稀世珍宝’带回来,辉夜就嫁给谁。”
要不是昨天晚上听辉夜说,这些奇珍异宝我根本闻所未闻,听上去没有一个能轻易得到。老实说,这些家伙我都不是很满意,不过若能找到一个愿意为女人赴汤蹈火的人,那他应该可以给辉夜带来幸福吧。
四
转眼到了八月。十四日晚上,第二天五位年轻人就要再次登门了,我叫上阿泰和辉夜在客厅商议。
“石作皇子、车持皇子、阿部御主人三人已经在斜贯村住下了。石作投宿在药师家,车持在祈祷师家,阿部在富商都筑家。”
阿泰至今仍然做着售卖竹具的营生。他今天也去了集市上,不仅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还遇见了他们三个。
“我还是瞧不起他们三个,竟然想贿赂我。”
“贿赂?”
“嗯,说什么相信自己会被选中,但是万一辉夜或阿重先生有所犹豫,希望我能帮忙说两句好话。真是岂有此理!我好一顿痛骂。”
“等等,他们三个都说自己一定会被选中?也就是说,他们都取回了‘稀世珍宝’?”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吧?”
不会吧……佛的御石钵、蓬莱的玉枝、火鼠裘,他们真的取回来了?
“我再去集市上看看,说不定剩下的两个人也来了。”
阿泰说完便跑了出去,完全顾不上我说什么。
“辉夜啊。”
我对身边的辉夜说。
“要是不止一个人带回了你要的东西可怎么办?”
辉夜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呆呆地遥望着天空。
“喂,辉夜?”
“啊、啊?”
辉夜慌里慌张地看着我。辉夜这段时间很奇怪,一到晚上就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亮。她向来抗拒结婚,那心思应该和爱情无关。
“辉夜啊,你最近在想什么呢?”
“没有啊,什么也没想。”
“哦……”
虽然很想问她为什么总是望着月亮,可我的原则是不过多追问,到了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和我说。
夜很快深了,我们各自睡去。
“阿重先生!阿重先生!”
“嗯?怎么了?”
我被辉夜摇醒。已经是早上了,但现在起床还为时尚早。
“我闻到一股臭味就出去看了看,结果发现阿泰先生的房子……”
辉夜脸色煞白。
我迅速跳下床向门口跑去。阿泰家就在我家下面不远的地方,我刚一打开门就看见曙光下竹林那边闪烁着橘色火光,冒出滚滚浓烟。
“阿泰!”
我抓起竹棍冲出家门。
阿泰的房子已经被大火吞噬。用石灰浆加固过的墙壁、大门以及屋顶暂且没有崩塌,东侧木窗紧闭,木窗的缝隙已经冒出了阵阵黑烟。我不禁想起以前在都城看到的地狱绘。我立即尝试打开双开门的大门,可铁制的把手已经烧得烫人,根本无从下手。我将竹棍穿过门把手用力拉了拉,大门纹丝不动。
“阿重先生!打不开吗?”
一路跟来的辉夜在身后担心地问。
“嗯,里面锁上了。”
“这么说,阿泰先生还……”
辉夜眼看就要哭了。没错,这间房子只有这一扇门可以出入,应该是阿泰从里面锁上了。
“阿泰!”
我大叫着跑向东边的窗户。既然门打不开,那就只能砸破那边的木窗进去了……我如此计划着。嘭!只见木窗伴随着巨响完全脱落,掉在墙外。我看了一眼木窗,里侧的金属锁扣牢牢地扣着。窗口钻出熊熊烈火。
“我去拿梯子。”
我正准备往家跑,手却被辉夜一把抓住。
“您拿梯子干吗?”
“从窗户进去救阿泰啊!”
“不可以!会被烧死的!”
“没办法了呀!”
我大吼。也许是我看起来过于可怕,辉夜畏怯了,霎时露出委屈的样子,说:“交给我吧。”
“什么?!”
“本来不想让阿重先生知道的。”
辉夜正对着被火海吞噬的房子高高举起双手,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什么咒文。顷刻间,四周竹海翻滚,竹叶沙沙作响,竟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乌云。
“辉夜,你……”
吧嗒,一滴雨打在脸上。瞬间,大雨倾盆。
样子是美丽的人类,但辉夜似乎是来自其他世界,竟然能操控云朵……
就在我目瞪口呆之时,辉夜召来的乌云从木窗进入屋中,伴随着一阵吱吱声,火势慢慢变小,最终熄灭了。
我搬来梯子,从木窗钻进去。火是灭了,但周围白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我摸索着走到门口,发现金属扣牢牢地扣在锁上。我抬起金属扣,开门,白烟排出后才终于看清房间的样子。
洁白如雪的墙壁、光洁如新的地板都已烧成焦炭。那根分杈的竹子和玄关旁的大水缸也已烧得焦黑。房子中央仰面躺着一个男人,虽然衣服和皮肤都已被烧焦,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阿泰……”
离群索居的我唯一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五
“啊?!有坂大人他……”
车持皇子惊叫道,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他将红叶花纹的折扇抵住嘴角,缓缓低下头来。装模作样的样子令我火冒三丈。
吩咐辉夜回家后,我独自下山走进斜贯村,来到阿泰所说的祈祷师家门前,拼命拍打木门唤来仆人,让他带我去见车持皇子。或许是我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他感受到了事情的紧迫,仆人二话不说就跑去通传了。
“阿泰被人杀死了。”
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将原委告诉车持,声音低沉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怎么会这样?确定不是死于火灾吗?”
“阿泰的胸口有伤口。”
那后来,我在痛苦和慌乱中查看了阿泰的遗体和附近的情况,发现遗体旁滚落了一把阿泰随身携带的短刀,再次查看遗体才发现他胸前的伤口。
“您是说有坂大人是被刺杀的,凶手杀死有坂大人,放火烧了房子,然后溜之大吉?”
“没错,所以大门才会从里面锁住,木窗里面的金属锁扣也是扣上的。采光用的那扇窗虽然没上锁,但窗口太小进不了人。”
“哇!”
车持将合起的扇子抵在他黄瓜般细长的下巴上,那家伙脸上竟有一丝兴奋,实在令人恼火。
“你小子是不是对阿泰心存怨恨?”
“怨恨?您是说?”
“昨天你企图贿赂阿泰,结果被一顿痛骂,于是怀恨在心。”
“没有的事。”车持呼呼摇了摇扇子,“怎么能说是贿赂呢?一份心意罢了。既然有坂大人不愿意领,我也未再强求,仅凭这个就怀疑有坂大人是我杀的,实属荒唐无稽。我可是日本国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天才,《万叶集》和《怀风藻》,我十岁就倒背如流,就连天子也直言想亲自接见我。”
一通自夸后,车持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翘起嘴角:
“而且无论有坂大人对你们说了什么我的坏话,辉夜小姐嫁给我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蓬莱的玉枝我已经拿到手了。”车持看向房内的行李。我暂且放下阿泰被杀的痛苦,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你拿到了?”
“那是当然,虽然费了不少功夫,不过凭借我多年的知识和天生的机智,总算顺利带回来了。您要是想听,我倒是不介意给您讲讲。”
我气不打一处来。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表情变化,车持立即换了话题:
“话说昨天傍晚我走在街上的时候遇到了阿部御主人。那家伙,顶着张大饼脸得意扬扬地说他拿到了火鼠裘。”
我震惊不已。难道说不仅是车持,阿部也满足了辉夜那荒唐的要求吗?
正当我难以置信之时,车持突然“啊”地发出啄木鸟般的叫声。
“堤大人,我记得有坂大人家里有一个大水缸吧?”
“有,怎么了?”
“你查看有坂大人的遗体时,有没有看一看缸里?”
“没有,看缸里干吗?”
“就在缸里啊!阿部御主人那家伙。”
还以为有什么高见呢!我恨不得给他头上来一巴掌。
“辉夜灭火前房子里可是火光冲天,就算躲在缸里也早就变成烧饼啦!”
“阿部有火鼠裘啊!”
我愣住了。
“只要披上火鼠裘,不管身处怎样的业火之中均可来去自由,毫发无伤……”
•••••••••••••••••••••
“正是如此!他甚至不用躲进水缸。想必阿部是想贿赂有坂殿下,遭拒后便起了杀心。为了营造出有坂大人因失火而死的假象,他锁好门、关好窗,纵火后披着火鼠裘静候良机。他料定住在附近的您一定会发现大火,前来救助……火灭之后您进入房间时,他就躲进缸里,然后趁您盯着有坂大人的遗体,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溜之大吉。”
当时我为了排烟,解开门锁打开了大门,之后注意力全在阿泰的遗体上,就算阿部从玄关旁的水缸里逃出去,我应该也发现不了。
嘿嘿,车持拿扇子抵住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堤大人,还好您第一个找的是我。若非我天资聪颖,真相岂能水落石出?罢了,就让我与您一同前往吧。”
虽然每个字都让人上火,不过还真得感谢这家伙。
六
“有坂大人?啊……这……”
阿部御主人住在都筑家最大的那间房子里,听说阿泰的事情后,他擦着眼睛喃喃自语。这家伙,就连睡觉也不忘穿着有金色刺绣的衣服,真是庸俗到家了。五位随从围着他,面露担忧。
“你小子是不是拿到了火鼠裘?”
我手握着插在腰间的竹棍问。
“您是听车持说的吧?”
车持在阿部面前窃笑。阿部露出满嘴闪闪发亮的大金牙,哈哈大笑着说:
“好吧,没有什么是我买不到的。当然,这不代表火鼠裘是我亲自去大唐买回来的。”
“什么?”
“剪指甲、拔鼻毛等杂事我无一不交给下人,又岂有亲自前往大唐的道理?大海波涛汹涌,万一葬身鱼腹可如何是好?‘能用钱搞定的事情就不必亲自动手’——这是我阿部家的祖训。”
啊哈……阿部打了个哈欠,擦了擦大饼般胀起的脸。
“这事儿是常盘办的。正好,常盘,把火鼠的皮衣拿出来给堤大人瞧瞧。”
“遵命。”
随从中最年轻的一位走进最里面的房间,随后捧着一个绿色包裹出来。打开包裹,里面是从未见过的红色兽皮。
“火鼠早已被古人猎尽,大唐已无火鼠。这是大唐都城长安以西百里处一个村子的老人的传家之宝,我们提出以能买五十艘船的金子跟他交换,他才终于答应出手。”
嘿嘿嘿,阿部伸手遮住嘴巴笑了起来。
“一切全靠我阿部家的财力!怎么样,堤大人?比起那些穷鬼,辉夜小姐嫁给我才能更加幸福,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听他这些炫富的鬼话。
“常盘,只要披上这个,不管在什么样的大火里都能毫发无损,这是真的吗?”
“是的,当然。”
“你这浑蛋!”
我举起竹棍挥向阿部,五名随从立即上前阻拦,混乱中我竟一棍打在了常盘的额头上。
“怎、怎么回事,堤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别装了,阿部御主人!是你杀死有坂大人的吧?”
车持喊道,随后快速讲出了自己方才的推理。阿部勃然色变,拼命摇头。
“不是的,不可能。”
“闭嘴!要不是披上了火鼠裘,那么大的火,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我推开一众随从,骑到了阿部身上。我一向如此,一旦热血上头,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我举起竹棍正要朝阿部的头挥下去——
“假的!”
常盘大吼。
“什么?!”
“根本没找到什么火鼠裘……”常盘几乎哭了出来。
“不仅没找到,还被长安人好一顿讥笑,说日本来的傻子竟然真的相信有这种老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空着手回来找阿部大人,于是就买来五张大老鼠的毛皮,在长安找了一位有名的皮匠请他缝制成一张,又找了一位有名的染匠请他染成了红色。”
我看了一眼阿部,他并不惊讶,看来是早就知道了。
“你小子……竟然想骗人?”
“哼!到底是谁骗人啊?根本就没有的东西……”
阿部突然正色,把我从身上推开。
“凭我的财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唉,算了,不过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不可能一直在火里,那只是车持的一派胡言。”
我沉默地盯着阿部的脸,车持也一声不吭。
阿部再次露出闪闪发亮的大金牙,打了个哈欠:
“不过堤大人,您也不用太灰心。”他说。
“到底是谁杀害了有坂大人,我已经心里有数了。”
“什么?!说来听听。”
“我要是说了,您能考虑把辉夜小姐嫁给我吗?”
“快说!”我一把抓住阿部胸口的衣服。
阿部干咳了几声,说:“是大伴大纳言啊。”
“大伴?”
“嗯。昨天傍晚和车持分开后我又遇到了大纳言,他也到了。那家伙一身长毛,浑身汗臭,动不动就炫耀自己的臂力和猎技,我根本不稀罕见他,于是打算绕道走开,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从后面抓住我的衣领哈哈大笑说‘没听见我让你等等吗,大财主’。那家伙说他已经拿到龙首玉了。”
龙首玉竟然也取回来了……
“我没记错的话,那龙首玉只要轻轻一擦即可唤起一阵小龙卷风吧?他杀害有坂大人放火烧家后,再唤来一阵能掀开屋顶的龙卷风就可以出去了。”
••••••••••••••
用龙卷风掀开屋顶后趁机逃脱……还真是有钱人才能想到的怪招。不过这样一来就不用开门也不用开窗了。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大饼脸的家伙说的是真的。
“阿部御主人,你跟我们一起走。大伴御行力大如牛,不过我们三人一起应该能制服他。”
七
大伴御行露宿在村外的荒地,此刻正坐在草席上烤火。听完事情原委,他递给我一根树枝:
“唉,这可真是……堤大人您要不也先来一口?”
树枝上串着一整只烤焦的青蛙,大伴说这是早饭。
“不用。”
“哦,后面两位呢?”
车持和阿部也只是面露难色地摇摇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张开嘴,大口吃了起来。夜宿荒地,大清早就吃青蛙,这家伙真的是位大纳言吗?
“有坂泰比良大人的事情,真的很遗憾。各位特地前来告知,惶恐至极。”
大伴调整着火上另外一串青蛙的角度,眉头紧锁。
“不是专门来告诉你,我怀疑是你干的。”
大伴停了下来。隔着火堆,我看见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五官像鬼一样紧绷。
“我?”
“没错。大伴大纳言,你是不是拿到了龙首玉?”
“是阿部告诉您的吧?没错,我先去了宇留间国,找到一群粗蛮的渔民,和他们大喝一通混成朋友,然后让他们教我如何在大风大浪中与龙缠斗……”
“先不说这些,现在能给我看看龙首玉吗?”
大伴先是满脸震惊,随后一言不发地拿出放在岩石背后的包袱。人露宿荒地,包袱却是用精致的缎子做的,不愧是大纳言。
“您看。”
大伴从包袱中掏出一块玉石。看着像石头,却又有点儿透明,表面闪耀着一层微光。他将石头递给我,可似乎并没有要把它交给我的意思,甚至仿佛随时要唤起龙卷风。要是唤来一阵足以摧毁村子的龙卷风,那可就……不行,为了查清阿泰死亡的真相,绝不能退缩。
“这龙首玉只要轻轻擦拭就能唤来小龙卷风。你杀了阿泰后反锁上门又关了窗,随后放火,再唤来一阵小龙卷风掀开屋顶逃走。”
我将阿部御主人的推理重复了一遍。大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听我说完。话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旧一动不动。四周弥漫着恼人的青蛙皮烧焦的臭味。
少顷,大伴一把抓起木串啃下一块蛙肉,大口咀嚼。
“我说实话吧。”
大伴咕噜一声咽下蛙肉:
“我没有找到什么龙首玉。”
“什么?!”
“不仅是我,宇留间国的渔夫们也尝试通过念咒和舞蹈帮忙召唤神龙,可根本不管用。见我一筹莫展,他们看不下去了于是给了我这个,说至少看起来像是龙首玉。”
嘶嘶,大伴用衣袖擦拭玉石。别说龙卷风了,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你也打算拿冒牌货糊弄过去?”
“我本来打算今天去向堤大人还有辉夜小姐坦白的,我大伴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窝囊过。”
大伴也不是凶手。感觉又白忙活一场,大伴见状好心安慰:
“堤大人,您别难过。您听我说,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我知道杀害有坂大人的凶手是谁了。”
“你说什么?谁?!”
“石作皇子。其实在太阳落山前,我在前面那个地方遇见了石作皇子。那家伙放话说什么‘天竺真是没白去,辉夜小姐是我的了’,估计是拿到了佛的御石钵吧。”
就连石作皇子也……
“相传佛的御石钵能操纵光线,能将心之所想呈现在任何地方……可是石钵怎么帮他从阿泰家逃出来呢?”
“堤大人和辉夜小姐赶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火。”
•••••••••••••••••••
大伴的话令我哑口无言。车持和阿部也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石作皇子杀害了有坂大人后,为了将现场伪装成有坂大人家失火的样子,锁上了门,又关上了窗,然后起了火,将四处点燃。不过他后来控制住了火势,使其足以烧焦屋内的所有东西又不至于引发火灾。”
能控制得这么好吗?我心存疑问,可没有多说,示意他继续。
“然后他再使用佛的御石钵的力量,让人看起来像是房子冒起了熊熊大火。”
••••••••••••••••
今早的大火是幻觉?我心存怀疑。大伴坐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确实,火焰也不是什么摸得着的东西,只是一种光的现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可我进去时并没有看到佛的御石钵,也没有见到石作。”
“在水缸里呀。”
车持插嘴道。
“用我之前怀疑阿部御主人时推理的那个方法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他事先藏身于水缸中,在我打开门后注意力都在遗体上时再悄悄溜走。大伴御行听后也表示同意:“八九不离十吧。”
“虽然火鼠裘是假的,不过只要有佛的御石钵,同样可以做到。我就说嘛,我可是赛诸葛,以我的才华推理出来的,肯定就是真相。”
车持中途打断大伴的推理,把风头抢过来后再次活跃起来,打开扇子,在胸前扇得呼呼作响。这家伙,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卖弄小聪明的机会。
“不过啊……”
我没有让他继续卖弄下去。
“这个前提是佛的御石钵得是真的吧?阿部的火鼠裘和大伴的龙首玉都是冒牌货,要是石作那家伙也弄了个假的……”
见我有所担心,大伴呼的一声站起来:
“那现在一起去找石作皇子吧!”
八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不不不,不是的,不是!”
到了药师家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后,我刚举起手中的竹棍,石作皇子就在车持皇子、阿部御主人、大伴御行的逼迫下急忙否认。他脸色青绿,犹如背阴处结果的梨。
“用佛的御石钵投射出火灾现场的火焰?这……”
“是你小子干的吧?老实交代!”
轻巧地躲过大伴如大树般粗壮的大手后,石作趴在地上迅速向屋子里面爬去,过了一会儿拽出来一包行李。
“这、这就是我准备明天带到堤大人家的石钵……”
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色石钵。
“佛的御石钵不是会自己发出微微的亮光吗?这石头虽然新奇而且看上去也滑溜溜的,可不像是在发光啊?”
大伴御行质疑道。没错,辉夜确实这么说过。车持皇子随即哈哈大笑:
“这石头根本就不是天竺产的,而是大唐南面一个叫大理的遥远的地方产的。你就算能骗过堤大人,可骗不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我。”
话音刚落,阿部御主人也笑了起来。
“少在这儿班门弄斧了,车持,我可是从小就见过大理石的。我阿部家在吉备的别院,玄关前那一块地方和洗澡间的地板铺的就是大理石。”
这家伙也同样令人火大。不过先不管了,还有事情要向石作皇子问个清楚。
“石作,看来你也没有拿到真正的佛的御石钵吧?”
石作环视一圈,盯着我们的脸一个个看过去:
“唉……是的。”
干脆地承认后,石作伸出他银鱼般纤细洁白的手指撩了撩头发。
“天竺我去了,可问遍所有富翁,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那种宝物。我实在没办法,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结果身边不知不觉就聚满了女人。没办法呀,我这般美貌的男人在天竺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个女人凑过来,又是露胸脯,又是露大腿的,还对着我抛媚眼。唉,我也就满足了她们四五个人就草草回国了,这您可得好好夸夸我。美貌如我,一年里同床共寝过的人竟然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难道不正是我深爱辉夜小姐的证据吗?”
没有一个像样的!
“所以说我不可能杀死有坂大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堤大人,您到底在追究什么呢?有坂大人的房子里有一个采光用的小窗,那个窗户好像没有板门吧?”
“那个窗户太小,没办法进出。”
“用不着进出啊,先放几把点燃的稻草,然后再扔二三十根干树枝进去,房子不就烧起来了?”
“真是人长得越好看,脑子就越是一团糨糊。”车持又插嘴了,“谁会纠结火是怎么起来的啊!有坂大人是在房子里被刺杀的,门窗都从里面锁住了,凶手怎么出来的才是最大的问题。”
“不是,你听我说嘛。”
石作没有让车持继续说下去。
“锁上门窗的应该是有坂大人自己吧?睡觉前都会锁啊,除非半夜有女人会来,但是有坂大人那个长相应该没有吧?”
“你是说上锁的时候凶手也在房子里?”我问。
石作摇摇头:
“不是,有坂大人睡着后,凶手来到他家,从外面刺杀了有坂大人。”
••••••••••
“怎么做到的?”
石作看着刚刚一直顶撞他的车持说:
“车持皇子,你是不是从蓬莱山取回了真正的玉枝?”
“没错,这里只有我真正取回了辉夜小姐所期望的‘稀世珍宝’。”
“那个玉枝是不是可以自由伸展长度?而且枝干是金的,枝头肯定也打磨得相当锋利吧?”
••••••
石作想表达什么已经很清楚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诩聪明的车持。石作继续说:
“你站在石头上,从采光的那个窗口偷看,确认有坂大人睡着后就将玉枝插入,对着有坂大人伸展长度,最后刺进了有坂大人的心脏。碰巧有坂大人睡觉时习惯把短刀放在身边,不过要是有人仔细观察伤口就可能发现,凶器并不是那把刀。为了掩盖这一点,你打算干脆把遗体烧了,于是点燃稻草扔进了屋里。”
•••••••••••••••••••••••••••
人长得越好看,脑子就越是一团糨糊。车持的这句话似乎并不适用于石作。虽然不合时宜,不过听了他的话,我对这个小白脸倒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喂!车持!是你小子干的吗?”
“怎、怎么会呢,堤大人?这个光长得好看的傻瓜说的话您也信?我可是比他聪明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呢。”
一副岩石般坚硬的躯体挤了过来。
“所以制订刺杀计划也是小意思吧?”
“啊?”
大伴长满了毛的右手伸向车持,车持的双脚就这么离开了地面。
“喂!车持!赶紧交代!”
“啊呃……大、大伴大纳……呃……”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各位。”所有人一齐回头,只见房子的主人药师和一名小学徒出现在眼前。
“这位小学徒似乎有话要对车持皇子说。”
大伴松开手,车持一下摔在地上,他抚摩着喉咙看向小学徒,顿时显得慌张。
“车持皇子大人,听说您借住在祈祷师家我就一路找过来了。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想请您付清货款。”
说着小学徒从胸前掏出一张字条递给车持。
“这是字据。”
“什么情况?!”我问。
小学徒像是受了惊,眨了眨眼睛:
“这位皇子大人前些日子在我们作坊定做了玉枝……”
“闭、闭嘴!瞎说什么呢!”
我拦住把扇子扇得呼呼作响的车持,示意小学徒继续说下去。
“车持皇子大人想要一枝结着玉果的金枝,这是车持大人第一次找我们做东西,所以师父铆足了力气,车持大人也非常满意地收了货走了。”
“难道……”
我们看向车持。
“哈哈哈哈。”
这家伙试图用笑声糊弄过去。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四个家伙带来的所谓“稀世珍宝”全是冒牌货。
九
凶手依旧没找到。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阿泰是在求婚者提交“稀世珍宝”的当天死的,所以凶手一定在他们中间。到了现场或许就会露出马脚,我想,于是带着四人前往阿泰家。
家当已经烧了个精光,就连阿泰最引以为傲的分杈竹子也被无情地烧毁,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四个男人眉头紧皱,却没有一个能找到真相。
阿泰的遗体上盖着阿部御主人带来的红色布料。人都死了,盖上再华丽的布料又如何,不过阿部说是一片心意我也就没有阻止。
大门旁的大水缸里空无一物。今天早上没有注意里面,现在看来的确能藏得下一个人,只要能忍受大火的高温。但是火鼠裘和御石钵——不仅这两样,这四个家伙带来的“稀世珍宝”全都是冒牌货。
“还是想不明白啊……从里面锁上门窗然后逃之夭夭,不像是人能做到的呀。”对着门锁仔细查看后大伴感叹道。
光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决定先离开。打开门一个个出来后,在通往斜贯村的那条路上,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跛着一条腿朝我们走来。
“石上麻吕足?”我问道。
石上闻声立马低下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近了仔细一看,右手也用一块布吊在胸前,脸上也有一大块伤痕。
“大、大家都在啊。”
石上畏畏缩缩地看了看我们,随后仰头大叫:“啊?!”他这才注意到阿泰家的惨状。
“阿泰死了,而且大门和窗都从里面上了锁。”
“啊?”
石上不知所措地挠着头皮,一只接一只的金龟子从他胸口爬出来。
“真是个恶心的家伙。”
车持皱紧了眉头。我原本打算也问问石上,昨晚他去了哪里,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石上是五人中最老实木讷、不争不抢的,而且阿泰是他的发小儿,他不可能对阿泰下手。
“总之先去我家吧,其他的到时候再说。”
“好、好的……”
“话说你小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石上挠了挠头,“我、我从燕、燕窝里取子安贝的时候,摔、摔了下来。”
“对哦,辉夜让你去取子安贝是吧,取到了吗?”
“嗯、嗯!摔了下来,不、不过还好我用这只手抓住了。”
石上解下系在腰间的小布袋,一个小小的桃红色贝壳出现在眼前。
“这也是假的吧?”
美少年石作不屑一顾地说。虽然对石上不公平,不过我也是这样想的。辉夜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的意思,所以拿一些压根就不存在的“稀世珍宝”刁难人。
然而……
“不、不是的!有、有了这个,我能和所有动物说话。请、请稍等。”
石上麻吕足拿起子安贝贴近嘴边,抬头望着天空,小声念道:“小鸟啊小鸟,快来,快来……”话音刚落,竹林四处霎时飞起一群小鸟,不一会儿便悉数落在了石上麻吕足身上。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石上紧接着再次将子安贝拿到嘴边:
“在我们头上打圈圈吧。”
小鸟们立马扑腾着翅膀在我们头上画起圈圈。
“好、好啦,快走吧!”
小鸟们立即飞走了。
“太厉害了……”阿部御主人瞪大了眼睛说,“这等宝物,就算是阿部家的难波仓库也没有啊。”
“看来胜负已分哪。”我满意地说,“有人真把‘稀世珍宝’取回来了,这下辉夜也无话可说了吧。”
总是惴惴不安的石上,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唉,这也没办法。”
石作皇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好认输了。”
“干得真漂亮,石上中纳言。”
阿部、大伴也一起称赞石上。只有车持皇子一脸狐疑地看着石上,看来是连一句服输的话也不愿意说。
“石上,快回去拿给辉夜看看吧。”
我带着众人一起回了家。
十
不知不觉间,太阳西下,暮色沉沉。
我把辉夜从家里叫出来,让石上当着她的面再次展示了子安贝的神奇。这次不仅是小鸟,他还使唤了乌鸦。
“怎么样,辉夜?这是真的没错吧?”
辉夜目不转睛地盯着从石上麻吕足手中接过来的子安贝:“嗯。”她点点头,“这下可以放心了。”
她应该是在庆幸找到宝物的是石上吧。
“这样的话,辉夜啊,按照当初的约定你将嫁给石上麻吕足为妻。”
辉夜沉默不语,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微笑,只是紧紧盯着石上,从她眼中感觉不到丝毫感情。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辉夜,你刚刚不是说这下可以放心了吗?都这个时候了,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这、这可不行啊。”
石上央求似的对辉夜说。
“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还受了伤。请、请和我结婚吧!被、被杀害的有坂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我正准备点头,却听见啪的一声。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传来。
“露马脚了吧,石上麻吕足!”
车持皇子合上扇子直指石上。
“干吗呢车持,还不服输吗?”
“听我说堤大人,您想想,刚刚遇见石上的时候,您只提到过‘阿泰死了’,石上怎么知道有坂大人是‘被杀害’了?”
我看向石上,他的脸颊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
“呃……这……刚、刚刚在有坂家门口遇见各位的时候,我、我透过门缝看见了胸口被刺的有坂……”
“嚯嚯嚯,你这杀人凶手,还敢狡辩!你来的时候,遗体已经用红布盖起来了,你是怎么看到‘胸口被刺’的?而且,若不是堤大人主动讲,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坂大人胸口被刺,而你小子竟然知道,还敢说你不是凶手?!”
“呃……”
“可是……”我还是难以相信,于是问车持,“门窗锁上的问题怎么解释?”
“石上手中有燕子的子安贝,那可着实是个可怕的东西。”
“怎么用子安贝从上锁的房子里出来?”
“机智如我,早已识破一切。”
车持走到石上面前,对着他的胸口用扇尖猛地一杵,七只铜花金龟子先后爬了出来。
“这家伙本来就和铜花金龟子形影不离。获得子安贝后,更是能让它们言听计从。杀害有坂大人后,这家伙把木棒拨到金属扣这边,然后唤来一大群铜花金龟子让它们贴在门上不让木棒彻底落下,自己则趁机溜了出来。”
“你说什么?!”
我问,不过心里似乎已经明白车持说的机关是怎么一回事了。车持继续说:
“等自己出来后,再给铜花金龟子下命令,让它们离开。没有了铜花金龟子的支撑,木棒自然就落在了金属扣上,就这么简单。铜花金龟子那么小一只,就算有几百只也能轻松从采光的那个窗户飞走。”
比起炫耀自己的聪明,车持皇子一脸得意的样子倒更像是在欺负眼前这个木讷的老实人。
“石上,车持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他这是找碴儿,不是我干的!”
石上的狡辩似乎有些奇怪……我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他没有结巴。不仅如此,他身体的重心也好好地落在两只脚上,看样子根本没有受伤。
“石上,你……”
我正准备上前质问,却看见石上身上闪出一道亮光。定睛一看,一张光网似的东西一圈圈死死捆在他身上。
“谢谢您,车持皇子。”
我看向辉夜,顿时目瞪口呆。
十一
辉夜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那竟然是我。
•••••
不对,我就在这里,那不可能是我。可那家伙长得和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绑住石上的那张光网的另一端,牢牢地握在不是我的“我”手里。
“究……究竟怎么回事……?”
嘴巴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不仅如此,我这才发现自己也被金光笼罩,无法动弹。
辉夜走到石上面前,双手掩面,随后咻地一下张开。美丽的面容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张扁平的石头般的脸。
“你、你是……”
石上瞪大眼睛想要逃走,脚下却像是被什么抓住了似的根本动弹不了。刚进行过一番如鱼得水般推理的车持以及其他三位求婚者无不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辉、辉夜……究竟怎么回事……”
我艰难地微微张开嘴巴问道。
“一直瞒着您,非常抱歉。我是来自月之世界的侦探。”
“侦、探?”
“是一个地上没有的职业,侦查的侦、探索的探,可以理解为主要负责揭露罪犯的犯罪秘密并协助逮捕。”
还有这种职业?……我手脚被束缚,浑身的毛孔却似乎一下子全都张开了。扁平脸的辉夜继续说:
“就在前不久,月之世界出现了一个杀了四十二人、四处抢夺宝物的大恶人——兔边。我们这些月之侦探以兔边美丽的妻子辉野为诱饵试图将他抓捕归案,眼看就要抓到的时候却让他跑了。”
••
辉野?……回忆一页页翻过。
“后来有线索说兔边那家伙逃到了这里。麻烦的是,月之世界的人降临到地上后可以变换形态。兔边这家伙无法无天,肯定会找一个和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把他杀了,然后假扮成人家的样子继续生活。于是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由我变化成与辉野相似的模样下到地上引诱兔边出现。逃到地上后,兔边无所不有,唯独再也见不到美丽的妻子。我取名叫辉夜也是为了让兔边想起辉野。”
辉野应该就是辉夜之前那美丽的样子吧。
“我按计划落在竹林中,从落地到成长必须获得别人的照顾。在这一点上,能遇到善良的阿重先生实在是万分幸运。可是阿重先生不喜欢与人相近,除了阿泰先生,与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这样的话,我——辉夜的美貌就没办法在世间传开,也就没办法引诱兔边。于是我决定向月之世界求来黄金,将自己的美貌展示给前来建房的木匠。”
什么?!让我建新房竟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计划大获成功,不仅是斜贯村,消息竟然还传到了都城。令人欣喜的是,阿重先生和阿泰先生还为我举办了宴会,让我能在大家面前抛头露面。这样一来,兔边一定会过来。月之世界的男人越是遭到女人的拒绝就越是不甘心,所以我决定拒绝第一次的求婚。没想到意外发生了,向我求婚的竟然有五位……”
我想起着裳仪式翌日收到五人的求婚后辉夜眉头紧皱的样子。
—看来长得太好看也不是什么好事呢。
那不是自满,而是因为分辨不出谁是兔边而真的感到一筹莫展。
•••••••••••••••••••
“于是我想了另一个办法。操纵光线的石钵、自由伸缩的玉枝、防火的皮衣、唤来龙卷风的玉、能与鸟兽对话的贝,这些都是兔边在月亮上盗取的宝物,地上根本没有。”
“啊?”
我不禁感叹,也终于理解了辉夜寻求“稀世珍宝”的真正用意。一般男儿不可能得到这些东西,这只是一个引诱兔边的圈套。
“阿泰先生应该是注意到了石上的异常,所以昨天晚上难得地把他叫到家中进行质问。石上——兔边担心他向阿重先生说一些不利的话导致不能娶到我,于是下手把阿泰先生杀了,一定是这样的。”
哼,兔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家伙,一直怀疑我。昨天又说什么要一起唱小时候的儿歌,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恨自己此刻无法动弹,不能一拳将这浑蛋打飞。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反锁的房间里出来的……不过我觉得车持皇子说得应该没错。”
“哼,一群地上的蝼蚁,要骗你们简直易如反掌。”
兔边自言自语道,他没有反驳。我终于憋出几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火?”
为什么要放火?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兔边,也不是辉夜。
“是我放的。”
手牵光网的另一个“我”说。
“我是负责抓捕的。终于可以着手抓捕兔边了,我从月之世界被叫了过来。结果恰好落在了那根分杈竹子上……”
“堤大人进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长大,心想不能被你看见,于是迅速躲进了大水缸中。”
另外一个“我”接替辉夜补充道。
我突然想起辉夜曾经说过的谜一般的话。
—到了清晨,男人会伴着火焰破竹而出,转眼就能长大成人,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家伙躲在水缸里,地上可参照的人只有第一眼见到的已经死去的阿泰,还有随后赶到的我。可能是觉得死了的不如活着的,所以才选择化为我的形态吧,就像兔边当初从月亮降临时为了掩人耳目选择幻化为石上那样。
“发现阿泰先生家着火的时候,我知道是他从月亮来了。可如果是一般的火灾,阿泰先生应该逃出来了才是。我心生疑惑,于是迅速灭了火。看到阿泰先生被人刺杀后,我确信兔边就在附近。”
杀人和放火的不是同一个人。后者是辉夜的帮手。
“为……什么、不早……”
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听到我的质问,辉夜眼中流露出一丝忧伤。
“侦探生来就是多疑的。”
—阿……阿重先生,不会是你吧?
捡到辉夜没多久的时候,她曾忧心忡忡地问我。那话的意思竟然是:阿重先生,你不会是兔边吧?回想起来,和辉夜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就是我,要是我是兔边,其实已经实现在地上与美貌不输妻子辉野的人共同生活的愿望。
—这下可以放心了。
辉夜拿到燕子的子安贝时说的这句话,意思是我不是兔边,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有幸得到阿重先生的照顾,在地上的生活非常快乐。”
头上缓缓落下一片耀眼的金光。浮在我们头顶上的,是一辆牛车。
到分别的时候了吗?我看向辉夜。
已经褪去美貌的辉夜微微点头。
“真正优秀的侦探绝不能结婚。”
带上不停挣扎的兔边,辉夜和那位与我长相相似的男人被吸入牛车。牛车缓缓上升,等它到达竹林上空后,我们终于可以活动了。
“辉夜!”
呼声消失在空中。
牛车缓缓地、切切实实地越来越小。我和其余四人抬头目送,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从竹林中捡回来的姑娘竟然是侦探——协助逮捕罪犯的人。她打心底里无法相信任何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使将男人们的命运搅和得一塌糊涂也在所不惜。最痛心的是……
“阿泰啊……”
仿佛吐出哽在胸口的石头一般,我对死去的挚友小声说:
“女人可真是,不简单啊。”
夜空中悬着一轮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