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澈脑中的这道声音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最初是他刚进书院的时候填写名录。
他本单名一个“直”字,只是当年有个秀才公路过他家,家中人求名, 他便改名“明流”, 又得了“守澈”这个字。
但是他就在准备写下“杨明流”时, 那声音却突然出现。
杨守澈一时不查,竟被那声音引着, 写成了“杨直”,如今在书院的名便一直沿用了“直”这字。
杨守澈本来以为是自己赶路太久, 脑中混沌。
只是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他身上好似附了一只鬼物。
那鬼似乎甚喜戏耍于人,常在他作答夫子提问、写卷案时搅乱思绪,每每思考稍有些头绪,都会被对方突兀打断。这让杨守澈烦不胜烦,按理说他本该忧惧的,可是却莫名有种感觉,对方不会真正伤害他。
后来某一日,那鬼物突然开口, 催他回家一趟。
其实杨守澈进到书院后很少回家,毕竟来回路上耗费的时间银钱是一回事,再者在外赶路也没有那么安全。不过也不知什么差使,杨守澈最后还是听从了那鬼的说法。
回去之后却发现,父亲染了病, 却舍不得银钱去镇上医馆, 一直拖着, 母亲连同家中几个兄弟苦劝都不听。杨守澈归家之后发现这一点, 自然也是要父亲去治病的。作为家中唯一一个读书人, 他的话在父亲那边还是有些用的,最后总算将人带了去。
镇上的大夫感慨,他们幸好来的及时,这病现在还好治,要是拖下去,小病也要变成大病,到那时候再治可就难了。
要是事情发展至此,杨守澈对那只鬼还没有那么大的敌意,甚至隐约有些感激。
但是后来的府试中,对方却又再度搅乱了他的思绪,不过杨守澈在书院这段时日已经习惯了这鬼物的骚扰,总算勉勉强强答完答卷,成绩虽差强人意,但是却总算过了府试。可接下来的院试之中,对方却在最后一日故意打翻了墨砚,理所当然的,他没有院试成绩。
寒窗苦读数年,只为了一朝求取功名,这会儿却因为对方的干涉一切化为泡影,杨守澈如何能甘心?!只是到底惦念着那救父的恩情,他试图和对方讲些道理、好好说说。
可是那鬼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时日一久,杨守澈也以为对方已经了却心愿成佛了——他偶尔也会猜测那或许是个不甘落第的读书人,在搅乱了一次他的科考之后满意离去。
却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时候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
因为脑中那道声音,杨守澈有点心不在焉。
在方暇提出要尝尝他手中那块没什么滋味的饼的时候,他想都没有多想就掰了过去,却被对方以吃了他的半块饼为由,交换来给他半个笋肉馒头。
杨守澈这才匆忙回过神,却无论如何都推拒不过。
白面发酵的外皮,里面笋肉虽是笋多肉少,但也是他许久都未沾的荤腥了,杨守澈盯着那掰开的馒头里面露出的馅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再推拒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动摇,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份长者赐。
方夫子似乎有事要忙,匆匆用了饭,便跟他告了罪先走一步。
杨守澈心知自己今日已经打搅了夫子良多,这会儿对方要走,他自是不敢留人的。只是恭恭敬敬的将人送走之后,看着剩下的那半桌菜、却呆呆怔了许久。
他低声喃喃:“夫子他……”是真的有急事吗?
脑海里似乎发出了点类似嗤笑的动静,但是杨守澈却第一次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身上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上。
他抿了抿唇,再一次朝着门口的方向行了一个拜礼。他回身坐下,拿起筷子的动作慎重地像是在院试中作答。
*
应屏书院,学舍外。
一个白色襦衫的学子被众人围在中间,正侃侃而谈,他眉宇间有点轻薄的傲气,但是在他这般年纪有如此才学,骄傲些简直理所当然,就连最严厉的夫子都不会对此说些什么。
这便是那日回来书院的洪子睦了,能在书院里引出如此大的动静也只有这位书院首席。
但不同于周遭那些落在中心人物身上或是钦佩或是仰慕的视线,杨守澈却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但仅仅是这一眼已经让他眉头锁了起来,脸上露出些忍耐的表情。
杨守澈有时也觉得奇怪,明明对方的很多观点和自己不谋而合,仿佛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按理说,他遇到这种人该引为知己才对。
可是每每遇到对方,他总是打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适来。
若是太过接近甚至会胃部翻腾,生理性的恶心起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厌恶一度让杨守澈非常茫然,明明他和对方未见过几面,一点儿也不熟识,这情绪简直奇怪极了。
他最后只能将之归结为嫉妒,并为有如此阴暗想法的自己愧疚不已。
话虽如此,但是那种厌恶不受自己控制,杨守澈只能尽可能地避着对方。
好在和洪子睦截然相反,杨守澈在书院里的存在感并不高,也因此没什么人关注他的行为。不过这样的小事恐怕就算被注意到了也不会多想,最多只在心里嘀咕两句“不合群”。
这会儿杨守澈一如既往地准备越过那嘈杂的人群,却在离开之前先一步注意到了其中一个身影,对方年纪和周围的学子相差仿佛,这会儿混在人群中居然完全没有违和。
——是方夫子。
方夫子的视线也落在人群中心,看着被拥簇在中间的学生,时不时的满意颔首,显然对其非常赞赏。
杨守澈微微一怔,旋即一点点抿紧了唇。
他知道这其实非常正常,毕竟哪位夫子不喜欢才学过人的学生呢?还是如洪子睦这般天资卓绝者。反倒是他能力平平、毫无出彩之处,要是真的被对方夸两句便忘乎所以了,那才是笑话呢。
方夫子只是心善罢了,就如同那日那餐饭一样。
杨守澈僵硬的别开脸去,不再看那边,脚下的步伐匆匆,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方暇倒是没注意旁边这点小小的变故,他这会儿的心情不错。
满意当然是满意的。
看“傲天3号”这会儿被拥簇的架势,显然对方在世界意识的庇护下已经茁壮成长起来,也不用他再做什么多余的工作。这相当于一觉睡起来发现同事给你把活都干了,当然高兴极了。
方暇这边暗中观察“傲天3号”的成长情况,另一边洪子睦也从同窗的追捧的间隙得知了最近书院的情况,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这位新来的夫子。
说实话,洪子睦并没有多往心里去,不管是哪个夫子,最后都免不了折服于“他”的才学之下,那种种赞赏他都听腻了,却还要摆出一副谦虚的态度口称“过誉”。
这也没办法,谁让这时候最重人的名声呢,他要是态度太轻狂,免不得就有一些不好的说法流传,有碍于他未来仕途。
只是要他看,那一个个夫子才学还不如他,但是那一句“尊师重道”压下来,他却不得不陪上一张笑脸。
洪子睦颇为不屑地这么想着。
只盼着这次的夫子能懂事些,别像那些仗着年纪瞎教训人的老头子一样。
还真以为多吃几年白饭就有那资格了?
*
这位新来的夫子的课虽然座位难抢,但是洪子睦作为书院的首席,愿意巴结他的学生多了去了,他透露出一点点想要去听课的意思,自然有人早早的帮他将座位占好了。
对方这次课讲的是孟子中的民。作为书院里永远的中心人物,洪子睦当然被叫起来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也不负众望,并不用笔墨斟酌、脱口而出就是一篇锦绣文章。
听着学舍中四下学子的吸气声,洪子睦心中满意。
他这次也是有意在对方面前露上一手,最好从一开始就将人震慑住,之后他也能少好些麻烦。
但是洪子睦这次却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震惊愕然,那位年轻的夫子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平静的夸了几句,就让他坐下,好像他和其他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两样。
洪子睦一时都怀疑对方是不是耳背了,所以没有听见他刚才的文章。
但对方确实神色变都未变,随后又点了几个学生说说自己的看法,偶有一两个有一点精彩之处的,也被对方点出来称赞一番,倘若有那些理解错误的他也会婉言纠正。总的来说,有褒有贬,虽然褒扬居多,但偶有的纠正之处也都切中要害、言辞中肯。
洪子睦可一点儿都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这个夫子许是眼瞎了。
要知道他刚才背的那篇文章,那可是杨明流写的!
杨明流是谁?现在兴许无人得知,但是再过几些年这个名字就要响彻天下、名留青史。
未来的大言朝宰相,官居一品。
历经三任皇帝,当了两回帝师,最后配享太庙,可谓是人臣巅峰到极致了。据说后两位皇帝见到他,都要执弟子礼。
这个夫子把这么一个连中三元的牛人写的、后世需得全文背诵的文章,和这一屋子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秀才的废物相提并论,他不是瞎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