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试炼者与秘会成员接触时间过久就有被污染精神的风险, 胡德术士又像是在做着什么筹谋,燕氏兄妹自然不敢托大, 相互掩护着奔到管理人小屋前。
接下来……这座看起来也没见得有多么坚固的小屋,竟难住了燕氏兄妹。
燕赤霞那斩杀妖魔如砍瓜切菜的飞剑,和燕红两次强化过的手斧,皆无法伤这小屋分毫。
“莫非是和哈密尔顿的别墅有同样的布置,那别墅许进不许出,这处许出不许进?”燕红一面阻拦砍杀围向两人的畸变鬼,一面尝试着突入小屋, 额头上渐渐见汗。
操控飞剑不住尝试突破的燕赤霞, 亦是一肚子的费解:“这到底是什么妖术, 就是仙家阵法, 总也该有生门死门、空门罩门, 如何这般固若金汤,全无死角?”
耽搁了会儿, 燕红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等等——他先前为何要故意出来让我们见着了, 才躲进屋子的?”
“要说是试探我们两个的本事, 召这些无甚大用的小鬼又有何用?”
想到这点, 燕红脑门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叫道:“不好!燕师兄, 他是故意在外面现身让我们见着的!他是知道我们找过来了、是故意这么干的!安德鲁中的诅咒没有解除, 他的目标也不是我们两个!”
燕赤霞反应过来, 冷汗淋漓地道:“声东击西, 调虎离山!”
胡德术士是个疯子,却显然不是莽夫, 莽夫怎可能将豪商西里尔、贵族特瑞西这样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特意在小屋前现身, 又故意召出这许多极弱的畸变鬼, 示敌以弱,可不就是要引燕氏兄妹来围攻小屋,转而去朝安德鲁下手吗!
意识到上当,两人哪还顾得上小屋,转头拼命朝墓园大门方向跑。
这次的任务要求只是曝光秘会据点便可,调查到特瑞西男爵或是豪商西里尔,从这两人中任意一个嘴里问到北郊这处墓园,再找到曝光的渠道,便已算是完成了任务。
是燕红模仿着其它资深者的行为模式、提议除去胡德术士这个秘会首领兼唯一懂得邪神祭祀的狂徒来提高任务完成度,可若是因此而导致同伴殒命,那可就得不偿失!
两人一路劈砍击杀紧追不舍的众小鬼奔出墓园,果真见到让他两个亡魂大冒的一幕——
宋思远、古尔德、哈利三个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自觉让同伴捆在大门门柱上的安德鲁亦垂着狼首,一动不动。
本应躲在乌龟壳似的管理员小屋里的胡德术士,正站在安德鲁身前,缓缓将手掌自安德鲁头上收回!
“贼子岂敢!”
燕赤霞暴喝一声,飞剑如电光般往胡德术士疾射而去。
胡德术士微微侧身,从不落空的二寸飞剑……竟从他颈旁掠了过去!
燕赤霞神色骤变,并指虚划,飞剑往半空中转了大圈,飞回他头顶,又伸手抓住了欲往前冲的燕红。
燕红抬头,只见燕赤霞神色少有地凝重,简洁道:“此事有异,慎之。”
燕红并没看出什么不对,但她相信燕赤霞此时拉住她定是有道理的,强按下心头焦躁,凝目往胡德术士看去。
三人隔空对峙数秒,胡德术士忽然狰狞一笑,也没见他做什么动作,安德鲁那颗低垂着的狼首居然就那么平滑地滚落下来、落到地上,咕噜噜打了个滚。
“宰了你——!!”
“燕师妹!!”
燕红瞬间失控,红着眼睛冲杀过去,连燕赤霞都没拉住。
狂怒的燕红冲进墓园大门范围内,她身周的空间,忽然难以察觉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下。
就像是……这周围的空气密度、空间性质,都似乎与别处有着些许不同;被外物闯入时,难以掩饰地暴露出蛛丝马迹。
常人绝难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但燕赤霞看得一清二楚。
对神秘学、对魔法侧全无了解的燕赤霞说不清这种异像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妙,连忙操控飞剑紧跟着追过去。
白练似的剑光划过夜空,仍旧什么都没能命中。
燕赤霞眼中所看到的景象,变了个模样……
燕师妹不见了,一脸狞笑的胡德术士也不见了。
被捆在门柱上的安德鲁,正跟安德鲁说话的宋思远,以及坐在旁边台阶上商量着什么的古尔德、哈利两人,惊诧地抬头看着半空中划过去的飞剑,又惊愕地齐齐将视线转向不知何时从墓园里跑出来的燕赤霞。
燕赤霞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四人。
安德鲁没事,其他人也没事。
这是——陷阱!
胡德术士使出了一招计中计,目标其实还是他们两个!
胡德术士从始至终,只忌惮他们两个!!
“——燕师妹!!”
燕红隐约听到燕赤霞在叫她,但她已经无力做出任何回应了。
她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不,她似乎正浮在某处虚空中。
她没有任何身体部位接触到实地的触感,仿佛使用秘术·生死判时出了什么差错一般,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空落落的,飘忽不定,若轻若重,像是断了线的、又还没来得及落地的风筝。
模模糊糊中,燕红听到有个似乎刚刚听过的男人声音抱怨了一句“……另一个太警觉了……”。
之后,她便感觉到一种……让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温暖的诡异安心感。
有什么东西,在包裹着她,在……挤进她的灵魂里。
她说不出的难受,有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呕出去的冲动。
可她又不是很想这么干。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为这种与某种虚幻又真实的“存在”“融为一体”的感觉而喜悦,她连灵魂都兴奋得颤栗起来。
她的灵魂、精神,正在被什么强大的、温暖的、让她极其安心的“存在”紧紧拥抱,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往某个温暖湿热的、让她非常渴望的幽深深渊中缓缓坠落。
这种感觉太舒适了,太怀念了,她一直期待向往着的、苦苦追寻着的正是这个,她就是要回到“这里”的,她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告诉她,她是有多么眷念这个应归之所——
燕红灵魂一颤。
怀念……眷念?!
她怎么会——对了,她体验过这种感觉!
在……十字公馆!!
不对、不对!
曾经有人把她拉出过这种状态,拉她出去的……是资深者!
不会害她的资深者!
这种状态是——不对的!
燕红猛地睁开眼睛。
安心,舒适,喜悦,如潮水般褪去。
燕红的灵魂,瞬间被染成愤怒的颜色。
落入她眼睛里的,根本不是什么让她安心的舒适港湾,而是……胡德术士!
看到胡德术士这张近在眼前的惊愕的脸,燕红怒吼一声,本能地发起攻击。
她的吼声有些奇怪,像是某种巨大的、口腔结构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古怪生物发出的深沉低吼。
她挥向胡德术士的……似乎是她的胳膊,但胳膊的数量似乎有点多,挥动起来的感觉也很古怪……像是她对自己的“这些”肢体也非常陌生一样。
但燕红被愤怒主宰的大脑此时可顾不上分析这些,她紧紧地反抱住胡德术士,又下意识地、本能地,张大了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吞噬”这种莫名其妙的“本能”,但燕红不在乎。
安德鲁脑袋落地的画面就像是铭刻在她的视网膜上,她只想干掉这个杀死她试炼者同伴的杂碎。
胡德术士的脑袋在燕红的口腔中发出渗人的惨叫声,这让燕红有些微的古怪……她好像还没有用力咬下去?
燕红吐出胡德术士,发现这个手段诡谲、总能出其不意地坑他们一把的家伙,脸上的皮肉,皮肉下的骨骼,正在剧烈地、肉眼可见地起伏。
先是头部,再来是脖子,再来是躯干,四肢……胡德术士就像是身体里关了上千只老鼠,而这些老鼠都在从内而外用力撞击他的皮肉、筋骨,想要破体而出。
燕红面露惊愕。
随即,她发现胡德术士的身体正在变大,已经不是她用胳臂就能“捧”起来的了。
不对……似乎是她自己在……缩小?
燕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她低下头,看见了……一大滩臃肿的,正在快速消解的皮肉。
她身上有很多条胳膊和很多条腿,多余出来的肢体也在萎缩,崩解。
燕红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经历过什么异样变化的身体,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此时她需要抬头才能看到脸的胡德术士。
胡德术士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且……还在渐渐变得臃肿。
紧接着,燕红发现自己不仅能看到胡德术士,还能透过他那臃肿的、畸形的躯体,看到他体内,那正被某种诡异力量撕扯成无数碎片的……灵魂。
被扯下来的灵魂碎片,正脱离胡德术士那非人的躯体,往燕红涌来,投入她的身体内。
燕红呆滞地看着投向她的灵魂碎片。
她的脑子里慢慢多出来一些不属于她的、陌生的、碎片般的知识。
当越来越多的灵魂碎片投入燕红身体内时,她甚至看到了一段段的画面。
仿佛是……属于胡德术士本人的,灵魂深处的记忆画面。
她看见记忆的主人站在空房间中,对着雪白墙壁上四张一字排开的黑白照片跪地痛哭。
她看见记忆的主人在别墅豪宅、官府衙门之间奔走,又被拒之门外。
她看见记忆的主人无助地站在法庭上怒吼,哭泣,而人们回馈给他的只有冷漠,无视,厌恶,和廉价的怜悯。
她看见记忆的主人长期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疯魔一般地翻阅被禁止流通的禁忌学识。
最长的一段记忆画面中,燕红看见记忆的主人站在废弃的地铁站台里,对着一张张朝上扬起的非人类种族面孔,沉稳地、有力地、激昂地发表演说。
“我的父母,妻子,妹妹,被入室盗窃的蛇族人杀死,法庭认为凶手是被社会遗弃的孤儿,应当得到所有人的关爱,谅解和同情,认为不应当死刑,只宣判他坐十二年监O禁。”
“这是对非人类种族的优待吗?这能说明怪物王国的公民人人平等吗?我是人类,我不比你们更了非人类种族的处境,我想你们会比我更清楚答案。”
“是的,你们都知道的……缺少什么东西,才会故意去强调什么东西。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遵纪守法的公民,会到处去强调我们是遵守文明秩序的守法公民吗?正常人当然不会这么干,那什么人会总是把宽容、谅解挂在嘴上呢?”
“没错,朋友们,这就是轻视,这就是歧视,这就是怪物王国的人类精英们对非人类种族的态度——他们认定非人类种族是永远学不会文明、永远学不会遵守秩序的返古原始人,他们认定你们所有人都只是未犯罪的犯罪者。”
“他们自认为能超然于法律之上,他们以公然践踏公平公正原则的傲慢,原谅非人类种族中犯下极端暴力犯罪的那一小部分人,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手段来博取大部分非人类种族所谓的好感,来掩饰他们的冷血、偏见、恶毒、虚伪。”
“他们擅长这个,也喜欢这么干——伪装成慷他人之慨的纯洁好人,总好过被人发现他们骨子里究竟有多么冷酷无情,残暴野蛮。”
“那些虚伪到骨子里的人,给不了你们想要的公平。”
燕红麻木地接受着这些属于他人的灵魂碎片,和碎片中附带的记忆片段。
在某段记忆中,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被他们发现时已经是干尸的蜥蜴人。
脸上的表情还很鲜活的蜥蜴人,正苦苦哀求记忆的主人。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吗?”
“请求您,胡德先生……那是我的祖先传承下来的土地,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不想让父母留给我的宝贵遗产被人推平了做什么高尔夫球场——我愿意为此付出我所有的一切,请求您帮助我。”
记忆的主人沉默了会儿,道:
“你应该知道,任何超出常理的力量都是有代价的。”
“我不在乎,先生。”蜥蜴人抬起头,渴求地道,“我只想拿回我们家的树林,从赫伯特勋爵那儿拿回来,请求您了。”
记忆的主人似乎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如果你能拿到赫伯特勋爵的贴身物品,记下他最常去的地方,我会让他忘记高尔夫球场这件事,我会让你保住你家的树林。”
“你也需要付出代价,且没有后悔余地。”
蜥蜴人抬起头来,坚定地道:“我绝不会后悔的,先生。”
记忆画面戛然而止,还处在恍惚之中的燕红,这才发现她所处的空间似乎正在崩塌。
而已经彻底不成人样的胡德术士,身体里也不剩几块灵魂碎片了。
不等燕红多看他两眼,随着最后一块碎片飘出、投入燕红体内,胡德术士本人和这处奇异的、无天无地无星无月的空间,亦随之崩塌消解。
眼前一花,燕红出现在同伴之中,正满头大汗地到处找她踪迹的燕赤霞,和拼命回想魔法课内容的安德鲁,都呆呆地看着她。
离她最近的宋思远忙不迭脱下外套,披到身上衣物尽皆碎裂的燕红身上。
“燕师妹,可还无恙?那贼子呢?”燕赤霞紧张地跑到她身前来。
燕红神色复杂地沉默了好会儿,才干巴巴地道:“死了。他好像想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想把我变成怪物什么的……没有成功,反被我反噬,灰飞烟灭了。”
宋思远、安德鲁齐齐长吐口气,终于放心下来,燕赤霞也松了口气。
燕红却没有放松的感觉,她心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心里闷闷的。
到此时,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终于过去,天边缓缓泛起鱼肚白。
燕红扭头看向天际尽头那抹阳光,叹了口气。
“这世间人,世间事……可真难分是非对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