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此刻正在努力的想听清东君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他的精神集中了半天,却也只是看见了东君的上下唇聚拢又分开,嘴里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就如同翩飞的蝴蝶一样,在陆仁的耳边翩然而至,又翩然而去。
却难以进入陆仁的脑子里。
陆仁以为这是他魂魄发炎的后遗症导致的。于是他使劲甩了甩脑袋,希望能让自己的意识再集中一点,好分辨东君话里的意思。
但还没等到他分辨时候,就听见东君中气十足地发出了一个凌厉的声音:“言!”
那吐字气势磅礴,清晰又轰然地炸响在陆仁的耳边。陆仁只觉得原本静默的天地蓦然崩裂,如坚冰初化,万川奔流。
一瞬间,陆仁变得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这其实是天人中流传已久的问询之术,名唤“言咒”。可以让被问询人进入无我之境,于万事万物中抽离,魂魄呈现一派迷蒙之象,从而保证被问询人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实话。
陆仁只是感觉自己的嘴张开又合上,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字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他根本听不清自己说了什。,说出去的话语就像是落进了手掌心的流沙,陆仁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们从眼前溜走,却记不住那沙子的样子。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滔滔不绝。当陆仁吐出最后一个字后,他一下子脱力,接着意识便落入的熟悉的白色空间,身体也随之瘫软。还好,离陆仁比较近的李伯阳眼疾手快,立马双手扶住了他的双肩,才让陆仁勉强保持住了平衡。
而另一方面,从陆仁那里听说了一切的东君、涂山绮罗和离北已经成功地把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然几人心中都有计较,但是离北绝对是心理活动最丰富的。
离北:???
离北:!!!
所以,这真的就是巧合?
什么叫机关算尽太聪明。
也就是说,因为这些无聊的巧合,他堂堂狐族少主,真的差点强娶了一个男人?还说着什么“就算倾尽我青丘狐族之力,今天这场婚礼必将圆满完成。”
想起自己之前那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种种表现,离北瞬间涨红了脸。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丢人过。更糟糕的是,竟然还是在他的竞争对手涂山绮罗面前。
他偷偷斜眼看了一眼身旁的涂山绮罗,还好,涂山绮罗似乎并没有要深究这件事的打算。
离北紧急咳嗽了一声,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
事实上,涂山绮罗完全没有注意到离北。她正在扭头看向扶着陆仁的李伯阳:看上去不修边幅的灰衣道士,实在是不像隐藏着什么巨大秘密的样子,可是……
“你为什么可以私来山海界?”
涂山绮罗皱了皱眉头,如果说陆仁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的指引,那么李伯阳呢?看似什么普通的李伯阳是怎么找到镜花水月的入口,并且躲避守门的蜉蝣的?陆仁说他是“熟人”,也是“偷渡客”,但人间界和山海界之间隔着的可不是一条河,一片海。那是一片无色无影的结界,普通人甚至意识不到山海界的存在。
李伯阳不光意识到了,他甚至还跨过了那扇门。
而且,这个叫李伯阳的人,身上的气息是不是太过干净了?完全闻不到任何味道,没有人的味道,也没有妖的味道。就像是一汪深潭,静静蛰伏着,看不清楚深浅。
李伯阳没有说话,回答涂山绮罗的人竟然是一旁站着的东君。
“他是我的故交,特地来看我的。”东君如是说。
这话说完,不光涂山绮罗,连一旁心不在焉的离北都忍不住侧目。
东君入山海界已有万万年,不曾离开过,而李伯阳明显不是山海界的住民,若他们两人是故交,必然是万万年前就已经结下的缘分。这个结论让涂山绮罗感到警惕,因为她在外来户口调查局工作,人间界的大能外来户口调查局全都有所登记,但她却从未听过这么一号人。
在这个多事之秋,一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东君现在天眼已失,不可视物,怕就怕这道士来者不善。
涂山绮罗和离北都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挡在了李伯阳和东君之间。
一旦出了任何事情,他们两个都将拼死保卫东君。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水火不容的涂山绮罗和离北却又奇异地统一起了战线,一致对外了起来。
东君不说“故交”,李伯阳最多只是被当成可疑人物盘问一番;他一说完“故交”,涂山绮罗和离北就差当场拔刀把李伯阳就地正法了。
李伯阳只能哑然失笑,客气地说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可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只是来往两界赚点钱还赌资而已。”
他虽然听上去很有礼貌,但是在这种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李伯阳的状态却很松弛。他越是表现得随意,离北和涂山绮罗就越不敢轻敌。
最后,还是东君出面,化解了现场的对峙局面。
只见东君面容嘴角含笑,似乎为了与故人相逢而感到开心,语气里也透着几分喜悦之情:“好了,我要与故人叙旧。你们赶紧把这位……陆仁小友送去清池吧,他这个情况拖不得,拖久了容易心智受损。”
东君说得没错,陆仁这个情况,确实是越快越好。他发炎的魂魄拖得已经算久了,刚刚又遭受了言咒,再拖下去真的容易变成傻子。
原本青丘清池是只有历任狐主及其配偶才能进入的圣地。但现在既然东君开口了,离北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异议。涂山绮罗权衡了一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带着陆仁赶往了清池。
为了不打扰东君和李伯阳的谈话,离北也跟着出去了,临走前李伯阳把腰间的布袋扔给了离北。
李伯阳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真正的娘子在里面。”
离北闻言,脸黑的像锅底,他用眼刀狠狠地剜了李伯阳一眼,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跟着涂山绮罗走了出去。
几人把镜花水月殿留给了东君和李伯阳。大门在两人身后重重地关上了,也隔绝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原本殿内两人和气的笑脸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被涂山绮罗和离北砸出来的屋顶裂缝就在东君的身后,阳光由此落下。由于背光的关系,东君原本就看不分明的脸彻底隐匿在了黑暗里,但可以判断出的一点是,此时的东君,绝对不是在笑。
李伯阳率先打破了沉默:“青帝大人别来无恙啊。”
东君似乎无意与他做这些无用的寒暄,他的语气冰冷,说道:“天上界万万年不曾插手人间界与山海界的事情。今日又是什么事情,能劳动三清亲临。”
与先前展现出的温和不同,东君此刻语气变得冷硬,能明显地从中听出他的厌恶和戒备。
李伯阳却答非所问,反而转头看向了陆仁等人离去的方向,向东君询问道:“为什么把他们支走,便是万万年前我们也算不上是朋友吧。”
“如果你要动手,就算他们留下了,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对李伯阳的这点了解,东君还是有的。他刚刚的一切表现只是不想让其他人担心而已。
但东君依然警告李伯阳道:“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一旦出事,镜花水月的结界必然有所松动。只要结界有异动,司渊必然会知晓。在山海界,任你本事滔天,也绝无可能在与昆仑界刀剑相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么多年未见,青帝还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我。说笑了,我又不是战斗狂,怎么可能为了打架特地来此。您放心,我刚刚说我只是来做些小生意的事情,并不是说谎。”
东君也不客气,他直接顺着李伯阳的话往下说道:“既然如此,那尊下的事情应该也已经办妥了,便恕东君不远送了。”
李伯阳也没想到,东君竟然连装都不装一下,当场一副委屈的表情:“您还真是无情吶。”
东君不为所动。
于是李伯阳话风一转,收敛了脸上做作神情,正色道:“我本来也有此意,但看您现下似乎到了天人五衰之境,难道不需要帮忙吗?”
如果陆仁看到此刻的李伯阳,应该会感到十分的惊讶。因为一路上与他同行相伴,吊儿郎当的李伯阳,此刻的表情却出奇的认真,如同一个陌生人。他目光沉静如海,直视东君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暗流无声涌动,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说出来的话,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信服力。
但东君不想给李伯阳这个机会,东君打定主意,无论李伯阳说什么,他都会表示拒绝:“不需要。”
“别这么果断嘛。”对于东君的抗拒,李伯阳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转过身,透过镜花水月殿的窗户看向了外面。
镜花水月殿是一座建在水境之上的宫殿。水境有潮汐,每过一段时间朝夕便会淹没殿前的广场。如今已是夕阳,水刚涨了一半。被淹没的半边广场如同镜子一样,倒映着天边绚烂的火红色云霞。
没有淹水的半边广场则是用玄石打造的。玄石是黑色的,但内部会有星星点点的光芒,远远望去如同满天星数。
送别的晚霞与久归的星河如同画卷一般铺展在镜花水月殿面前,连李伯阳看了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李伯阳便一边欣赏着这美景,一边漫不经心的对东君说道:“山海界是很美,可是美总是有期限的。”
这句话让原本如春风般和煦的东君也忍不住发了火,他微微蹙起了眉,厉声责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于东君来说,山海界就是他的逆鳞。
“表情不要这么吓人。我可没有要对山海界下手的意思。”
李伯阳一看那表情便知道东君是动了真怒,他可没打算真的和东君打起来,这位东方青帝虽然已经养老多年,但他好歹也是曾经和神凰一起对抗整个不周山界司的战斗力,真打起来他未必能讨到什么好。
“我的意思是,若你放任这小五衰不管,神魂俱灭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镜花水月之术破了,山海界便也将不复存在。可惜呀,也不知道若是这些灵族去到人间,人类能容得下他们的概率有多大。”
微乎其微。
李伯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东君并没有打断他。李伯阳便知道,东君动摇了。于是,李伯阳图穷匕见:“其实,天人五衰也不是药石枉然。现下,就有一样天材地宝,正在山海界……”
说完这话,李伯阳微微一笑,这场博弈是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