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眷跟贺春景跨出寺门的时候,天空上已经浅浅印了半痕白月亮。
陈藩赶紧趁机把瓜子皮全抖到库里南脚垫上,狗腿飞奔而去:“累不累,我叫孟南来接?”
出来的俩人眼睛都红红的,贺春景尤甚,哭得跟脸上顶着俩豆馅铜锣烧一样。
“我今天……能不能和他多聊一会儿?”贺春景搓了搓手,有点不安地问陈藩。
他太久没见姚眷了,这才多大一会儿,肚子里的话是三天三夜也谈不完的。但他又不好意思说,毕竟两人一起出门,没有半路扔下陈藩,自己跑了的道理。
哪知道姚眷硬气多了,大手一挥:“上我们那住一夜吧,地方够大。”
“啊?”陈藩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
姚眷用一种十分嫌弃的眼神,横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个耳朵怎么十多年了没想着治治,还一句话听两遍呢。”
“……”
陈藩拳头捏起来硬硬的,当年跟姚眷手下连续吃瘪的记忆席卷而来。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就看姚眷刚迈上车的那只脚,又被一地瓜子皮扎出来了。
这人退了两步,大斗篷在风中摇摇晃晃,然后转头看陈藩:“你嗑的?”
这回陈藩算是被彻底堵回去了,他左右看看,装傻:“嗯?谁?那不是你刚甩的茶叶渣风干了吗。”
姚眷瞪他,跟小时候一样,脸色煞白,跟个受了屈的小寡妇似的。
“什么啊?”贺春景不明所以,走过去问。
姚眷一把给他扯住,拉开副驾门把人塞进去,还格外贴心地扯了安全带,弯腰撅屁股给他系上。
徐来之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
姚眷替贺春景扣好安全带,身子还没收回去,抽空抬头看了徐来之一眼:“看什么看,我开,你到后边去。”
徐来之还一脸震惊地坐着,直到姚眷绕过来,把他从驾驶室里剔出去,重新收纳进后座。
劳斯莱斯平稳启动,陈藩却看出邻座老徐久久不能平复,心中巨浪滔天。
哥们儿,现在悟了吧。
陈藩冷笑一声。
晚了,丫防错人了。
姚眷开车时,还跟贺春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一九年白塔寺修缮,他参与起谱子的事,还聊他在工作室里带学生的事。
甚至俩人还有学生能对上,从贺老师手底下毕业的小朋友,眼下正在姚老师团队里做实习。
“不是我说,姚儿,你经常画画也得注意着保护眼睛。小时候你是全班眼睛最亮的,近视了多可惜。”贺春景歪头看着自己久别重逢的发小,有点心酸地说。
“嗯,注意着呢。”姚眷应了一句,听不出掺了什么感情。
沿途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明暗交织的光从车窗打进来。贺春景坐在前座,注意不到徐来之脸上表情忽然特别难看。
陈藩瞥了一眼,心里明镜似的,看来姚眷这毛病跟徐总脱不开关系。
于是他敲了敲车玻璃,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贺老师看外面。”
贺春景依言扭头看,忽然眼睛睁大了,直起背:“……水立方?”
姚眷也跟着瞟了一眼:“嗯,过了前面森林公园就到家了。”
他不知道这对贺春景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贺春景忽然嗓子眼发紧,眼前浮现出几只旧绒绒的布娃娃。
那年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每一件都如陨铁似的砸进两人的生活里,将未来砸得扭曲不知奔向何方。
在污浊欲望中悄然滋生出的爱,地震时身后出现的熟悉怀抱,宿舍里黏糊糊的贴面舞。
他们在电视机前看奥运,欢呼着相信明天会更好。
一切都充满希望,一切都生机勃勃,他们的爱与前途都明晃晃的,两人分开一节课的时间都嫌长,却有勇气许诺三五年的等待。
贺春景望着车窗倒影中自己的脸,眉眼宽和温厚,鼻头不再是圆钝的一个,颧骨与下颌的线条平且宽,鬓角甚至能看到两三根白发。
已经不大能望出当年细伶伶瘦巴巴的模样。
现在距离零八年,甚至比距离二八年还要远上一些。
可看起来又这么近,近到摇下窗户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陈藩什么都明白,他看着贺春景的侧脸,喉咙口里也跟着哽了下。然后他揉揉眼角,若无其事地开口:“等咱们闲下来了,买票进去看看。”
贺春景嗯了一声,仍旧呆呆地看着,直到车开过了,才喃喃地说:“北京欢迎我么。”
也不知道是个问句,还是单纯的念一下口号标语。陈藩把手伸过去,把他衣领子上不知从哪蹭的香灰给捻掉了,说:“嗯,北京欢迎你。”
“不是你们俩差不多得了啊。”
旁边徐来之忽然跟个野猪似的呼哧上了,伸胳膊蹬腿动作幅度较大地倒腾了一番,充分发挥肢体语言用以表达膈应嫌弃不服且难受,把地上那小半袋宫保鸡丁踢出去老远。
“诶我天,这两口子,别生我车上。”
他假笑着挤兑了一句。
然后姚眷一脚刹车踩在路边,转头叫他滚下去。
夜里十点半,陈藩刚听完第二个会,就看见卧房门开了条缝。
贺春景带着一脸探究探进个脑袋,问他忙完了没有。
“准备睡了,赶紧进来。”
陈藩有点惊讶地锁上了手机:“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要跟姚二宝秉烛夜谈到天明呢。”
贺春景赶紧把手指比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将门又推开一些,挤进来,踩着毛拖鞋啪嗒啪嗒走到床边去。
“谁告诉你他叫姚二宝?徐来之?叫姚眷听见,给你连夜扔出去。”贺春景用气声说。
“我倒觉得这个名字挺符合他的气质。”陈藩乐了,原来抓人小辫子是这种感觉,“你俩不聊了?”
“不聊了,姚眷不能熬夜,说是明天上午还有团队会。”
“这才几点,够健康的。”陈藩掀开被子,拍了拍床面,“早知道他这老年人作息,咱在外面吃顿饭就结了,还跑这来住一宿。”
贺春景心说姚眷倒想不这么健康,抵不住徐来之耍赖皮,专逮着他俩说话的地方躺下打呼。
从卧室到书房,刚才都睡到厨房岛台上去了,往那一趴,大蛤蟆似的。
在栖舍初见的时候挺正常一人,高大英俊仪表堂堂,自带迷之高贵,顶天了有点恶趣味,没想到背地里在家是这么个形象。
这一天受的冲击太多,贺春景脑子应付不来,早把之前乱七八糟的贞操顾虑忘了。他往陈藩身边一拱,躺好,鼯鼠似的把四肢展平。
“真没想到啊,”贺春景脸上浮现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这是真的吗,咱们现在在姚眷家里呢。”
陈藩顶不乐意看他惦记别人的样,小声哼哼:“是啊,还以为他那性格得孤独终老呢。”
“去你的。”贺春景一巴掌拍他身上,“我就是没想到他能——他能选择这样,他看着不像。”
“这东西有时候不能靠看,有的人看不准。”陈藩翻过身,拄着脑袋看他。
贺春景闭着眼睛,脑海里闪过无数小时候的画面:“嗯,虽然各方面都有点意外,但他现在……过得还挺好的,真好。”
这话听在陈藩耳朵里,就跟往他心里扔了俩柠檬榨汁似的,小刀片嗡嗡嗡地转悠,酸汁飞溅。
“羡慕你们家姚二宝了?”陈藩抬手扳过贺春景的下巴,“徐来之人家可是正经三代,家底殷实,我半个白手起家,你还得给我点时间嘛。”
贺春景瞪着眼睛反应了半天,呸了他一口:“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我当什么了,把姚眷当什么了?”
陈藩这才想起眼前贺老师也是手持一套房本的正经工薪族,户口簿个人页上印着户主俩字,除了自己上赶着送的,从来没多要过自己一分。
这话确实有点侵犯人家独立主权的意思。
但他现在不想认错。
他刚查过屁股底下这块地皮的均价,还被库里南别坏了车。最重要的是,他在徐来之姚眷这对虎逼鸳鸯手底下无辜充当了PLAY的一环,吃了一个无比硕大的瘪,他要闹了。
陈藩一瞬间眼圈通红,极委屈地转过身去,顺带卷走了大半条被子。
贺春景正站在道德最高点上灌风呢,忽然就接收到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大后背,懵了。
“不是你,你干啥啊?”贺春景搡了他一把。
此举收获了陈藩大声抽噎一下。
“你怎么回事,你又乱想什么呢?”贺春景翻教材似的把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翻了一遍,到底也没找出自个儿理亏的地方。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老公来看,你呢?你根本没把我当老公。”
参考答案来了,贺老师看了又看,没看懂。
“你压根就没想跟我过日子。”
参考答案又来了,贺老师看了又看,这回看出字里行间写着狗屁二字。
这是什么个解题思路这?
陈藩越想越委屈,还抬手抹了把眼泪。
贺春景不信他真哭了,把着他的肩膀抻脖子看,陈藩就把脸藏进枕头里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啜泣。
这就没办法了,贺春景心脏开始奔儿叭乱蹦,手足无措地开始哄人:“我没有,你先正常点,我说错了跟你道歉还不行么。”
“你都没认识到错误!”陈藩不依不饶的,把羽绒被卷得更远了。
“我自己认识得不够深刻,你再给我指点一二,我能认识得更加清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行不?”贺春景一退再退,败下阵来。
“诚意呢?”陈藩往后递过来一只手,不偏不倚送到贺春景嘴边。
贺春景张口给他咬了块表,说劳力士的。
结果陈藩反手把他衣领一扯,拽得人直往前扑,陈藩趁机转头过去,不偏不倚正好吻上他的嘴巴。
诚意交接了足有一分半钟,气氛卡死不能再往下了,俩人才分开。
“你记着,你跟老公要什么都天经地义。反过来说,老公对你怎么好,为你怎么拼,都是理所当然的,明白吗?”
陈藩舔了舔湿漉漉的唇角,心满意足地支教。
“所以有时候我想给你给到爆,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挣到手,然后轻轻松松放在你面前。这不是轻视,更没有说谁依附谁生活的意思,就是24k纯爱你。你也是当老公的人,也能理解这种男人的野心,对吧?”
贺春景怎么听这个人物关系,怎么感觉不对劲。
但按照对方互为老公的理论来讲,逻辑又严丝合缝,只能莫名其妙点点头。
他这个迷茫中带点失神的表情太过火了,陈藩又在他下巴上脖子上胡乱啃了几口,把沾满口水打过签的贺老师塞进被窝里,自己晾在外头摊平了冷静。
他躺着,他悟了。
“咱也有姚二宝羡慕不来的东西。”陈藩忽然得意的要命。
“啥?”贺春景掀开被子,迷迷糊糊看他,然后顺着陈藩的眼神缓缓往下挪。
“徐来之都奔五去了,哪有咱这魄力。”陈藩骄傲地支棱着。
脏东西,贺春景想伸手给他撅折。
“人家用不着你关心这个,万一他俩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姚眷用不着他。”贺春景反驳道。
然后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倒反天罡的画面。
陈藩立刻就不支棱了。
“谋害亲夫!”陈藩痛苦地转过身,“谋害亲夫!!!”
贺春景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删除:“不说了不说了,在人家家里乱说人家私事,不应该不应该。”
“我今天一定做噩梦,贺老师赔我。”陈藩又转回来,伸出俩腿把贺春景夹住了,手也缠上去。
“陪你陪你。”贺春景一脚踩进套里,这一宿算是出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陈藩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问题没问,赶快请教老师。
“你给姚眷说过象牙佛塔的事?”
贺春景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点头:“说过,你问这个干嘛?”
“怎么说的?”
陈藩琢磨了一晚上,也没琢磨出来贺春景是编个什么惊天动地缠绵悱恻的传说,才能让姚眷一个外人为之疯狂。
“他之前在一个拍卖会上非跟我抢这玩意儿,弄得徐来之以为我俩有一腿,差点找人给我脑袋掰掉。”陈藩把栖舍正骨一事夸大其词,控诉道。
贺春景更说不出话了,这回连头也不点,直接装死。
一零年贺春景带着陈定偷摸回家上户口,说是自己在外面搞大别人肚子,女方生下孩子就跑了。然后咬牙给管户籍的塞了两千块,把陈定变成了贺存一。
结果刚出派出所大门,他就叫姚眷截了个正着,拎着脖领提溜回家。
姚眷不信他那套说辞,非逼着他把实话套出来了。贺春景要挟姚眷要是往外说,他就抱着孩子跳河,这才把人按住。
“那你俩就这么结了?他真就能二话不说放下你?”姚眷气得要命,表情吓得陈定哇哇哭。
贺春景抱着孩子拍了老半天,终于幽幽开口:“他跟我说,家里之前有个象牙做的佛塔,足有拇指这么大。”
“所以呢?”姚眷拳头攥得紧紧的。
“后来被他一个朋友偷走卖了,他看那朋友可怜,揍了一顿,也没追究。”贺春景说,“那东西比我命还贵。”
陈藩早都已经习惯从身边失去一些东西,莫名的来,莫名的去,痛都痛得习惯了。贺春景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被陈藩捡到身边来,享受他的优待,又狠狠伤害他,再离开。
“这次对他来说,也一样。”贺春景忽然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毕竟我这么可怜,他也揍过我了,应该也就不追究了。”
我偷走了他的爱,怕它太昂贵,就用谎言将它包装得低劣又廉价。
所以舍弃这份爱的时候,陈藩应该也不会痛太久。
第二天,贺春景就抱着陈定不辞而别,从此再没了音信。
或许姚眷非要拍下那只佛塔,是希望贺春景也像它一样,在某一天忽然再次出现在故人面前吧。
贺春景鼻头酸酸的,整个人陷进羽绒被里逃避现实。
那头陈藩可不管他在这感悟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手爪子狗狗搜搜摸上来了。
“说不说,不说严刑逼供,今夜无眠。”陈藩气哼哼地左边捏捏右边揉揉,“是不是又在故事里编排我当小三了?我看你就想不出点好的。”
话说一半,他忽然被兜头罩进了暖烘烘的被子里。
陈藩额头贴在贺春景胸口上,几乎能隔着薄薄一层肌肉骨骼感受到心跳。贺春景一只手放在他脑后上下揉,将他紧抱着。
“干嘛呢。”陈藩闷在被子里问。
“不是头差点被掰掉么,给你揉揉。”贺春景一边说,一边手上用了点劲,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贺春景忽然体会到了什么是陈藩说的“想给你给到爆”,因为他现在确实感受到了身体被某种轻盈的,满足的情绪,并且这种情绪还在不断地产生。
双倍重逢的喜悦以万钧之力击中他,他像一阵烟花,炸出无数明亮美好的星星,他想把自己身体里活蹦乱跳无处安放的多巴胺塞进每一个人脑子里。
谢谢姚眷,借他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