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一打开,就愣住。
白玉仰着头看天花板,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你知道吗……”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之后就是长久长久的沉默。林沛然等了好半天,也没能等到下文。
白玉又叹了口气。
有些故事,是没办法分享出来的。就算想说,到了嘴边,就讲不下去了。
郑文轩好久没觉得日子这么轻松了,整个人都有种扬眉吐气的骄傲,“这个周末是我们俩的,只属于我们俩。”
林沛然脸色微红,淡淡“嗯”了一声。
等了二十来分钟,郑文轩就到了酒店楼下。林沛然下去的时候,他正靠在半开的车门旁边,凸了一个自以为很帅气的姿势,抬头一看见他,就冲他咧开一嘴白牙。
林沛然实在没忍住,大呼着“煞笔”朝他脸按了过去。
自由行并不适合开车,郑文轩于是把车停在了宾馆停车场,两个人改换步行,去附近的商业街找吃食。
“…………”林沛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摸着后颈尴尬垂首说:“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白玉深深看了他许久。
过了好半晌,他冷不丁跟林沛然说:“明天去公证处吧。”
“?”林沛然一时没闹明白,“去公证处做什么?”
傻逼。企鹅资料谁会全部填真实信息。
傻逼。每次一失踪就十天半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傻逼郑文轩,你他妈就是仗着他喜欢你……就是仗着他喜欢你……
屏幕亮了亮,郑文轩的回复来了:『Emmmmm……我错了,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林沛然幽幽叹了口气。这起码证明,这消息不是企鹅敷衍的庆生功能,而是郑文轩本人发来的。
当他想明白这点,他后知后觉摸上了自己的脸,意外摸到一片濡湿。
原来不知何时起,他已泪流满面。
*
第二天,林沛然写完了那首歌。
他想了很久,然后选了缪斯乐队一首经典曲子的名字,简单粗暴安给了它。
他屋子里一片昏黑,没有灯光,走廊上的光线映亮了里面简单的构造,他看到浓重的黑暗中,他的床边上坐着一个人,正对着他,一双幽灵般的眼睛黑得发亮。
贝佳。
郑文轩的笑容僵在脸上。
“玩儿够了?”
“……”郑文轩全身冰冷。
他茫然把它们掏出来,发现居然是自己留在郑文轩家鞋柜上的房卡和钥匙。
渣文他……什么时候塞进自己口袋里的?
林沛然呆愣着眨了眨眼,发现和它们夹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又丑又张扬跋扈的字,龙飞凤舞写着:
『给哥看家!』
硕大的感叹号,恨不能把整张纸都顶满。
姚乐阳说她脑子里像绑着个铅锤的时候,林沛然就害怕是这种结果,所以格外严肃提醒她一定要早点看病。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的担心化成真相,居然有这么让人揪心。
命运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吗?
这世上,难道真有命理之说?
林沛然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跟姚乐阳同一天生,他早上八点,姚乐阳下午五点。他们从小到大,住的是同样的小区,上的是一样的学校,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就连骨子里的执拗和倔都差不多……
同样的二十多岁,他们的脑子里,都多出了一个要命的东西。
每在那之后,林沛然又会长久地凝视手指上的戒指,一言不发,好像能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白玉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想跟林沛然说点什么,林沛然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白玉,做人好难,我……不想做人了……”
白玉原本想说的话,于是就说不出来。
他陪着林沛然在阳台的瓷砖上席地坐下,跟他一起浸在夕阳的余晖里,想了想,说:
她很疯狂,但并不蠢笨。她知道郑文轩真想杀她。
她走走停停,然后在一家药店停下来。
她走了进去,买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你该死。』
她脑子里回荡着郑文轩的话。
林沛然背脊挺得笔直,全都忍着,用一种格外狠绝又残忍的语气,对他们说:“我不后悔。”
外婆什么都不记得,却知道死死扒着林沛然,对林爸凶道:“你打他干什么!你打他干什么!你别打然然!你敢打然然我就拿拐敲你!”
林妈妈急得都要哭出来,“你是不是出去几年跟外头的人学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你别乱学,你这……这么大的事,要是传出去……”
林爸语重心长,试图跟他讲道理:“你现在有对象是吗?你俩就算有感情,纯靠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去问问身边的长辈,哪个到了我们这年纪,还是靠着爱情在一起的?林沛然,你不能走弯路啊!”
哪还有什么对象,林沛然心里发苦。
他原本已经被控制住的肿瘤最近显得不太.安分,因此林沛然实在也没有那个精力,分一点点给小小的绿萝。
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他脑子里的肿瘤整体缩小了20%,这让他误以为一切都有余地,以为他仍被世间眷顾。但真到了大限来临的时候,就会恍然发现,其实老天最喜欢跟人开玩笑,若不经意中了他的捉弄,堪破之时,只能回以苦涩的笑意。
老中医建议他服药的同时,配合放化疗来控制,还给他推荐了一些辅助的药,林沛然看了看价格,就觉得一座大山压在心口,压得他直喘不过气。
他不是没钱,但收入和支出不成正比,早晚会坐吃山空。从前攒下的积蓄不够他挥霍多久了,而癌症的折磨,对他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影响。
反复的头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睡眠困难、食欲消减、注意力降低……他无法专注于创作,有时候有很好的灵感也没办法及时记录下来,加上业内越来越多的恶意压价,吃这口饭的人,生存的空间正在被疯狂挤压。
白玉飞他一个白眼。
林沛然就傻兮兮对他笑。
良久,白玉站了起来。
他翻箱倒柜,最后翻出一堆名片和电话号码来,放到林沛然碗旁边。
“殡仪馆、一些风水还算不错的陵园的电话,不过最好的地儿都在国家手里,像是烈士陵园那一类的,所以能挑的都大差不差。”
很快,他又继续举着碗、接着扒饭,只是咽得艰难了些。
林沛然没听到他的回音,就忐忑着偷偷抬头看他,眼中流动着某种等着被判决的不安。
他不敢揭穿白玉,问你怎么干吃白饭不夹菜,只好默默等他,等他一口气把整碗白米吃干净,“哐”地一声把空碗和筷子搁在玻璃面的餐桌上。
林沛然的身体随着那声音微微抖了一下,心如擂鼓。
白玉下意识去摸身上的烟盒,刚摸到,又忍住了,没掏出来。
林沛然缩在被子里,只半个脑袋在外面,软软盯着他:“酒吧街也可以吗?”
郑文轩恶狠狠拿手拧他鼻子,手劲儿却很轻,“你想都别想!”
然后林沛然就笑了,好像郑文轩的答案无论可以还是不可以,都没什么关系,“那约好了,我下次再来你可不许放我鸽子。”
“从来都是你放我鸽子,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郑文轩失笑,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
林沛然有点不满,这样的举动总让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但埋怨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默默接受了。
贝佳没想到他战斗力有这么强,每一句都把她噎得死死的。
林沛然当年能被称为毒舌花间爸爸,挑人痛点的本事是跟着白玉耳濡目染练出来的,他平时不怼人,不过是出于礼貌。
他以无比冷静的陈述口吻,告诉贝佳:“同性恋的性向永远无法被改变,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若抱有‘双性恋’或者‘掰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以向你提交大数据分析材料,让你清醒认识一下这类人群。”
“你知道渣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是独来独往吗?因为他出柜了,他高三那年跟家里出柜了,他爸狠狠打了他一顿,他父母亲戚跟他断绝关系,把他扫地出门……”
林沛然又笑了笑,如同轻蔑,“你知道他为什么出柜?”
“你的柔弱、可怜、无理取闹,应该给懂得珍惜你的人,而不是觉得自己无比伟大,花几十年用爱感化一段虚假的关系,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
“我对你说这些,是出于情敌的同情,事实上,你连当我情敌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不爱女人。”
“一厢情愿的事,根本不算爱情。”
林沛然挂了电话。
贝佳没有再打过来,她本来是想找林沛然痛骂一顿、骂个狗血淋头的,但莫名其妙地反而被对方给教训了,而且对方的话,她连半句有条有理有逻辑的反驳都发不出。
“户口本上的婚姻状态,单身一生只有一次。”林沛然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然,“渣文,你只要迈出那一步,即便以后……和她分开了,也只会变成离婚。我守着单身一辈子,是因为有你陪我,可如果你先不要我了,那我……那我……”
……他说不出“我也不要你了”这六个字。
即使郑文轩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也说不出最重的话。
人言若水,覆水难收。
林沛然哽咽道:“祝你……快乐。”
『2018年7月某日。
真他妈疼啊。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可我怕他的冲劲被浇灭之后就再也燃不起来,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又该做点什么来留住他……陪他一起逛了三天,玩儿的很开心,我还努力吃了很多东西……虽然后来吐得一塌糊涂,不过他终于肯信我食量比他大了,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一扯上他的事,我的难我的苦在心里的天平上好像就变得微不足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觉得自己很疯很卑劣,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