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潮斟酌着回答道:“陛下, 臣只是听到刚才的问题, 想到自己面临变故却未能及时作出应对,出上一分力, 心中惭愧不已, 因此才无言以答。”
陆屿浅笑道:“这话倒也有理,这么看来, 你可该罚了。”
丘潮心中一惊。
在这种场合,这样的对话,往往都是一种客套的模式而已, 陆屿以问题暗示各位臣子反思功过, 意存警告,那么臣子识趣自省之后,按理说他当皇上的真情假意也应该安慰几句, 以示恩典,俗称“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
结果陆屿不按常理行事, 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甜枣”,说生气吧, 看着却又不太像,让人想不明白皇上的打算。
丘潮有点慌,表面上也只能表现的一脸悔恨, 说道:“臣惭愧, 请陛下责罚。”
陆屿看了丘潮一眼, 觉得他怕是到了现在都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自作主张示意戴沥假借他的意思逼迫白亦陵认罪, 虽然丘潮的初衷的确是为了化解陆屿被流言损害的名声, 但是对于陆屿来说,哪怕他真的被认为是反贼乱箭射死,都不愿意白亦陵因此受半点委屈。
丘潮这样自作主张,是因为他太过急功近利,希望自己在陆屿身上的投入能够换取更多的利益,所以大概还自认为这都是在献忠心的表现。
他愿意怎么想是他的事,打主意到白亦陵身上,就是大大触及到陆屿的底线了。陆屿道:“方才的歌舞看多了也没什么趣味,就罚你随便表演点什么,以助大家酒兴吧。”
原来他的“罚”是这么个罚法,丘潮愣在席上,不知道该哭该笑。
这种场合之下,他一个半老头子,能上去唱个小曲还是跳个舞?皇上简直是在消遣人,再说了,就算他豁出脸来真的演了,皇上完全可以说不满意,让他再来一遍,那就更是成了个大笑话。
正在左右为难之间,丘潮的女儿丘珍忽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走到殿前跪下冲着陆屿叩首道:“陛下万岁。臣女丘珍对歌舞略为通晓,若是陛下不嫌弃,可否容臣女代父亲献舞一支来给各位大人助兴?”
陆屿没想到这个女子还挺大胆的,上回宫中变乱的时候主动过来找他搭话,这次又主动提出这种要求,第一反应是连忙看了白亦陵一眼。白亦陵冲陆屿无所谓地一笑。
陆屿便道:“平身吧,丘小姐既然毛遂自荐,朕也没有不许之理。”
丘珍见陆屿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心里有些高兴谢恩之后站了起来,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她跟陆屿的距离较近,年轻帝王容颜昳丽,身坐高位,俊美中又有着令人心折的威仪,听着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也还算和蔼,丘珍立刻就想起来,之前父亲提过好几回,这明明应该是她的夫婿。
她倒是不想和白亦陵争什么。但是看陆屿待白亦陵那样好,可见性情温柔体贴,她能分上一半的宠爱就心满意足了,总归皇上都要有子嗣,他总不可能真的空置六宫吧?只要皇上稍微透露出一点这方面的意思,她就算是等个一两年也使得。
想到这里,丘珍眼珠一转,抿唇笑道:“只是臣女这舞有点特殊,献艺的时候不能同时奏乐,不知可否斗胆请陛下伴奏呢?”
半是撒娇半是央求,似乎很难让人拒绝——当然,皇上可能也不算人。
陆屿还记着上次盛知问他的话,生怕白亦陵多心,此刻当着他的面,简直避丘珍如同蛇蝎,此时见这女子还没完了,顿时觉得她很没眼色。
陆屿怫然不悦,说道:“是你自己要代父亲受罚的,又没人逼你。能跳便跳,不能跳便不跳。让朕给你伴奏,难道是朕需要向谁请罪吗?”
丘珍:“……”
皇上咋这样!
她有所不知,陆屿上辈子可能才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不光对于想要接近白亦陵的人严防死守,就连惦记着他自己的都毫不手软。
丘珍满脸涨的通红,差点被陆屿给噎死,她的脸色几变,须臾之后,才调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道:“是臣女莽撞,皇上恕罪。那么臣女这便献丑了。”
陆屿挥了挥手。
丘珍下去准备,过了一会之后,殿中的鼓点声起,一众身穿彩衣的美姬各自托着不同花纹的瓷碗姗姗上殿,将碗倒扣着放到殿前,紧接着架起一面屏风之后就重新退到一边,丘珍换了一袭舞衣,腰肢柔软轻摆,轻盈起舞。
她显然是从上一回赫赫使臣的表演当中获得了灵感,伴随乐曲踏着碗底回旋跳跃,足尖不沾地面,同时舒展广袖,手里拿起身边备好的笔墨,在屏风上作画。她动作轻盈,难得的是笔势也不显得凌乱,倒也确实精彩。
白亦陵不好女色,一开始的注意力本来不在这上面。结果随着丘珍的舞蹈,他忽然发现对方画完了海边明月升的背景之后,又开始勾勒出一个男子站在其中饮酒舞剑的场景,看那模样分明就是陆屿。
白亦陵之前见过陆屿几次出手,但往往是他一剑下去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再出第二招,这样仿佛酒兴正浓,月下舞剑的样子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丘珍是凭着回忆还是想象,画了这么一副图。
他逐渐看的有些入神,另一头陆屿却有些傻眼了。
什么情况?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这个丘小姐,为了避嫌,也为了避免叫群臣误会,连她的歌舞都没有多看上一眼,结果白亦陵竟反倒看的这样入神,唇边还微微噙着笑意!
有没有一点立场了?那是他的情敌啊!
陆屿偷偷拿起一粒葡萄,向着白亦陵扔了过去。
白亦陵的目光注视着丘珍手中的画,仿佛根本没发现这一下的突然袭击,但多年的本能在那里,就算他看都不看一眼,也能察觉到有东西近身。
就在葡萄即将落在他头上的时候,白亦陵的身子忽然向后微微一偏,那粒圆滚滚的胖葡萄就咕咚一下子,掉进了盛季面前的酒杯里。
酒花四溅,盛季冷不防觉得脸上几滴冰凉。
盛季:“……啊、阿嚏!”
白亦陵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拿帕子给盛季擦脸,低声道:“三哥,对不住对不住。”
陆屿在上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总算还记得自己是皇上,好不容易才把这笑容憋了回去。不过被这样一打岔,白亦陵也把他的目光从丘珍的身上移开了,算是达到了陆屿的目的。
他们这样眉来眼去的,虽说只是小动作,但坐的位置却都很显眼。底下的大臣们明明都看着,却既不敢笑也不敢议论,只能装作好像一点也没注意的样子,盯着丘珍跳舞盯的两眼发直,其实心里面早已经乱成了一团。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也有不同的风格,往往需要臣子们摸索适应,但现在大家也算是看明白了,他们这位新皇上大概没什么特殊要求,想讨好他,只要不得罪白指挥使,大概就行了。
丘小姐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中暗喜,一曲舞罢,盈盈行礼。结果本以为大家看的这样入神,周围一定会彩声雷动,结果竟然半天没人出声。
大家都在想着皇上秀恩爱的事,实在没空看。
丘小姐:“……”
过了片刻之后,才有人意识到她这是表演结束,连忙笑着称赞,气氛才热闹了回来。
泰宁侯府的世子按身份算是陆屿的表兄,他不爱掺和政事,又没什么利益牵扯,平常除了歌舞美人以外没有其他的爱好,此时无所顾忌,第一个开口说道:“好画,好舞,果然不愧是大学士府出来的姑娘。只是这画上的人……”
他差点说出什么来,好在人不算傻,眼神一凝,将到了嘴边的话收回来,转而说道:“画上的人也很是灵动传神。”
陆屿根本就没有仔细去看那幅画,这时候听泰宁侯世子的口气不对,才瞧了一眼,这一看之后简直不知道该说丘珍这个丫头点什么好,如果说方才是觉得她胆子大,现在陆屿觉得“大”字前头还得再加上个“非常”。
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由于画卷的大小限制,上面画出来的那名舞剑男子的五官不可能太过清晰,但无论风神气韵,还是手中长剑上的陆氏皇族族徽,无一不证明了她所画的人正是陆屿。
除了舞剑的男人之外,丘珍接着还在不远处画了一个弹琴的女人,不用说,自然就是她自己了。
这幅画其实是一张仿作,背后另有故事。讲的是晋国在刚刚立国的时候,太祖同样有位第五子,封为湘王,传说风流多才,外表俊雅,是众多女子爱慕的对象。
其中有个小姐听说他要选妃,就故意抱着自己的琴去了湘王每天舞剑的地方,弹奏美妙的乐曲陪伴他,以琴音传情,后来感动了湘王,娶她为妻。而那位小姐果然也十分贤惠,善待王府中的妾侍庶子,两人白头到老,成就了一段佳话,当年一起弹琴舞剑的场景也被画作记录了下来。
陆屿认出这幅画就是丘珍仿照湘王和王妃的故事而成,他意识到男人是自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明白过来了白亦陵方才正在看什么,心里顿时一阵高兴,但随后又皱起眉头。
丘珍此举,其实就等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陆屿示爱。在其他人眼中,丘潮虽然犯了错,但是没有造成任何的后果,贬官的惩罚已经足够。丘小姐毕竟是老臣之女,一个姑娘家如此热情大胆,若是被拒绝之后有了这个名声,要嫁别人可就难了。
虽然当初所念的诏书当中已经明确地表露出陆屿一生只愿跟白亦陵相守的意思,但听到的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谁也不认为一国之君会只守着一个男人,不要子嗣,空置六宫。在普通人看来,陆屿随便给丘珍个封号接近宫里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他拒绝,那就是故意不给效忠的老臣面子,刚刚登基便这样,会让大家寒心。
丘珍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在道德绑架了,这让陆屿非常反感。
他一时没有说话,脸色上也看不出来喜怒,弄的其他人不知道皇上什么心思,也都不敢开口,一时有些冷场。
过了片刻后,左相梁为枢开口笑道:“陛下,丘小姐的表演舞中有画,确实精彩,老臣多嘴讨嫌一句,这画是好画,但有画无诗,到底欠缺,不如……”
他跟丘大学士有些交情,又觉得过去就一直说过丘小姐很有可能成为淮王妃,现在当众献舞也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做个顺水人情,帮忙撮合一下。
他没敢直接指出画上的男子就是陆屿,本来想说让皇上题诗一首试探下陆屿的态度,冷不防盛铎开口,打断了梁相后面的话。
盛铎扬声笑道:“梁相这话说的极是。常言道虎父无犬女,丘小姐家学渊源,如果能补一首诗在上头,也是一段佳话了。”
盛铎直接让丘小姐自己写诗,毕竟陆屿搭理不搭理这个丘小姐是他的事情,但是当着盛家人的面,打盛家人……弟夫的主意,他当然也不能坐看着。
丘珍微微一怔,晋国人好美色,喜风雅,平日不管什么宴会,总是喜欢来点如同射覆藏钩、拆白道字一类的游戏,看似玩乐,实为比拼才华,也是个出风头的好机会。
不过她在此之前没有准备,要临场作诗,一时还有些接不上来,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泰宁侯世子刚刚称赞过丘珍的舞蹈,还有些怜香惜玉,见状想要给美人解围,沉吟一下说道:“歌唇一点,更胜春风,回袖转、情味思量……”
这是在称赞刚才丘珍的舞姿和美貌,却跟画上之人毫不相干,也等于提醒丘珍识相,他说到这里觉得差不多了,抬眼笑道:“抛砖引玉,替小姐开个头。”
丘珍本来毫无思路,被这位世子一说,突然之间也有了灵感,含笑冲他道谢,挽袖提笔,将前两句诗提在画上,又说道:“今日在座的不乏饱学之士,小女子斗胆献丑,请各位大人莫要见怪。”
她说着接续写道:“……醒眼看风月,铿然惊梦,江海望断、岁月暮矣。万恨千情凭栏怨……”
“遐光,你瞧这个姑娘心眼可不少。”
白亦陵正看着丘珍写诗,耳边一热,是坐在他右侧的金陵郡王凑过来低声说话:“画上画的是皇上,她怕自己胸中笔墨称赞不来,不小心冒犯,索性写了自己的仰慕与少女哀愁,这么情意绵绵的,要是一般男人,可吃不消啊。”
白亦陵笑道:“你还挺懂的么。”
金陵郡王得意地晃晃脚:“被勾引多了,也有一些心得。”
说罢之后,他又正色道:“你看着点,不能让她当众承认画上的人是皇上这事,咱们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她自己说了,这事就收不住了。”
白亦陵给他倒了杯酒:“谢你操心啦,我有数。”
不行就糊她一个大礼包,这倒是不要紧。他没出手,是因为觉得陆屿不慌。
但就在两个人说话之间,丘珍的诗却卡住了。
她聪明是聪明,可也犯了一个错误。今日本来是个普天同庆的大吉之日,她表达思慕之情可以,但是为了衬托出自己的情深,无意中把相思不得的哀怨写的过来——这不是讨人晦气么?
丘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场面有些尴尬,她一顿,干脆放下笔,冲着众人歉疚地笑道:“小女子才疏学浅,这词实在接不下去了,请皇上恕罪。”
虽然这样认输有些丢人现眼,但好歹也保持了风度,陆屿淡淡地说道:“不过玩乐而已,不必当真,下去吧。”
丘珍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臣女还想将画作献给陛下……”
陆屿道:“昔日,乡豪口尝甘苔茎、芹萍子者,如何做评?①”
丘珍一愣,没听懂陆屿在说什么,丘大学士的脸却一下子白了,起身离座,跪地请罪道:“陛下,小女无知,请陛下恕罪!”
他说完之后又转头低声呵斥丘珍:“多说什么,没听见陛下让你下去吗?”
金陵郡王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丘潮那个老头不是挺死心眼的吗?”
白亦陵道:“陛下说了《列子·杨朱》中的一个典故,有个人种植了很多蔬菜,十分得意,对乡中的一个富户夸耀,并请他品尝,结果富户吃了之后,觉得非常难吃,引得众人嘲讽那个种菜的人。”
金陵郡王恍然大悟。
对于他们来说,话说三分已经足够,这个故事就是在说穷人家见识短浅,弄到一点寻常鄙陋之物就敢向着富户自夸,结果硬是给了人家品尝,人家却根本就看不上。
陆屿讲了这个典故,其实就是在告诉丘珍,你这幅破画,你这个人,在我看来就像是烂菜一样,可以说是非常刻薄的比喻了。只是他没有直说,谁都挑不出来毛病。
丘大学士听懂了,丘珍却没听懂,但看父亲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丢了脸,低头行礼退下,一落座眼眶就红了。
桑弘蕊刚刚跟她起过口角之争,看到丘珍这样还挺高兴,笑着提议:“明明是一副好画,配上半首词却有点遗憾。大概是丘小姐无从描绘陛下的英姿。白大人,不若你来补上吧?”
这场宴会真是各种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白亦陵一时无语,没想到火还是烧到了他的身上。
看来女人真是不能得罪,桑弘蕊都如愿以偿嫁给临漳王了,还对以前和他的旧怨念念不忘。
大概按照她的思路,陆屿当着全天下的面跟白亦陵结契,两人是名正言顺的伴侣。而丘小姐的行为明显也是对皇上有意思,所以让白亦陵接着她的词写,桑弘蕊就是想埋汰人。
可是她忘了,在场的根本没人说出来过,丘珍画的人是皇上。
不用白亦陵说话,自有看桑弘蕊不顺眼又想讨好陆屿的夫人笑言道:“侧妃怎么这样说?哪里有陛下的英姿啊。我瞧着丘小姐这幅画上分明画的是临漳王舞剑的场景,难道大家同我想的不一样吗?”
桑弘蕊大怒,碍于场合又不好发脾气,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大概眼神不好,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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