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棠抿唇不语。
林修竹没听到郁棠的正面回答,又因为被他抱在怀里,看不见他的脸,什么信息都接收不到,急得抓心挠肝。
郁棠则真的认真思考起了去留的问题。
他回想起自己和林修竹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虽然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又向来不记事儿,但是那天发生的所有细节却都能清晰回忆起来。
郁棠想吃掉林修竹,想把对方的身体剖开,钻进他的胸腔,与他的心脏一起跳动。
但那天晚上他发现,原来林修竹跟他有同样的想法。
林修竹也想吃掉他,占据他,和他融为一体。
林修竹尝了尝他的味道,也打开过比他皮囊更隐秘的地方,但是别说血肉,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能咬下来。
牙口不好倒也没什么,毕竟他们的想法如此接近,都对彼此怀着强烈的食欲,郁棠本以为他们会是很好的伴侣。
可事实证明,林修竹还是无法完全接受他。
就跟当年那些只是见了他一面,就想要从他身边逃离,或者直接陷入了崩溃与绝望的人差不了多少。
这种事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唯独这一次,让郁棠产生了一种很陌生、很奇怪的感觉,每次回想,他的眼角就会染上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却为此感到好奇,想着也许留在这里更有利于他搞懂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他一直在留下和离开之前摇摆不定。
林二娘子依旧笑着等他回答,郁棠呼出一口气,准备说出最后的决定:“我……”
林修竹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郁棠的答案。
偏偏这时,还有人过来添乱。
一个年纪在三十后半、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到郁棠身边,递过来一张名片,并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男人名叫方圆,看上去斯文儒雅,本质却十分傲慢,极有存在感地强行开启对话,直接忽略了原来在跟郁棠说话的人。
不过等他想去瞧瞧那个被自己打断了谈话的人到底是谁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个人了。
郁棠随手接过名片,方圆的余光瞥见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方圆带着礼貌的微笑,“我一定倾力相助。”
最后四个字被他刻意拉长,让人听着就意味深长。
男人镜片后的双眼盯着郁棠,郁棠回以注视,旁人看来这两人像是陷入了对峙。
曹志新立马过来解围,发挥出了做人二十九年的高情商,客客气气地把方圆带去了一旁。
但这一幕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立刻脑补出了很多版本的豪门狗血恩怨情仇,很快就有人窃窃私语,跟身边人小声八卦起来。
今天是林修竹的葬礼,于家人没有一个来参加。
再加上这些年来商场上的各种应酬,于家人从未带郁棠出来发展过人脉,不少人都觉得这就是被家族抛弃了的表现。
虽然有于家人很宠爱这个小儿子的传言,但谁也没见过所谓的“宠爱”体现在哪里。
从这一点上,人们又开始发散思维。
为什么一向利益为先的于家人连林家这层关系都不攀了?
难道网上传的那些林修竹的死因有几分可信度?
就算林修竹不是在新婚夜因为床上那点事儿死的,但结婚一天不到人就没了,跟他同睡一张床的另一半多多少少会被别人指指点点。
从此,林修竹的未亡人身上就笼罩了一层名为不祥的黑纱。
虽然今天林家二老看上去是很维护郁棠,但这年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谁知道是不是表面功夫,未来又是什么样的?
没准儿林家人已经迁怒于他,所以于家今天连头都不感冒,只留一个成为弃子的小儿子在风雨中独自飘摇。
年轻漂亮的未亡人,被家里抛弃,被伴侣的家长嫌弃,孤苦无依,举步维艰,光想想就是一出大戏。
再看那惊艳到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张的脸,还有他抱着亡夫遗像时眼角垂泪的模样,真是楚楚可怜,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成无数雪花随风而去。
在场的人心思活络起来,说什么闲言碎语的都有,其中也不乏对这位未亡人的轻蔑与恶意的揣度。
有一两个公共场合说话也不过脑子的人,说出了不合适的言辞,那些污言秽语被路过的林必果听见了,立刻就跟人辩驳起来。
热血大学生没有商场老油条那么圆滑,明明有理却被人噎得憋红了脸,一句完整话都讲不出来。
最后还是郁棠看这边围了不少人,过来看了一眼,拯救了说不出话的大学生。
郁棠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偶尔与几人呼唤了他名字的人对上视线,一阵寒意来袭,让刚才还在嚼他舌根的人全都闭上了嘴。
林必果以为那些惹人生厌的话都被郁棠听进去了,再加上他本就面子薄,又年轻冲动,干脆拉着郁棠就走了,说带他去透透气。
*
老宅的后院儿只有几位住在这里的保姆进进出出,相比满是人的灵堂确实清净不少。
七月中旬,岫城的热浪还没有开始,小院里花开得正艳,又在背阴的地方,小风一吹,林必果打了个哆嗦,瞬间冷静了下来。
上头的热血退了下去,林必果又不知道该跟郁棠说什么了,支支吾吾的,眼珠乱转。
他的眼睛正好转悠到被郁棠抱在怀里的相片上。
看到遗像中跟此时的自己差不多大的表哥,林必果忽然问道:“你们俩相处得好吗,他对你好吗?”
不知为何,林必果话音一落就感觉有一道视线盯上了自己,直觉告诉他,那道目光就是来自旁边的遗像,可理智说不可能。
但林必果还是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话题找得不好,可话已出口,也不知该如何收回了。
“他很好。”郁棠实话实说,不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他对我也很好。”
“是吗……”林必果的头低了下去,不知现在是该说句那就好,还是该劝人节哀,或者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
而在他身边的,也并不是一个擅长与人沟通的人,反而是一个比他还缺乏与人聊天经验的人。
郁棠接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他对我是掏心掏肺那种好,是我从来没在人身上感受过的好,好得都不像是一个人了。”
光是待在郁棠身边,就让林必果浮想联翩,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话有哪里不对。
但很快,他就听到郁棠的声音透着些低落,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我也想对他一样好,掏心掏肺那种好……可是……”
林必果猛地抬起头,看到抱着遗像的漂亮青年眉头微蹙,眼角泛红,眼泪要掉不掉的。
他一下子慌了神,去翻口袋找纸巾,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带出来。
“别别别哭!”林必果道,“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
这句话说完他就后悔了。
不久前,他就是跟那些说郁棠肯定会迫不及待找下家的人吵了起来。
订婚宴那天,林必果就知道郁棠和他表哥才刚认识,后来两人火速结婚,可结婚不到一天就天人永隔。
从相识到分离,甚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那些人说,郁棠现在拿着亡夫的巨额遗产,看上去伤心,私底下没准儿多开心,还说他这么好看肯定不缺对象,说不定已经物色好了下一家。
那些话恶意满满,不堪入耳,林必果听得火大,这上去才跟人呛声。
可在林必果心里,其实也觉得郁棠和他表哥之间可能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情。
但见到郁棠现在的模样,他忽然知道了,有些感情不是时间可以带来的,更不是时间可以带走的。
不知为何,林必果心里有些难过,为表哥,也为郁棠,还为自己。
年轻冲动的大学生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情绪上头时那点儿理智根本拦不住,也忘了考虑时机和场合。
他握紧双拳,压低声音,让自己的声线显得更加成熟:“我也可以对你掏心掏肺啊!”
郁棠抬眸看向林必果,蒙上了一层水汽的双眼带着些许疑惑,像是在疑惑对方为什么说起这个。
“我、我是说,我也可以真心对你。”林必果赶忙找补道,“爷爷奶奶也是,我们家的人都是真心对你的!”
郁棠偏着头,嗓音略微带着些沙哑,咀嚼着那两个字:“真心?”
林必果本来不敢去看郁棠的双眼,但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心虚,还是僵硬地抬起了头,让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一看,他的身体像是被通了电一般发麻,冷汗瞬间打湿了最里面的衬衫。
郁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年轻冲动的大学生,由于歪着头的动作,长长的发丝贴在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泪眼平静如深潭。
明明模样没有变化,林必果却感觉眼前人忽然间透着一种诡异的非人之感。
大脑滴滴滴发出警报,让他快跑,但是他的双脚像是被塞进灌满水泥的铁桶,根本移动不了分毫。
下一刻,郁棠轻声道:“好啊。”
他一只手还抱着遗像,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削水果用的折叠刀,递到了林必果的手上,动作轻柔。
“那就掏出来让我看看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