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其他人眼里,这真是一场痛苦又漫长的拉锯。
“我是不是说过?”程蒙恩说,“在家里可以脱衣服,在外面不可以。在男生面前可以光着身子,在女生面前不可以。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这样!”
这话文安很熟悉,他有很多自闭症、脑发育滞后或者语言障碍的同学,其他小孩听一遍就懂的事,他们可能需要永无止境地重复。
别人看电视的时候,不要挡在前面。
上厕所之后要冲马桶。
撞到别人之后,要说对不起。
你没法跟他们说“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还是学不会”“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他们就是做不到,他们的思维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世界的规则和脑内的规则产生冲突时,他们选择的表达方式,往往是破坏,或者尖叫。
比如现在。
程启元双拳紧握,甩开哥哥搭在身上的手,挥拳打过去。
一边打一边尖叫,叫声尖锐又凄厉,像垂死动物的哀鸣。
球场上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面面相觑。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队友,看着那些奔逃而去的女生,想着自己中断的训练,想着这件事会以多快的速度传遍全年级,想着开学时同学朋友的眼神。
还有喜欢的女生临走时的背影。
然后,文安听见虚空中的某根弦断了。
程蒙恩拽住弟弟的手,摁在座位上,用力把衣服往他身上套。程启元一边尖叫一边挣扎,他的指甲陷进了程蒙恩的胳膊里,程蒙恩毫无反应。
套上衣服之后,程蒙恩拧着弟弟的胳膊,把他拖出了篮球馆。
尖叫还没有停止。
文安站在原地,双手紧张地纠结在一起。站了一会儿,他担忧地望着叶庭:“去看看吧,出事了怎么办?”
叶庭还没回答,他就跟了上去。
尖叫声很好找,文安很快就在楼梯间看到了两兄弟。
所幸,程蒙恩还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在朝弟弟大吼。
“别叫了!”程蒙恩使劲摇晃着程启元,“我每天都在家看着你。队里聚餐,我不能去,同学出去玩,我不能去,过生日,我都不敢让别人到家里来。我没有朋友,没有假期,没有人关心,我都没有叫,你叫什么?”
文安知道这番话毫无用处,程启元不会理解的。
“你需要照顾,我就不需要吗?你凭什么毁了我的生活?!”
他们就这样在楼梯间里互相发泄,一个尖叫,一个怒吼,直到精疲力尽。
叶庭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上:“走吧。”
回家的路上,文安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尖叫声。
晚上,方夜照常来给他上课,他对她说起了体育馆发生的事。
方夜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姐姐。”
文安以前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人的事,好奇地用手托着下巴。
“她比我大两岁,没有耳聋,很健康,”方夜说,“小时候,家里还没钱给我装人工耳蜗,助听器也不好,很长时间里,都是她在照顾我。每天早晨,等闹铃把她吵醒之后,她就过来把我推醒。晚上,爸妈要是晚回来,她就给我煮面吃。有天她去超市忘了带钥匙,回来的时候狠狠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大冬天在门外面冻了半个多小时。等我终于想起她,她已经冻僵了。我一打开门,她就把面条砸在了我脸上。”
文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件事,所以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爸妈是天下最好的父母,爱我,鼓励我,对我无限包容,”方夜说,“每次我让爸妈陪我看书,教我做作业,他们都会答应我。但是,轮到她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上班太累了,需要休息。这是真的,他们忙了一天,剩下的精力只够陪我,我比普通孩子需要更多耐心和时间。而且,他们在我的学习上花了更多钱,如果只能让一个孩子去补习班,就会让我去。他们怕我没有好学历,没法在社会上生存下来。我的成绩比姐姐好很多,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姐姐会冲我发火,会摔门,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方夜说,“长大之后,我们才能坐下来,好好谈论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我是弱者,她是强者,强者是很难向弱者讨回公道的。”
程蒙恩和他弟弟也会有这一天吗?等到二十岁、三十岁,程启元会明白普通人的心思、普通人的情感,能足够成熟地坐下来,和哥哥顺畅地交流吗?
也许不会,也许他们永远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遵循不同的规则。
他一直想到了下课。方夜跟他道别,他只神游天外地点了点头。
在文安上课的同时,叶庭敲响了二楼客卧的门。
冯诺一不情不愿地下床,打开门,发现是需要仰视的大儿子。
“怎么了?”冯诺一用力提拉垂落的眼皮。
“想跟你聊聊。”
冯诺一把身子靠在门边,跟着门往旁边转了四十五度,请他进去。“什么事?”
“哦,有件事得先说……”叶庭拿出了卷成筒的纸,展开,上面是一只满脸期待的狗狗,脑袋上顶着四个大字:
还·生·气·吗
冯诺一一把夺过纸,愤愤地扔在床上:“还搞起车轮战了?”
“别生气了……”叶庭劝和的功力远没有文安强,他接到的任务就是把画带上来,剩下的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他说回来之后找我练拳击,我觉得他想对我实施暴力……”
“他敢!”冯诺一瞪着他,“你给我打回去!照脑袋打,给他脑壳里打进一点人性!”
“这也太狠……”
“算了算了,”冯诺一摆了摆手,“别跟我提他,你不是要跟我聊聊吗?不聊就回去睡觉。”
“要聊,”叶庭赶紧说,“文安最近不太对劲。”
冯诺一清醒了,表情严肃起来:“详细说说。”
于是叶庭把前因后果掰开揉碎,讲了十几分钟,具体到文安发火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
听完之后,冯诺一沉默地看着他,叶庭从这目光里读出了深深的疑惑。
“你真看不出来?”冯诺一看上去难以置信。
“什么?”叶庭问,“看出来什么?”
冯诺一眼睛里是浓浓的失望——“我怎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聪明人”——然后摇了摇头:“如果文安不说,那我不能告诉你。”
叶庭平生第一次想跟冯诺一急眼:“为什么?”
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用过来人的语气感叹:“青春啊。”
然后他让叶庭站了起来,推着他走出门,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上。
在门板摔到脸之前,叶庭隐约听见对面骂了一句脏话。这太稀奇了,他从来没见冯诺一骂过人。
这句话是:“呸,死理工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