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人抱着放下来之后,急救推车的轮子哗啦啦朝着一个方向滚,像是巨石滚动时发出的隆隆的声响,祁白露在颠簸中短暂地醒了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医生高声喊着走廊上挡路的人让开,于是急救推车在光滑的地板上加了速地猛推,巨石隆隆滚动,像是即将就要朝西西弗斯碾去。
一大片黑暗重新碾了下来,祁白露不睁眼睛也能感受到一道冷峻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脸,一直跟着推车追过来。最后推车拐进了房间,那道目光也就消失在了墙角,被阻隔在了房门之外,他听到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在远处说:“郑先生,你给病人做过催吐急救是吗?当时病人的情况怎么样?服用药物的时间有没有超过四个小时?具体药物类型是……”
郑昆玉回答的声音以及后面的声音被新的声音盖了下去,有人掰开他的嘴巴检查口腔,有人急声喊呼吸困难,血压过低……于是一只呼吸机面罩被扣在了他的脸上,还有人在给他的手臂进行包扎,大声道病人需要立刻清创缝合……
祁白露试着睁开眼皮,那些半空传来的声音微微失真,最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低语呢喃,蜜蜂振翅一样嗡嗡地在耳边响着,他没想到会这么难受,胃里像被塞进去了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也翻不过身,让他在此刻清醒的是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感。
可笑的是——当时鲜血沿着手臂淌下来,他才知道自己晕血。于是手里那把生了锈的剪刀怎么也拿不稳,无法再利落地割下去,他只能用毛巾抱住手臂,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跌跌撞撞冲回卧室去拿郑昆玉的安眠药,扭开药瓶瓶盖的时候,他手臂上的神经生疼,手几乎抓不住药,十几颗小药片都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他从来没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过,也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机会了……祁白露不知道自己地上躺了多久,可能快要接近四个小时,如果他知道死是这么痛苦的事,早知道还是一下子从阳台跳下去。
或许郑昆玉应该庆幸自己不会做饭,他的厨房从不开火,甚至连配套的锅碗瓢盆都没有,如果被祁白露拿在手里的不是那把用来修剪花枝的极钝的剪刀,而是换成一把菜刀或者水果刀,他进门看到躺在血泊里的情人会更有刺激性。
祁白露倒是想哭,可是他根本哭都哭不出来,头晕脑胀随时都要晕过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双筷子挟着放在了油锅里煎着熬着,那双筷子不停往自己喉咙里戳,一直捅到了胃里,想把他整个人都给捅穿。好了,他现在真正被劈成两半了,在床上被郑昆玉折磨的时候都没这样难受,爱跟死到底哪个更令人难受。
医生俯下身说现在要给他洗胃了,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但根本不会有人听得清,于是那些手照样在他身上忙碌,医生用开口器撬开他的嘴。那根管子太粗了,他只想把它□□、吐出来,护士们按住了他挣扎的头和手,祁白露越过护士的肩膀,看到郑昆玉就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的脚上还穿着家居拖鞋,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祁白露痛苦到扭曲的脸,眼镜片在灯光下微微反着冰冷的光,祁白露在强烈的窒息感中,只想说的是:让我死吧。
因为郑昆玉发现他的时间稍微有一些晚,结束之后祁白露又吐了好久,最后人被推到病房,整个人是半昏迷状态,郑昆玉就坐在床边看着他。他不说话,郑昆玉也不说话,房间里寂静得难以忍受,吊瓶的点滴声都能听得清。
郑昆玉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护士来给祁白露打破伤风,问郑先生要不要去休息,这里会有人照顾好。郑昆玉绷着下颚一言不发,护士打完针也就离开了,走的时候带上了门。
这样情况下根本不能休息睡觉,只能苦熬,或许过了有一两个小时,祁白露稍稍清醒了一点,他睁开眼睛,转动眼珠去看旁边的人,只见郑昆玉靠在椅背上盯着他,虽然是平时衣冠楚楚的样子,可是向后梳的发丝变得有些凌乱,神情还是很可怕。或许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捏在手里玩玩的金丝雀差点闹出人命。
“我早该知道的,你就是个疯子。周效之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郑昆玉冷冷地道。祁白露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现在太虚弱了,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郑昆玉俯下身,低头看着他道:“原来你妈是个疯子,你是个小疯子。”
祁白露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听到郑昆玉提到妈妈时,他的心脏几乎抽痛,胃里又跟着翻江倒海地难过起来,他抬起那只没有扎针的手去拍郑昆玉的脸,结果一下子被郑昆玉攥住了,郑昆玉道:“你要真想死,怎么不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郑昆玉的声音发着狠,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更将祁白露的手腕攥得疼,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祁白露紧抿着嘴唇,眼角有很浅的一滴泪滑下去,郑昆玉立刻如避蛇蝎一般把他的手扔回了被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郑昆玉自己回答自己:“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让我看到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好胁迫我放手。你根本不想求死,想死早就摔断脖子躺在楼底下了,你比谁都想活。”
他的声音如同拨动的算珠一样清晰有力,郑昆玉将一只手压在祁白露的手背上,缓缓道:“你很好。我倒想看看,你有几条命够折腾。”
就在他要缩回手时,祁白露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指甲都嵌进了郑昆玉手背的肉,祁白露用气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这么做?你是哑巴不会说话吗?非要用死来威胁我。”
“你滚!你是骗子,骗子!”
说到最后的时候,祁白露明显情绪变得激动,声音都变了调,他在病中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被郑昆玉这样一刺激,差点又要吐东西,但是他根本没有东西可吐了,伏在床头,最后吐出来的只是血丝。
郑昆玉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很快拿出纸巾给他捂住了嘴,祁白露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大滴大滴的泪落在郑昆玉的手背上,郑昆玉毫无预兆地怔了一下,像是第一次认识那晶亮的水珠是什么东西。
郑昆玉看着祁白露的耳垂,将他的一绺头发掠到耳后,他用纸巾仔细擦干净祁白露的嘴唇,用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声调说:“白露……”郑昆玉去瞅祁白露的脸,祁白露用了狠劲推他,他被伤透了心,一点也不想看到他,但是郑昆玉还是不走,他立刻按铃叫了医生来给祁白露打止吐针,
医生过来看到祁白露情绪起伏太大,跟郑昆玉明显是吵架了,建议郑昆玉多照顾一下病人情绪,委婉暗示他最好先出去。郑昆玉看出祁白露的确不想看到自己,沉默地转身离开。
照顾祁白露的护士在门外等着,郑昆玉跟这家私立医院的院长有交情,护士看他推门出来就熟稔地叫了一声“郑先生”,郑昆玉经过她旁边停下,道:“记得,给他擦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