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先雪很喜欢观察狐子七。
狐子七的眼睛很美丽。
尽管化成了人形,却仍保留了狐狸的一切迷人特色:浓密的睫毛沿着勾起的眼角整齐地排列,眨动的时候,如是两排细密的扇子,一开一合,露出的是金棕色的眼珠子,在最盛的日光下会堵上漂亮的金光,比皇宫屋顶的琉璃瓦还流光溢彩。
狐子七说喜欢看明先雪,他确实喜欢。
狐子七总用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笑看着明先雪。
那种笑意是很真实的。
一如狐子七偶尔眼中流露的戒备、警惕甚至害怕。
都那么真实。
真实得像一根又一根的针,扎进明先雪的眼睛里。
狐子七说的喜欢看明先雪。
但明先雪能注意到,狐子七更喜欢看窗外,喜欢看远处,喜欢看遥远的地方。
他常坐在窗边,听鸟儿的啼叫,看风云的流动。
明先雪有时候能了解到,这意味着什么。
但更多时候,明先雪更希望顺从狐子七,答应他那一句“你就信我一回”。
明先雪有时候也不喜欢自己太过敏锐。
就像狐子七不喜欢这样的他一样。
狐子七眼神呆滞了一瞬,警惕让他黑色的瞳孔几乎化作一条竖线,如要变回狐狸的样子了。
然而,很快,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小聪明劲儿又占了上风,浓密的睫毛调皮地眨巴着,透出一股小狗般的天真无邪,令人不禁心生怜爱。
狐子七摆出一脸可怕的样子,说道:“你可知道,原来太后竟然没死!”
明先雪闻言,也非常配合地挑起眉毛,和狐子七一样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有这样的事情?”
狐子七一股脑地把尾曦假死附身方丈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出卖尾曦出卖得毫无负担,一张嘴就把尾曦的底细卖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狐子七总觉得,就算自己不卖,明先雪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了。
明先雪泡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递给狐子七,又说:“这么说来,你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这话未尽之意,很明白了:你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是不是心里有鬼?
狐子七啜一口热茶,心中默念:唉,说来惭愧,确实是心里有大鬼啊。
狐子七跟在明先雪身边久了,也懂得言语交锋的策略——不自证。
他便不正面回答这道题,而是反问道:“我看你也不是很吃惊,难道你也一早知道了?”
明先雪一边用竹制茶夹拨弄茶叶,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我和方丈相识多年,对他的言行体态十分熟悉。尾曦附身方丈之后,虽然竭力模仿方丈的举止,但到底还是会有破绽。”
狐子七蹙眉:“尾曦其实也该想到这一点,因此,她成为‘方丈’之后,几乎没怎么和你见面。而且,她也已受伤未愈为由,改变了些微体态,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错。她心思细密,模仿的功力也很高明。我也是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仔细试探,才能完全确认,那不是方丈。”明先雪微微一笑,拿起茶壶,轻轻地倾斜,往自己的杯中注。
狐子七忙问道:“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揭穿她?”
“她能有假死重生的秘法,又懂得许多旁门外道,我既没摸清她的底细,也不知她意欲何为,自然不便打草惊蛇。”明先雪淡然答道,随后把茶杯放在唇边,倒也没喝,只是含笑看着狐子七,“那你呢?”
“我?”狐子七指了指自己。
“是的,你啊,”明先雪说,“你认得她,却一直没有说,是为了什么?”
狐子七睁着眼睛看明先雪,只说:“这正是我们心有灵犀啊!我和你想得一样,就是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先雪颔首:“那是什么药呢?”
“啊呀,那个妖孽,好黑的心肝!她吸国运,害得方丈油尽灯枯,又屡次加害于你,我真的不能信她的,我只和她称姐道弟,叫她麻痹大意,才知道她的想法。”说罢,狐子七手指一动,掌心顿时出现一本《上古狐族秘法·狐不死篇》。
明先雪看到这一卷书,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之色:“这世间果真有如此起死回生之秘法?”
说罢,明先雪把竹简握在手里,浏览了一番,也被其中精妙的上古文字所惊艳,连连点头,只道:“我素日只当自己博览群书,天下玄术就算不能尽学,但道理也都大通,如今方知浅薄。”
狐子七笑道:“你们这等少年人,心就是这么大。”
明先雪看罢此卷,目光忽然凝重起来:“她怎么给你这个?”
狐子七便把脸庞搁在明先雪肩上,如小宠一般蹭人:“她说,我肯定不愿意久留在你身边,只是被你拘着,不能离开。故而传授我这秘法,叫我假死遁逃。”
听得这话,明先雪冰山似的镇静几乎立即裂开,迸出一道裂缝,引出飕飕冷意。
然则,明先雪垂眸望着狐子七,敛去目光中的冷意,温柔至极地说:“她这样帮你,你也不动心?”
“我为什么要动心?”狐子七歪着脑袋,似乖巧的小犬,“除了你之外,我对一切都不动心。”
这话实在太动听,即便略显做作,明先雪听了也难以自抑地勾起唇角。
明先雪只说:“真的吗?你莫要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狐子七一脸诚恳地说,“我连这秘法都托付到你手上了,怎么会是假的?”
这秘法其实给明先雪,明先雪是不能学的。
这法术只有狐族才能施展。
而狐子七早把这些文字刻进脑子里了,竹简给了明先雪,也只是给了一个态度罢了。
只不过,情侣间很多时候,态度比事实还重要些。
明先雪握了握狐子七的手,垂眸说:“原来是这样,你不曾打算骗我,也不曾打算离开?”
狐子七仰起脸来,看起来纯真天然:“公子,还不肯信我?”
明先雪幽幽一叹,握紧狐子七的手,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定,深吸一口气,道:“你让我信你一回,我就信你一回。”
这话说得沉重,倒不似讲情话,反而像是说出一句诅咒。
狐子七听了这话,心下也莫名一紧,看着明先雪的眼睛,莫名也有了酸涩的泪意。
明先雪把竹简放回狐子七的怀里,随后放下帘子,笑道:“我现出门去,你好好睡。”
狐子七看得明先雪脸色淡淡,却隐约有一种难言的坚决。
这种复杂的表情让狐子七心下一沉,不知何言。
明先雪走后,窗外的雪还在慢悠悠地下着。
狐子七侧卧在床上,翻来覆去,自是睡不着的。
到了半夜,狐子七眼皮渐渐沉重,正要睡过去,却是狐耳一动,捕捉到不寻常的动静。
狐子七猛地坐起身来,凝神倾听——
那声音,分明来自京城城墙的方向。
这声响不同于往常的夜风吹动树叶声,或是虫鸣蛙叫,而是一种低沉而又持续的嗡嗡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缓缓移动,然后又轰然倒塌。
狐子七站起来,感应到了变化,心中急跳:“明先雪……把伏妖五雷阵给撤了!”
京城再也没有天雷困住狐子七了,狐子七想走便也没有了任何束缚。
狐子七似不敢相信,猛地推开窗户,只见月明天清,风雪已晴。
远山与宫墙,却也始终覆着一片冰冷的雪白。
明先雪一晚上没有回来。
狐子七也一晚上没有睡觉。
暮光初现,狐子七听到了遥远的钟声——似是从相国寺传来的。
狐子七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暗自觉得古怪。
不久之后,齐厌梳便带来了消息:“昨夜,相国寺方丈圆寂了。”
狐子七神色一定,讷讷半晌,才说:“怎么这么突然?”
齐厌梳蹙眉:“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说罢,齐厌梳又道,“难道皇上没有跟你说吗?”
“皇上……?”狐子七凝了凝神,“你说明先雪?他说什么?”
齐厌梳听得狐子七直呼天子名讳,也听惯不怪了,只说道:“据说,昨夜皇上算得星宿不利,去相国寺和方丈坐而论道。方丈便是在他面前坐地圆寂的。”
狐子七听明白了:昨晚,明先雪去相国寺刀了尾曦。
明先雪之前知道尾曦还活着,却按兵不动,不过是想放着尾曦,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招,就当看看戏。
但当得知她的花招耍到狐子七身上的时候,明先雪就什么看戏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明先雪只想提刀。
狐子七又问:“那明先雪现在在哪里?”
齐厌梳便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陛下连夜在相国寺料理了不少要务,天不亮就回来上朝,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完事务呢。”
狐子七微微颔首。
雪已晴了,长街上扫出一条小径,像是银白世界中一条蜿蜒的褐色丝带。
明先雪便是踏着这条丝带回来的。
此时换了是狐子七站在门廊下等他。
明先雪朝他笑笑,从容走向他。
狐子七温柔地上前,依偎着他,却从他雪白的衣领中闻到一丝血腥味。
狐子七神色微变:“是谁的血?”
“不是我的。”明先雪答道。
狐子七叹了口气,说:“尾曦可不是好惹的,你又病着,去和她决斗,怎么也不叫上我呢?我虽不如你,但也是有些修为在身上的。”
明先雪却道:“小七从来身无恶业,修行之路清净无瑕,怎么好为这种孽畜沾染血腥?”
狐子七倒没回话,只说:“她当真死了?会不会又被她假死逃脱了?”
明先雪双手背在身后,说道:“狐族秘法上注明,如果没有狐心,是没法假死的,是么?”
狐子七一阵凛然:“是的,这也不用看上古秘卷,这是狐族不变的道理:狐无心则死。”
“那她已经死了。”明先雪颔首,“断无生机。”
狐子七无语。
却见明先雪到了内屋,到了盛满清水的银盆前,慢慢挽起衣袖,露出那双缠着佛珠的手臂。
只这白皙的手,指尖残留着几丝发暗的血迹。
指缝间且沾血肉,但明先雪却神色自如,浸手于水,凝然不语地把这一切涤荡干净。
狐子七立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
明先雪抬眸朝他一笑,狐子七这才回过神来,递上帕子。
明先雪接过帕子,把双手擦得干净,十指又是那纤巧洁白模样。
狐子七垂眸不语。
明先雪却牵着狐子七的手,说:“我们不日就要成婚了。”
狐子七愣了愣,回握住明先雪的手:“是啊。”
明先雪定定看着狐子七,眼神里竟有几分乞怜般的脆弱:“你是真的要和我成婚,不是骗我的。”
狐子七深吸一口气,诚恳地说:“不是骗你的。”
——不是,骗你的。
明先雪像是得了一种莫名的解脱,紧绷的情绪一松,只觉一阵虚弱,乏力似的往后倒。
狐子七忙把他扶住,嗔怪道:“我就说了,你病着,怎么还不顾着自己身子,一会儿散紫气,一会儿杀狐狸,一刻不愿意安生!”
明先雪把头靠在狐子七肩上,撒娇似的说:“有劳皇后费心了。”
方丈“圆寂”之后,天子明先雪也十分伤心,又病了好几天没有上朝。
狐子七对明先雪的照顾越发细致,仿佛真已经进入了一个“贤后”的角色里。
宝书看着都十分感慨。
也别说宝书,就连明先雪,有时候看着狐子七温柔的笑脸都忍不住恍惚。
“窗中度落叶,帘外隔飞萤。”
狐子七在明先雪枕畔轻轻唱这样的歌。
然而,窗外已无落叶,飞萤也朝生暮死了。
秋天完完全全的过去了。
冬天来得很安静,却也充满存在感。
腊月的风极冷。
宫中忙碌得很,上下人等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立后大典,也算是冬日里一派繁华热闹。
宫里上下,已经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接受了明先雪从公子雪到摄政王再到年轻新帝的转变。
最不变的反而是明先雪。
若非大典大礼、大时大节,明先雪都不穿龙袍,平日只着那白袍作常服,举止谈话也十足和气,依旧是从前半个出家人的样子,超然物外,不为世俗所累。
只是,众人却也不敢因为他看起来慈悲温柔而对他有所冒犯。
这些日子,明先雪身子倒养得不错,再没耽误上朝的功夫了。
今日下了朝,明先雪踏着一路的风雪回到灵氛阁。
宝书打起帘子,请他入内。
帘内暖烘烘的,炭火烧得旺盛,还渗着丝丝甜香。
宝书只道:“小七出门前还让把炭火添了,又加上了平日公子爱用的蜜香,可见心里是有公子的。”
明先雪看着烧得旺盛的炭炉,转头问道:“小七已经走了?”
极为难得的,宝书从这位少年天子嘴里听到类似急切的情绪。
宝书忙应道:“这……婚前一天不能见面,是礼法规定的,公子也已经同意过了的呀?”
“虽是这样,”明先雪蹙了蹙眉,“他也不该不辞而别。”
想到这一点,明先雪有些后悔今日早上起来的时候看狐子七冬日贪眠,便没舍得弄醒他。
宝书笑道:“小七说了,是怕和公子依依惜别,所以索性悄悄儿走了。”
明先雪坐在榻上,看着散着暖香的炭炉,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愤懑不解来:“不通,不通。”
宝书倒觉好笑,只劝慰:“明日就是立后大典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明先雪心内却微微一动,手中转着念珠,意图平复心头涌起的微妙的不祥预感。
按照礼部安排,二人婚前一日,各自在不同地方休息。
明先雪自然是坐镇宫中,至于狐子七则在相国寺留宿。
待到晨曦初露,狐子七将以皇后仪仗,从相国寺庄严启程,入宫正式接受册封。
这一晚,狐子七选择留宿在相国寺里明先雪从前住的小院。
狐子七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拿出蛇胆,挑了一小块,磨成粉末,涂在鞋底之上。
完成之后,他只静静坐石桌旁,托腮望天,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哀愁,几乎将他即将获得自由的期待淹没。
暮色渐渐褪去,东方天际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白。
狐子七站在院中,抬头望向那渐渐亮起的天空,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它即将喷薄而出的热力。
在渐渐明亮的阳光下,狐子七眯起了眼睛。
那双细长的狐眸在晨光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与神秘。他的脸庞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精致,皮肤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平日不同的脆弱迷糊。
他有瞬间恍惚,好像不确定……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离开明先雪的准备。
但当太阳升高,阳光遍布天空,从云层投下的时候,这狐狸就想明白了。
虽然一开始他想着要跑,但现在倒是生出许多不舍。
如果有得选的话,他未必就会离开明先雪。
但,明先雪决不给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