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费奥多尔辨认出那位戈特弗里德·拉斯姆森的墓碑确实没有花费很长时间。
他真的如同方才对叶伊赫所言,不需要那位守门人也能辨识出墓碑上已被侵蚀到几乎无法看清的那些字母,甚至准确的翻译出来。
叶伊赫已经习惯了费奥多尔在头脑上面的顶级优秀。
这家伙在酒店、图书馆与博物馆待了那么些天,竟然直接学通了一门不适用于现代的古丹麦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在读书时怎么没有这样的好脑子?这样就不至于让那些知识像甩出去的冰壶一样,呲溜就从他大脑皮层表面擦过去了,一路走得是光滑无比,基本没怎么记住。
想想他为了考上大学付出的那些艰辛努力,叶伊赫都忍不住感到一阵心酸。
至于此刻,他是得到了一个记东西很快的好脑子——差不多10%吧——但代价是他的好体力彻底回不来了。
又掘了几铲土,叶伊赫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
想把这位老兄的身体养起来真难,败起来倒是一泻千里;在他长眠的十个月期间,又马不停蹄的倒退回干点活就头晕力竭的重度贫血兼体弱。
天已经暗下去了,这墓才被刨掉一个敦实的小山包。
当夜空铺满头顶时,这处墓园也理应被微弱的烛火照亮——铁门的两侧挂有防风煤油灯,为安息于此处的魂灵点亮归途。
但那位负责来点灯的守门人被他打晕了,没人来干这个活的后果就是墓园变得愈发阴森,连不远处形状扭曲的枯枝也化作挣扎于大地的狰狞鬼爪。
给叶伊赫一万种设想,他也绝对猜不到有朝一日的自己会待在另一人的身体里,还扛着铁锹去别人家盗墓。
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是国家财产。
他这样算不算在撬天国的墙角……忽然想到这点,叶伊赫险些笑出声。
“我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叶伊赫对意识宫殿里的费奥多尔说,“但毕竟我们共享一个身体,你会不会觉得这是在亵渎神明?万一死后上帝不让你进天国了怎么办?”
[或许确实如你所言。]
费奥多尔即使坐在沙发里,姿势也是端正的。不同于叶伊赫喜欢将整个上半身嵌进柔软的靠背里,他会微微挺起脊背,让自己保持某种体态上的轻盈与张力,像一只舒展羽翼的鹤。
即使这是完全无法让身体放松下来的姿势。
叶伊赫不得不承认,哪怕费奥多尔的生活习惯再糟糕,本质上也依旧拥有一种散漫却深入举手投足间的贵族式优雅。
[十诫是无论哪支基督教派都会奉行的准则,其中第八诫便强调:不可偷盗。]
费奥多尔在意识内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严肃,相反,叶伊赫甚至能从中听出一点愉快的余韵——来自方才被他抱怨后的尾音,[若是犯下这份罪的我,想必定要与天国无缘了。]
“……少来,你压根就不担心,”
叶伊赫一个人在墓园里吭哧吭哧的铲土,一边还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就算守门人此刻成功挣脱束缚,看见这幕诡异场景的他估计还得再吓昏一次。
“你刚才还想杀了那个守门人。我就不信圣经里都不准你偷盗了,难道还会允许你杀人?”
更别提他在俄国那个教堂工作的经历——忏悔罪孽几乎要占去大半信徒的来意,其中也包括替成为杀人犯的家人来赎罪的。
费奥多尔的几声轻笑又响起在脑海里,像摇动在这冰冷冬季里的铃铛。
[您知道俄罗斯东正十字的含义吗?]
他在这句里忽然又将对叶伊赫的称呼改了口,语气却没什么变化,反而显出独一份的亲近感。
[并非希腊十字或拜占庭十字,自然也并非宗主教十字,而是上下各添有一道短横杠的东正十字。]
其余十字具体长什么样叶伊赫不清楚,但这个模样特殊的十字他是见过的。
“认识,但不清楚。”
当时的同僚又不可能给他解释这个——他们的想法估计是这家伙都能当辅祭了,怎么可能不懂各类教义呢?虽然事实就是他不懂,硬靠浑水摸鱼过了一周。
[在大多数版本中,对东正十字的释义无外乎代表耶稣的头与脚,是他的身体被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难的象征。]
[第一根横杠写有“罪犯”的的名号:纳匝瑞特的耶稣,意为铭牌。]
[第二根横杠为耶稣被紧钉的双手,意为刑木。]
[第三根倾斜的横杠既是耶稣的脚凳,亦为正义之秤:一盗因渎之“重”而坠狱,一盗因悔之“轻”而升天。]
费奥多尔解释得很详细。
在新约圣经的描述中,当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时,有两位罪犯也同样被钉在十字架的一左一右。
其中一个罪犯讥诮他是基督却不能救他们,另一个则责备对方说他们受刑乃罪有应得,并表示耶稣并没有罪过。
最终,亵渎耶稣的前者下了地狱,而诚心悔过的后者则与耶稣一起升上天国——这就是为何第三根横杠是倾斜的。
被恶补了宗教知识的叶伊赫:“………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其余十字架应该有其它不同的含义了……宗教还真是复杂的东西。
[这仅是表面上的含义,]费奥多尔却接着说道,[对于东正十字而言,它还有另一种释意:三道横杠,意指被救赎的过程。]
[第一根指代十字架本身,为属灵符号,即描述生命已位于一种世俗以外的存在状态,归属于圣灵。]
[第二根指代罪之行,即人所犯下的罪恶行径。]
[第三根为复活,表示神已战胜死亡,将会自死的惩罚中复生。]
说到最后,他的口吻里甚至带上些许不可捉摸的笑意,好似在不动声色的向叶伊赫传达某种暗示。
“你是想说哪怕作为人的你犯下了罪,死后也能像神一样复活?还是说升上天国?”
听完解释的叶伊赫蹙起眉毛,实在为对方如此虔诚的信仰感到费解——就算他有什么办法躲过子弹的狙丨杀吧,毕竟这个世界还有异能这种超自然的设定。
但这段长篇大论在他看来……
“你怎么不说你此刻的生命也很宝贵,别随随便便就用轻慢的态度对待它?”
他就不明白这些宗教为什么总爱极力鼓吹来世与死后,就跟印度动不动就讲此世身为贱民受苦,来世转成婆罗门享福……要放他们那里,早就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后起它个百八十次义的。
谁管来世不来世、天国还是地狱的,这辈子怎么就不能过好点?
想想费奥多尔的意识宫殿内布置有大量的宗教相关装饰,意味着他的过往人生中确实有受到极深的宗教影响。
而叶伊赫,是个坚定的无信仰主义者——非要说的话,也是【来都来了】式的信一信。
譬如在爬山的中途看到一座庙,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进去给里面供奉的佛像烧两炷免费的香,许个也不知道在不在对方管辖范围内的愿望。
比起从信仰中汲取接纳苦难的精神力量,他更愿意迎难而上,努力靠自己让生活过得好些。
如今的他在费奥多尔的身体内,便也就试图让费奥多尔的生活能过得好些。
像这种通过伤害自己身体来达成目标的方式,他是一万个不赞同。
[我确实从未有过如您这般的想法,]
意识宫殿内的费奥多尔微笑着,吐出的每个音节轻且低,却构筑出愉悦的意味,[痛苦乃登上天国之阶梯,忏悔与救赎将会洗涤罪孽的魂灵。]
“不要给你啃手指到出血找借口,现在又痛又累的可是我。”
即使知道费奥多尔此刻看不见,叶伊赫依旧危险的微微眯起了眼。
他费老大劲的在这里吭哧刨土,意识里的这家伙尽和他掰扯苦行啊赎罪啊这些有的没的!
若是普希金在这里怕是会格外震惊,他那魔鬼般的老板费奥多尔在此刻竟然也会有如此清澈愉快的低笑声——哪怕它转瞬即逝。
接下来的费奥多尔没有再出声,终于铲到底的叶伊赫专心将那口朽蚀成半腐烂状态的棺木撬开,谢天谢地,里面摆着的是一坛骨灰,而并非一具尸骨。
摆在那坛骨灰旁边的陪葬品还有许多,其中就有一把造型奇特的双刃剑。
它在剑柄上裹缠了暗色的布,剑格中央则镶有一颗宝石,在夜色中似乎泛着难以言说的微光。
叶伊赫踩在棺木的边缘,弯腰将它拎在手中,“就是这把?”
[是的,]费奥多尔应道,[它与记载中的模样无异。]
“这下真连我也成法外狂徒了……”
叶伊赫嘀咕一句,将它放到旁边,又花费了些时间用铁锹复原这处坟墓。
当最后一铲土被他拍在山包上时,一片雪花自天空飘落。
叶伊赫仰起头,更多的雪倒映在他眼底。
手边没有钟表能看时间,他预估现在差不多快到后半夜了,而拿到圣剑的他还要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回去,等待直到天明才会发车的公交……
“肯定会发烧。”对这具身体格外了解的叶伊赫肯定道。
他选择拎着那把圣剑摸黑返回教会,正好与在挣扎着想要解开束缚的守门人撞了个照面。
莱德·维克:“…………”
莱德·维克立刻闭上眼:“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到。”
什么圣剑,哪有他的性命重要——就算他是这个教的信徒,支付给他的薪水也不够这时候逞英雄的。
“…………”叶伊赫张了张口,发现他并不能说丹麦语与对方沟通后,迅速将身体交回给费奥多尔,“你来解决。”
正好他忙活了一整晚又累又困,只想赶紧睡一觉。
被换出来的费奥多尔先抬起手中的那把圣十字剑看了眼,确认是真品后,才再度将视线转向紧闭双眼的莱德·维克。
“您好啊。”
他说起丹麦语时,就如同说其它语言一般的标准,每句的语法与属格变化皆准确无误。
莱德·维克不敢应声。
“无论何时,主都会接纳无家可归之人,亦如基督接纳尔等一般,使荣耀归于神。”费奥多尔念了半截圣经内的箴言,微笑着对他说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莱德·维克低声下气,“是,没错……”
“请容许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您认为主会容许么?”
费奥多尔接着问道。即使他表现得如何彬彬有礼,莱德·维克听来也更像是一句语气冷淡的威胁。
还有对方那句话中的【我们】……明明就只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啊!
莱德·维克简直要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完全不敢深思,“完全没问题,主说你、呃,你们想待多久都可以。”
“感谢您的慷慨。”
没有点灯的这间小教堂几乎完全沉入了黑暗,仅剩自窗户投来的些许弱光。
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莱德·维克心颤,他被捆在一起的手早就麻了,但完全不敢出声抱怨。
相比话语,对方的行为更让他目瞪口呆——那个人在逛了一圈后,先从圣台上拿起火柴,而后竟然用挖出来的圣剑当斧头,把那可以当成古董看待的橡木长椅劈成了一根一根的!
望着在他眼前升腾起来的简易版篝火,莱德·维克陷入了呆滞。
渎神!这是彻彻底底的渎神!
他想要尖叫,但想起对方刚才那干脆利落的反击,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重新拿回身体主导权的叶伊赫坐在火堆边取暖,困惑瞥他一眼。
表情干嘛那么惊恐,这间教会又没有暖气,不就地取材,难不成守着这些木头冻出毛病来吗。
他在来这个世界的第一次可就面临过俄国的暴风雪,绝对不想再来一次手脚都被冻僵还要跋涉求生的经历了。
信教的费奥多尔都没表示异议,这家伙倒是一副险些气到背过气的模样,哼,心理素质就是不行。
虽然他感觉对方在脑海里发出的轻笑声也很微妙……好吧,至少没有明面上提出异议。
冬日的天光亮得很迟,更别提高纬度的丹麦——索性这个教会里有时钟,他只需要等到在首班公交的发车时间前赶到站台就可以了。
没有等到将近九点才会来临的天亮,叶伊赫提前离开了那间教会,也离开了这座克里斯蒂安菲尔德小镇。
自从那夜飘起了雪再没停过,温度逐日下跌得更严重,房顶与大地皆覆盖了层厚厚的白雪。
拿到圣十字剑后,费奥多尔没有停留在丹麦,而是用假丨身丨份丨证明坐上了驶向挪威的火车。
眼见对方越过丹麦边境线,还要更往北去的叶伊赫:……他就知道丹麦还不是终点。
雪景下的挪威与之前见到的丹麦风景截然不同,更别提一串一串挂在屋檐间的桔色小灯,偌大的驯鹿雕像矗立在小镇中心,冬青叶做成的装饰挂得到处都是。
这种浓厚又喜气洋洋的节日氛围……
[圣诞节?]叶伊赫在意识宫殿内出声。
“是的。”
正在酒店前办理入住的费奥多尔回答道。
前台的服务员原本在登记信息,忽然听到这位有着漂亮容貌的帅哥在说话的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先生?”
费奥多尔向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事。
[圣诞节是相当于新年的节日吧?]叶伊赫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年末,[不回去过吗?]
不确定费奥多尔还有没有家人,他在后半句说的含糊了些。
“与这边12月25日的圣诞节不同,俄国是过1月7日的圣诞节。”
已经取到钥匙,离开前台的费奥多尔向叶伊赫解释道,“而新年是单独的1月1日。”
他对自己的第二人格展现出绝无仅有的耐心,看起来并不介意对方问出缺乏常识性的问题。
原来新年是相当于他们的元旦啊……叶伊赫沉吟片刻,主动邀请道。
[要来过吗?新年。]
1月7日的圣诞节还没到就算了,新年应该是很重要的节日。
正好他曾经也没有体验过和人一起过元旦是什么感觉,现在干脆就来一场俄国的新年也不错——反正费奥多尔应该也没有人和他一起过,他在这种时候都如此敬业的跑来挪威干活,半点也没有要回俄国的意思。
[应该会很有趣吧?]
费奥多尔的步伐停顿稍许。
当他再迈步走向那间被订下的酒店房间时,口中已欣然答应了叶伊赫的邀请。
“我想您是正确的。”
在每一个音节的连接间,那点微妙的笑意与亲近感又慢慢流露出来了,“就依照您说的做吧。”
[…………]
捂起脸的叶伊赫沉默片刻,终于在他的意识宫殿内发出了忍无可忍的抗议。
[……别老是突然对我用敬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