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省本馆。
在这栋偌大的豪华建筑物里,厚沉的暗色绒毛地毯铺满了走廊与房间,漂亮精致的浮雕花纹镂刻在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户,乃至挑高的穹顶之上——在所有能够观察到的细节上,这里都使用了极尽繁复的类欧洲宫廷装饰,来凸显其庄严与肃穆的风格。
如同往来政客们身上那套布料昂贵的手工西装般,他们需要使用与一般人相比过分直白的外在差距,来彻底衬托出自己的优越社会地位。
别说一般人,就算是普通的政府科员,在这里也同样禁止入内。
只有在中央政权说话有分量的,正部级以上的高级官员,才被准许迈入这间防守严密的会议室。
“各位。”
在这间沉默坐了满员,却无人出声的会议室中,有一人先站起。
“虽说主位上的话事人尚未到来,但他已委托我向各位转达这次会议的重要讨论事项——换句话说,事关各位的性命安危。”
偌大的会议圆桌上,顿时传来小声的窃窃私语。
“这样大费周章把我等聚集起来,他本人却缺席?”
其中一位男子不满开口,“斗南副官,希望你可以给出我们想听的解释。”
“仅是暂时被事务耽搁些许而已,”被称作斗南副官的中年男子略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想必很快就会前来。”
“在那之前,我们不如来聊一下最近各位都格外关心的问题吧。”
斗南副官伸手示意会议圆桌上的其余人翻阅面前的一叠资料。
“这里面包含三份报告。”他说。
“第一,横滨目前的地下组织现状。以往的四大组织其三:【港口mafia】、【圣天锡杖】与【高濑会】可以称得上是全灭。”
“最后剩下的【Strain】不过是个根基不深的海外组织,据说经营的雇佣与危险品快递业务也由于三个大型组织的覆灭,而瞬间萎缩至以往的三成不到。”
“剩下的那些组织,”有人问道,“莫非都是些不成气候的猢狲吗。”
他们从政多年,早已见惯这帮地下势力为了暴利而互相厮杀,龙头组织往往坐不稳几年就会迎来变更。
但这次,那些有能力的小组织竟然没有趁那几个势力倒下时扩大地盘、疯狂掠取资源?
真是连黑丨手丨党也没落了。
“我也有听闻,剿灭这三个组织的是异能特务科联合军警。”
另一人开口,视线往他手边不远处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威严男性望去,“这可是你下属的部门,呵,算是吃到一笔大的了。”
“他是吃到了,对别人可不厚道。”又有一人不咸不淡开口,“我属党派的议员死了数位,又被逮捕了不少,还得想办法弥补声望。”
“我这边也空缺了许多议员。”
“政治献金才是大问题。”
“确实如此,也不见新组织上位。只顾自己名声可不厚道啊,过河拆桥?”
“你们若是不满意,也可以自己去逮捕那些非法组织,赚取下一届的选民票。”
“谁知道你们又是否在作秀?”
光是第一份报告,就足够这帮官员交头接耳的议论许久,甚至隐隐有对峙之势。
这也是难免的。别看他们看似平和的坐在这里,实则能根据党派分出好几个阵营,内部还能再分出好几个小团体,各自之间实则为竞争关系,未必能和平共存。
眼见局面快要失控,斗南副官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来。
“我们不是为了争个高低才聚集各位的。”斗南副官冷静道,“至于剿灭三个大型组织的罪魁,实际也并非我等,而是一个名为【死屋之鼠】,被欧洲各国列为[高危]的异能非法组织。”
“【死屋之鼠】?”其中一人开口,“听起来不是多么气派的名字,倒更像是在下水道里群居的老鼠。”
“这就是第二份要给各位浏览的报告。”斗南副官道,“这是我费了极大心血,从一位情报提供者那里获得的详细资料。”
“除去【死屋之鼠】曾经在欧洲搅起数次大骚乱外,时隔几年,沉寂已久的他们又盯上了横滨这处租界——甚至凭借花言巧语,使异能特务科达成某种协议,勾结在一处。”
“其首领正是费奥多尔·D。也可被称为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这段安静的时间内,仅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伊万·冈查洛夫、果戈里……在这份资料报告上,【死屋之鼠】的成员只有这四个人?它真的写全了吗?”
好几人提出相同的疑问。
“至少情报的提供者只写了这些。”斗南副官回道,“但它所具备的危险性是不容置疑的,光是异能特务科竟然与其达成协议,甚至安排军警配合这点,就令我等难以忍受。”
“军警隶属司法省管辖,”有人出声,“怎么会接受内务省的异能特务科安排?”
“异能特务科毕竟是政府内的非公开组织,人员结构也几乎都是情报特工与专职镇压异能者的特种部队[暗瓦],在明面上缺乏对外交涉以及执行治安相关事务的武装人员,”
斗南副官还没开口,先有声音替他解释道,“因此,司法省与内务省达成协议,抽调部分军警与搜查官来协助异能特务科,临时组成一支面向社会的特殊治安部队,受后者管辖。”
毕竟那些底下组织里也不可能全是异能者,但又不可能没有异能者。
为了执法与搜捕顺利、双方经过综合考虑与多轮谈判,才最终敲定了这个结果。
“与其在那边纠结异能特务科与军警,不如来讨论下异能特务科与【死屋之鼠】勾结在一起的事情。”
“我早就说过这帮异能者就是不安定的炸丨弹。”
“与一个极其危险的海外非法组织合作?”
“它的成员肯定不止四位,野心也同样埋藏得很深。”
“莫非我们内部也正在被渗透?在场谁是【死屋之鼠】的眼线?”
这次的议论声明显比刚才要大得多,这些高官平时知晓得多是一些结论性的事务,极少有耐性去深入了解某些细节。
若非最近底下议员的动荡有些厉害,可能会妨碍到明年的席位占有情况,他们也不会、更懒得去关心。
而此时此刻,有人牵头将他们聚集在一起,当着面将细节剖开在他们面前时,这帮高官开始感到了些许危机感。
尤其是,斗南副官示意他们仔细看的第三份报告。
“目前被波及到的官员及其下场,从底层到中层都有。”斗南副官开口,“各位大概认为,有【第七机关】作为善后处理,自己尽可高枕无忧……但各位可以仔细翻阅,其中部分官员并非死于谋杀,也未曾被披露任何犯罪的丑闻。”
“他们仅是单纯失势于[内部斗争]。”
众人集体陷入沉默。
比阅读第二份报告过去的时间更漫长,才有人慢慢开口。
“你是想说,【死屋之鼠】会使计让我等陷入内部的倾轧,直至分出个你死我活?”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无人胜利。”斗南副官双手撑在桌面,“各位早就并非新人,想来也完全清楚党派之间的斗争有多严重。”
“对方就是看中这点,才能在搜集不到罪证的情况下,依旧有办法对付各位——甚至不担心你们联合起来。”
“纵使此刻尚未波及到自身,但总有一日,各位的尸体将会被埋在地里,腐烂生蛆,成为比最低贱生物还要不如的存在。”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眉头紧皱,显然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为此,我们需要提前做出应对……啊,您终于来了。”
听到轴承轻微旋转的动静,无数视线汇聚于被打开的大门处。
斗南副官立刻起身迎上去,“坂下副局长!”
“斗南副官。”被称作坂下副局长的男性向他微微颔首,才用目光慢慢扫过这几位来自各个部门的政府高官。
“看来会议进行的很顺利,我很欣慰。另外,我还想提醒各位的是,”
说到这里,坂下副局长的脸上流露出厌恶与后怕的混杂情绪。
“异能犯罪者几乎都是冷血的杀人犯,面对他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不如说,即使找不出各位的罪证,难以动用舆论与律法审判;也无法挑起各位之间的争端,使得自相残杀的招数失败。”
“他们也保留有最后一招:直接杀光你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满座哗然。
“他们怎么可能有办法,在如此严密的安保之中……”
“相信我,异能者的手段永远难以使用普通武器去衡量。”坂下副局长冷冷道,“【港口mafia】的覆灭就是最好的例子,精准传染所有人的必死病毒,没有任何防范的措施。”
在骤然沉重下去的气氛里,坂下副局长扫视这圈各有所思的同事们。
“你们想尝试自己的性命被捏在对方手里的滋味吗?”他开口,“我已经体会过一次了,而且,绝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
无人反对。
坂下副局长再开口时,脸上挂起和气的笑容。
“看来,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会议结束,主导者坂下副局长率先出来,梳着板正发型、穿着黑色西装的秘书已经等在门口了。
偏厚的镜片盖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与眼睛,再加上瑟缩谨慎的姿态,几乎难以让人愿意去多花两眼辨认他的样貌。
“坂下先生,”他立即跟上来,“您要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我会尽快决定。”
坂下副局长边走边拿过那份文件夹,翻看的动作相当迅速,口中还不忘吩咐。
“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吗?”
“是的。”
秘书点头哈腰,看上去十分恭谨,“信函全部发出,听说心急的已经行动起来了。”
“很好,”
坂下副局长说话的口吻冰冷,字句间皆带着轻蔑的嘲弄。
“违反规矩、胡作非为的异能者,竟敢凌驾政府律法之上。他们早就该被一网打尽,全部清除。”
“得像优秀的医生切除肿瘤那般利落才行。”
…………
叶伊赫从绫辻行人的事务所出来,回到小楼时,一路上还算是风平浪静。
除去织田作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有很多人在跟踪我们。”
沉默片刻,叶伊赫开口,“……我也感觉到了。”
费奥多尔不论,他好歹也是自幼习武,对具备敌意的视线相当敏感。
“你确定不是以前见过的人,”叶伊赫问,“都是陌生面孔?”
老实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织田作的仇家来着……毕竟织田作在大多数暗杀任务里都只会瞄准目标开枪,而不会开无双。
“嗯,”织田作点头。
作为顶尖的暗杀者,这些粗糙的跟踪把戏在他眼里,不入流得就像牙牙学语的婴儿试图痛殴成年人那般滑稽。
“至少十个,轮流盯梢,”织田作低声说,“但行踪很明显。这有点奇怪。”
“需不需要动手震慑一下?”他问叶伊赫。
通常这种小喽啰,随便打伤两个就能把他们全部吓跑。
“还是不用了,我总感觉有点蹊跷。”
毕竟绫辻行人刚刚还提醒了他们。
叶伊赫想了想,问织田作,“你有办法甩开他们吗?”
这要求对身为顶级杀手的织田作之助而言完全没有难度,几乎是三两下就带着叶伊赫甩开了所有跟踪的眼线,从另一条路回到小楼。
叶伊赫还以为被跟踪的只有他和织田作,没想到回来一问,普希金也被跟踪了。
“你有动手杀了他们吗?”他问普希金。
“没有,”普希金回忆道,“当时是伊万捏出来的人偶去处理了,让我自己先回来……老板是担心动手了会有风险吗?”
以他的老板目前在横滨干出的赫赫战绩,多两个人少两个人已经完全没什么了吧……虽说真正动手的都不是他。
“只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叶伊赫摇摇头。
是道别前因为被绫辻行人叮嘱了吗……也不尽然,他总感觉心脏发紧,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有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感。
“或许是被剩余的非法组织盯上了也说不定。”
趴在沙发背上望过来的太宰开口,声音被压得闷闷的,“真遗憾,织田作要是捆一个俘虏回来就好了……呼呼,没有我拷问不出来的情报。”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眯了眯眼,显得很有自信心。
对于任务都是要么绕开要么杀进去,没有特意捆俘虏习惯的织田作恍然,“啊,抱歉。我现在就去。”
他打算再出去一趟,正好碰到伊万开门进来。
手里拎着个昏迷的俘虏,手脚都被石块禁锢。
太宰治顿时眼睛一亮。
终于有个知道要活捉敌人回来的好队友了。
“我已经问过了,”伊万说,“他并不知道除了要求他们跟踪【死屋之鼠】成员以外的更多情报。”
“那就找出他的上家,再接着拷问。”太宰熟练的指挥,“先把他关去空房间,我会挖出他们目的到底是什么。”
鉴于绫辻行人也在帮忙打听,叶伊赫决定这几天先让所有人都不要出门,等有个初步判断再说。
就算要反击敌人,也得先谨慎的摸清对方是谁,以及大致的计划。
原本他还想将这件事告诉果戈里,提醒他注意安全的。
但最近这段时间,不止白天的时候见不到他,连晚上都没有回来。等于是彻底不清楚对方的行踪到底去哪了,也完全没有可以联络的方式。
叶伊赫虽然心底总有点不详的预感,但总体而言不算十分紧张。
毕竟以他们这边的战斗力来衡量对手,很难说有谁可以针对性的一口气打击到所有人,尤其是他们都待在一起时。
——原本,叶伊赫是这么想的。
直到绫辻行人的电话打过来为止的前一刻。
“我长话短说,”
此刻是深夜,叶伊赫接起电话后,绫辻行人的语速极快,几乎没有给他插话的余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政府内的那帮高官竟然愿意合作,决定针对性的打击【死屋之鼠】的所有人,注意我说的是所有。”
“他们打算怎么做?”
点开通话外放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叶伊赫神情凝重。
太宰眼下不在屋内。他白天刚让伊万活捉到一个小组织头目在隔壁房间,此刻还在拷问对方。
“先说我这边,”绫辻行人声音低沉,“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在跟踪你们,手法粗劣?别杀他们,那些都只是诱饵,就是为了逼你们动手,然后将这些杀人案委托给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也知道。”
[Another]异能发动,凶手百分之百死于意外。
由于【圣天锡杖】和【高濑会】的覆灭过程中,太宰以及跟着太宰的中也他们都没有亲自杀人,而普希金给【港口mafia】种的异能病毒又最多只存于宿主体内两天,现在早就没了。
既是指,人员的死伤几乎都来自于组织内部的互相厮杀。
京极夏彦更是死于绫辻行人的异能,飞鸟井又只是受伤。
盘了一圈下来,政府那边竟然找不出能借用绫辻行人的手杀他们的罪证——但,无所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异能是被动的,”绫辻行人眉心紧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逼你们出手,比如在剩下的组织里散播恐怖,让他们主动来讨伐【死屋之鼠】,迫使你们不得不还手……”
“猜的很准。”伊万开口。
他放了几个人偶在外面警戒,此刻已经能看到集结起来的不同组织成员——但似乎在内讧什么,并没有第一时间过来小楼。
“这种计谋简直不像是他们能想出来的,绝对有人在背后指点。”
绫辻行人冷静道,“我拒绝了他们的委托邀请,大概很快就会被采取强制措施,你小心些,他们必定还会有后……”
咯啦。
通话的另一头瞬间安静,传来了好像是什么掉在地上的声响。
“——还会有后招。”
接完这句话的太宰从门外跨进来。他的衬衫袖口还沾了点灰尘与血迹,但目前已无暇顾及了。
“什么后招?”叶伊赫立刻问。
“听那人招出来的供词,”太宰的鸢眸暗沉,面无表情。
“有接头人透露出小楼地址给他,并许诺若能杀光【死屋之鼠】,整座横滨市的黑夜将会对他们开放。”
“当然,那位接头人也保证,将会有强大的异能者来支援他们的战斗——那位曾杀死超过三位数异能者后被政府关押起来,但从未遭受处刑的【特级危险异能者】……”
“涩泽龙彦。”
太宰念出这个名字。
叶伊赫愣了片刻——紧接着,这具属于费奥多尔的身体,在众人的视野中骤然往后倒去,陷入昏迷。
缓慢旋转的双螺旋阶梯,以及漂浮着的那座塔内宫殿。
费奥多尔正坐在高椅之上,手里捧着圣经,神情平静而淡然。
下一刻,那双略显绛紫色的眼眸缓慢抬起,对上另一双酒红色的眼眸——在此刻,它更偏向冷怒的暗红。
“……咳。”
费奥多尔微微仰起下颚,放任自己的脖颈被五指收紧,氧气通路截断,连吐字也变得断续。
“终于…察觉到了吗?”
“…是你。”
叶伊赫低声开口。
他忽略掉那阵苍茫卷起在心底的凛风,又好似倾盆而落的暴雨。
“真正想杀他们的一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