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路许在改屏幕上一件品牌logoN&D的花押字衬衫设计时,江乘月就坐在他旁边的地毯上,擦自己的镲片。
江乘月不说话,动作也很轻,要不是偶然会听见布料刮蹭过碎音镲的沙沙声,路许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在最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和江乘月共住老宅时,路许不爽的情绪肉眼可见,生怕江乘月干扰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备好的骂人话能骂倒一个连,一个标点都没用上。
他现在反而希望江乘月来打扰他。
可江乘月的眼里好像只有他的那些鼓和镲片。
路许倏地就想到,先前江乘月在外通宵没回家的那几夜晚,据说就是抱着架子鼓睡的。
路许突然对架子鼓有点意见。
江乘月的零花钱都被他投在了这些零件和设备上,平时宁愿顿顿啃馒头,也不愿意亏待了这些东西。他正收起军鼓,拿出鼓棒开始擦,听见路许叫了他的名字,仰头时闻到了黑咖啡的苦味。
“这么喜欢你那根鼓棒,天天擦?”路许的声音从他头顶的方向传来。
江乘月被他问得怔了半秒,点头:“喜欢啊。”
路许哦了一声,掰开他的手指,抓过那根砸过自己脑袋的鼓棒,左右端详,没看出这玩意儿跟他比到底优越在哪里。
他仿着江乘月敲鼓的动作,在江乘月的心口轻轻敲了两下。
“路哥。”江乘月坐过来了一些,给他演示,“这样拿,你那样像握着个叉子。”
路许:“……”
江乘月的手刚刚拿过酒精棉,还带着微微的潮意,动手矫正路许的动作时,在路许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酒精挥发得很快,路许的手背上有一小朵凉意,仅仅缓解了一瞬,铺天盖地的野火又卷土重来。
路许听宋均说过,江乘月虽然没有系统地学过,是东蹭西学出来的野路子,可爵士鼓的功底扎实,不输专业级别。
江乘月虽然玩鼓熟练,但从来没教过什么人。
他果然喜欢我,他都肯手把手得教我,路许心想。
“对了。”路许说,“之前跟你说的,还记得吗,同陈安迪合作的第一期平面模特拍摄,就定在明天。”
“我不会忘,明天白天都空出来了,晚上有一场已经报备过的路演。”江乘月把鼓棒收回来,“但陈老师没给我拍摄地点和具体时间,路哥能帮我问问吗?”
“不用问。”路许看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可爱,抬手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明天我带你去。”
路许坐回桌前,继续修花押字衬衫的设计。
江乘月坐在地上,碰了碰路许刚才揉过的位置——
不知道他踩了什么狗屎运,他路哥这两天看他,似乎是少见的顺眼。
上午他把书放错了位置,不安了一整天,没想到路许根本就没有计较。
他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也是,路许好久没让他按颜色深浅排列了。
但路许不发火不找麻烦是好事。
江乘月移了点位置,靠在桌角上,蹭了路许桌上台灯的灯光,打开了cubase,开始改昨天刚写的一段编曲。
第二天早晨,江乘月站在小厨房的餐桌边,看着自己桌上多出来的那一份德式早餐,有点受宠若惊。
“这不好吧,路哥?”江乘月问着香味,吞了吞口水,“这得值多少馒头啊。”
德式的早餐丰盛,盘子边是黄油香煎的全麦面包,叠着切片的薰肠,旁边是佐餐的奶酪。
路许是不会做早餐的,这些每天都会有人送过来。
“别吃你那些馒头了。”路许说,“看你瘦的,拍照不好看。”
江乘月其实还好,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看着抱起来不会硌手,能被陈安迪看过一眼,就费尽心思想签成平面模特的人,也不可能不好看。
但江乘月一听路许说拍照可能会不好看,怕自己的平面模特事业死在起跑线上,赶紧端起了旁边知更鸟蛋蓝色的牛奶杯:“那我下次给你煮面吃。”
直到跟着路许一脚踏入了拍摄场地,江乘月才意识到陈安迪方给出的这次合作到底有多高端。
他以为的平面模特拍摄,只是在一个小房间里换上对方指定的衣服摆姿势,他立刻把这想法跟路许说了,路许则板着脸要求他一定不能接这样的工作。
路许选择摄影棚就在市区,离江乘月晚上要路演的地方很近,约120平米的大工作室,周围摆满了各种江乘月看不懂的灯架,连试衣间都准备了3个。
从路许走进来开始,站在陈安迪身边的NancyDeer御用摄影师许可一直在打量着路许身边那个十七八岁的男生。
男生显然没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拍摄场地,好奇但不拘束,惊讶但不卑微,男生身上穿着的衣服普通,甚至有些不上档次,但在场的业内人士却没人觉得难看,只觉得那双幼鹿般的眼睛看过来时,让人忍不住会联想到森林和清泉。
“他适合纤尘不染的清新风格。”摄影师许可说,“我看怎么纯就怎么拍,稳赚。”
“不见得。”由于被路许坑蒙拐骗当冤大头宰,从而看过一次江乘月live的陈安迪摇头,“看路许的造型吧。”
“我刚才就想问了,摄影是我,场地是鹿与南希,造型监制是Kyle,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许可问。
陈安迪不是很想接这个话头。
“叫什么名字呀?”许可很想和江乘月说两句话。
“江乘月……”正在仰头同路许说话的江乘月说,“不知乘……”
“从今若许闲乘月的‘乘月’。”路许漫不经心地搭了句话。
“……也行。”江乘月说。
路哥中文好到已经会背诗了,很快就不需要他了。
江乘月没见过正规的拍摄场合,新奇是他看见这个工作室时的第一感受。但他没到处乱看乱摸,而是被路许安排着在高凳上坐下,听路许拿着笔记本,指挥周围的工作人员干着干那。
“皮肤真好啊。”王雪羡慕地说,“乘月弟弟有什么好方法么?”
江乘月歪头想了想:“多吃辣?”
在来这座城市以前,他周围人都把辣椒当饭吃,皮肤一个比一个水灵。
来了这边以后,他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穷,而是菜里放糖,连番茄炒蛋都要放两口糖,简直是邪教,但路许好像就很喜欢。
王雪缩了缩脖子,觉得路设计师能看顺眼的人果然深不可测。
“去把那边的衣服拿过来,联系户外拍摄场地让他们尽快做好准备。”路许支使首席助理干活,又转向江乘月,把软尺搭在了他的脖子上,推了推鼻梁上临时架着的金边眼镜,指着拍摄方案,“来,我给你讲一下拍摄思路。”
江乘月知道路许是国际大牌的独立设计师,也知道他经常应邀监制服装造型,还被路许强行换过两次穿搭,但从未见过路许在正式工作场合里的样子。
拍摄方案在路许手里,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江乘月凑过去看了看,上面只记了两行英文——
"Theearth'ssacrificialfireflarees"
"scatterringsparksinflowers."
(大地的丛林燃起献祭之火,又将散落的火星织成花朵。)
“这是?”江乘月不懂大设计师的思路。
他知道这是句诗,但他不知道路许会怎么在设计上解读,他好像总是跟不上路许的设计思路。
而先前,路许也没细说这次平面拍摄会是他亲自监制造型。
“这句诗来自于泰戈尔的《流萤集》。”路许说,“这是拍摄的灵感源,我会做一点不太一样的诠释,你配合我就好了。”
“我们Kyle老师来年春夏大秀的主题也定了,是流萤。”去拿衣服回来的王雪说,“我很期待,Kyle的流萤主题,要怎么打破常规。”
王雪作为路许的国内设计助理,大部分时间在国内,有时候也飞国外协助路许,她知道路许从不和模特讲设计理念,通常设计理念都是同作品一起出现在展览页上的。
但路许竟然耐心跟江乘月说了灵感源。
《流萤集》江乘月没有看过,但他知道,这本诗集歌颂的是萤火、露珠这样的渺小之物,那些不被看见与欣赏,却又能孤单发光的微尘。
他其实有点期待,路许要给他套什么样的衣服。
江乘月:“……”
他看到了。
王雪的手上有个白色的大垃圾袋。
“撅什么嘴?”路许一眼瞄见了他细微的情绪,“表情肌还挺丰富,不穿这个垃圾袋。跟我过来我教你怎么穿。”
江乘月小小地松了口气,嘴角弯弯的。
路许给挑的是NancyDeer今年早春的两件非秀款男装,设计不算简约,是在路许的设计中很少出现的浅粉色,但相对于江乘月之前被路许逼着穿的那件衣服,已经规矩很多了,能看得出上衣和裤子的形状。
“我说是怎么纯怎么来吧。”鹿家御用摄影师许可说。
“路,搭一身同色?你怎么想的?”陈安迪忍不住说话了,“没有亮点。”
“要你说。”路许斜了他一眼,举着衣服在江乘月身上样了一下,示意王雪把衣服在塑料模特上挂好。
“左边袖口,用打火机燎一下,大概烧到这里。”路许在袖口的位置用笔轻轻画了一道,对王雪说,“让你同事来,你别伤着手。”
“然后右肩,左边膝盖的位置,腰侧,两边裤腿……”路许边看江乘月,边用特制的笔画定位线。
火舌卷上昂贵的布料,蹦出小火星,又准确地被熄灭,在樱色的布料上留下了翻卷的黑边。
江乘月呆呆地看着他们改衣服,每一个火星,可能都抵得上他一个月的伙食。
他看不懂这个操作,但刚刚还说没有亮点的陈安迪,突然摸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记笔记了。
“妆面用战损妆。”路许转过头去交代化妆师,“在他这里……”
路许的食指在江乘月眼尾下方划过去:“这里,画一道擦伤。”
江乘月眨眨眼睛,被路许碰得有点痒。
“然后额头上,脸颊上,适当画出烟灰的效果,衣服上也是。”他深深地看了眼江乘月,“总之别让他太干净。”
于是,江乘月被路许折腾着套上了那身看起来漏风的樱花色衣服,化妆师在他的脸上、肩膀还有膝盖上都画了伤妆,腰的位置是路设计师亲自处理的,看上去像是被树枝抽打出来的两道伤痕,显得周围的皮肤更白了。
江乘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干净的衣服被燎得破破烂烂,抹了烟灰效果,眼睛下方也被画了擦伤。
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土得快掉渣了,不知道陈安迪跟许可在后面为什么跟抽风机似的嘶嘶嘶个不停,还发生了人传人的现象。
“我们等下去一个枯木林里拍摄,后期会把场景处理成被山火燃烧后的树林。”路许低头给江乘月解释了两句。
“那我是?”江乘月问。
“林木向烈火献祭,而你是花,是烈火不忍吞噬的最后一朵花。”
花呆头呆脑地看着镜子,感觉自己好丑好丑。
路许把江乘月推上车,拍摄团队赶往外景场地。
江乘月低着头,在手机上按了几句什么,路许不小心瞥见,江乘月在群发消息。
[竹笋]:今天是阴天,我正在去郊外拍照。[定位]
他看着江乘月把这句话复制了十来遍,发给了十几个朋友,有很多,路许都没有听说过名字。
路许:“……”
他还以为,江乘月只给他一个人报备行程,把琐碎无聊的日常,都拆给他看,只和他分享。
结果……
江乘月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他?
路许不爽地瞪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江乘月,挺直了腰杆。
“我又直了。”路许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