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记食铺, 两个小双儿哭红了眼,被裴兰芝一人塞了一张热帕子擦脸。
裴长临与孟怀瑾坐在对面,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这会儿正是饭点, 铺子里客人不少,周远在大堂忙里忙外招呼,还热心肠地抽出空过来劝几句。
“行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那就开心点。”他心情倒是不错,“为了那种人掉眼泪,不值当。”
阿青默不作声, 点了点头。
那眼泪自然不是为了周常掉的,不过是多年的纠缠挣扎,终于迎来了结,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贺枕书陪他哭了一场, 哭得鼻尖都红了, 听言跟着宽慰道:“没错, 你摆脱了夫婿,安安以后的前程也不会再因他受阻, 这是喜事, 咱们该好好庆祝才是。”
“对,是该好好庆祝,让你阿姐给你们做一大桌好吃的!”周远乐呵呵道。
“还聊呢, 快来帮忙!”裴兰芝正好端着菜从后厨走出来, 见周远已经和人聊开了,当即呵斥一句。
说完, 看向那一大桌子人时,态度又温和起来:“菜正在做, 你们再歇会儿,喝点茶。”
裴兰芝拽着周远去帮忙传菜,餐桌上又安静下来。
“让大家见笑了。”阿青总算平复了心情,低声道,“帮了我这么多忙,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哪里的话。”贺枕书道,“都是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倒是孟先生,若不是有他从中周旋,事情恐怕没这么容易解决。要谢,就谢谢孟先生吧。”
阿青点点头:“是该谢谢孟先生。”
他摸了摸揣在怀中的宣纸:“逼周常在赌场签下和离书,这法子还是孟先生教我的。”
“诶?”贺枕书眨眨眼。
他先前还觉得奇怪,阿青性子温吞,素来不敢与人发生正面冲突,怎么这回忽然硬气起来,竟敢直接去赌场与周常对峙。
细想下来,赌场分明已经说过不会再去找周常妻儿的麻烦,今日却直接将阿青从村中带来,也的确有些古怪。
原来是孟怀瑾的意思。
贺枕书想明白前因后果,举起茶杯:“孟先生,这回多亏了你,我们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阿青你也来。”
裴长临和阿青也跟着举起茶杯。
“不必多礼。”孟怀瑾与三人举杯共饮,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况,这件事最终仍是阿青公子自己出面了结,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哪有帮上什么忙?”
“孟先生过谦啦。”贺枕书笑了笑。
这般落落大方的姿态和谈吐,其实很难在一个小小乡镇的双儿身上看见。孟怀瑾放下茶杯,没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
刚看了两眼,便察觉身旁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朝他望来。
孟怀瑾连忙收回目光。
贺枕书无知无觉,还在感慨般夸赞道:“孟先生体察民情,爱民如子,要是官府都是你这样的人,不知道该有多好。”
爱民如子。
孟怀瑾呛了一下。
他自觉担不上这等夸赞。
说到底,这回掺和进这件事里,他是带了些私心的。若换做往常,他多半不会如此关注一个小小的夫妻决裂的案子。
再者,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除了利用官府与那赌场彭老板的关系,从中周旋几句之外,的确没提供过多少实际的帮助。
让阿青亲自出面逼周常签和离书,也并不单纯是为了他出谋划策。只不过,这是唯一一个能顺利解决此事,又不会将孟怀瑾牵扯进去,给人留下口舌的法子。
到底还是在权衡利弊,是断然担不上这句“爱民如子”的。
小双儿眸光真挚,看得孟怀瑾莫名有些惭愧,就连心中那旖旎的心思都淡了几分。
他默了半晌,才意识到贺枕书话中似乎另有深意:“贺公子这么说,可是以前在官府遇到过什么不平之事?”
“在下在里正大人面前还算说得上话,若官府有人失职,贺公子大可告知于我,我必定帮你做主。”
贺枕书却是摇摇头:“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孟怀瑾深受里正大人信赖,除了没有实际官职之外,权能与里正大人没什么区别。
在整个青山镇,还没有什么事是他绝对帮不了的。
除非……
孟怀瑾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想再问,周远恰在此时传菜回来:“来来来,尝尝你阿姐的手艺,最近又进步了不少!孟师爷也吃啊,我媳妇做的菜,可不比那酒楼里的差!”
周远嗓门大,这么一打岔,话题自然被带了过去。孟怀瑾连连点头应好,也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酒足饭饱,铺子里的客人也少了许多。
裴长临被周远拉着在大堂修理松动的桌椅,阿青主动留下帮忙洒扫洗碗,剩贺枕书送孟怀瑾出了铺子。
孟怀瑾还惦记着先前的事,等到四下无人,才低声问:“贺公子当真不需要在下的帮助?”
这段时日,他其实托人打听过贺枕书的事。
不过,关于贺枕书的身世,就连下河村的村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是从县城嫁来,以前还当过少爷。
如此身世,又懂得识文写字,却嫁到那等僻壤山村,还嫁给一个木匠……
想必是家中遭了什么变故吧。
孟怀瑾对此早有猜测,今日听见贺枕书这么说,心中的猜测更是明了。这小双儿一定遇到过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在青山镇,而是在县城。
所以他才会说,孟怀瑾帮不到他。
孟怀瑾继续道:“过往种种,在下或许帮不上忙,但如今你既住在青山镇,便是在下管辖范围之内。若有什么需要,不管是想离开,或是别的……”
他暗示般朝铺子里看了一眼。
贺枕书早没有想吃饭前说的那些事,听见孟怀瑾这么说,不由有些呆愣。而后才后知后觉,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这人不会以为,他是被人卖到村子里的吧?
虽然……好像也没什么错。
贺枕书有些无奈,笑着道:“孟先生多虑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就算当初来到这里并非自愿,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的他,虽然身处异乡,却难得寻到了家的感觉。那是自从爹爹离世后,便不曾有过的归属感。
这里,如今也是他的家。
不过,这些事没有必要全都说给旁人听。
孟怀瑾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但他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你能过得开心,便是最好。”
他与贺枕书非亲非故,多问这两句,已经算是越界。再纠缠下去,就有些失礼了。他笑了笑,言语间带了几分释怀:“相识一场,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去官府寻我。”
“好!”贺枕书也笑起来,“以后也要常来我们铺子吃饭呀,很高兴交到你这个朋友。”
孟怀瑾点点头:“阿姐手艺不错,一定常来。”
马车悠悠驶来,在食铺门前停下。孟怀瑾乘马车离开,贺枕书这才转头进了铺子。
一眼便看见裴长临还蹲在大堂的角落里修凳子。
平日里修个木犁锄头都不过眨眼之间的人,今儿个仿佛被一根小小的长凳难住了,老半天也没弄好。见贺枕书走进来,又连忙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模样。
贺枕书在他身后站定,看他拿着小锤子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忍不住笑他:“你要实在修不好,要不就带回村里让爹来修。”
裴长临动作一顿,连忙站起身来:“没……已经修好了。”
他蹲得太久,起身时又太快,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没站得稳。
贺枕书连忙伸手扶他。
“当心点啊!”
贺枕书扶着他坐下,裴长临默不作声,努力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忍住,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这小病秧子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介意得很。
裴长临被他笑得难为情,起身就想离开,又被人按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贺枕书如实道,“孟先生也是好意,以为我是被迫流落此地,所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裴长临眸光微动,低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贺枕书接过他手里的小锤子,帮他把修好的长凳摆回原位,笑着道:“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所以啊……”他直起身来,在裴长临脸上捏了一把,说笑似的说道,“你以后也不用这么紧张啦,我又不会跑。都这么久了,还信不过我吗?”
“没有。”裴长临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担心。”
贺枕书:“担心什么?”
“孟师爷是官府的人,而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匠人之家。”裴长临道,“如果他品行不端,又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那……”
他抿了抿唇,说不下去了。
达官贵人强抢民间女子双儿这种事,莫说是乡镇,就连府县之中都不罕见。
如果事情变成那样,他们普通百姓其实是无力抵抗的。
裴长临没有怀疑过贺枕书对他的心意,更没有在胡思乱想。从始至终,他所担心的都只有这件事。
贺枕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底泛起一丝甜蜜,软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啦。”他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以后会小心的。”
裴长临却是摇摇头:“该是我,再努力些,让旁人都不敢欺负我们,让你不必这么小心。”
“所以,有句话你没有说对。”
裴长临眼也不转地望向他,指尖勾着他的手指,慢慢握进掌心:“我们现在是很好,但需要改变的东西也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做想做的事,去到想去的地方,也没有足够的地位在此间立足,更不用说为贺枕书的父亲洗刷冤屈。
仅仅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再等等我,阿书。”裴长临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想办法,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分明是个十分遥远的期望,可少年眼底尽是真挚和笃定,叫人无法怀疑。
贺枕书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酸酸涨涨,却分外温暖。
他弯下腰来,靠近了裴长临,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
“——长临,凳子修好了吗,你阿姐让你看看后面的货架……”
周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开布帘大步来到大堂。
贺枕书猝然直起身。
二人一坐一立,彼此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气氛莫名古怪。
“又、又怎么了这是?”
周远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又吵架了?”
还吵得这么凶。
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