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和裴长临翌日一早就赶去了镇上。
近来食铺的客流渐渐大了, 遂开始卖早饭。
不过,食铺是以炒菜正餐为主,不怎么在早饭上费心思。早晨通常只有些头天晚上就做好的馒头包子, 再熬上一锅小米粥或碴子粥,专卖给那些早起干体力活的镇民。
每日辰时初,张柱子按时将食铺的店门打开一半,把那高高的笼屉搬到店门口架起来,再烧上水。
等到笼屉里腾出热气,便可以叫卖起来。
两人赶到食铺时,早饭已经卖上了。
“长临小书来啦。”张柱子招呼他们, “要吃馄饨吗,给你们下一碗?”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探头看了看铺子里座无虚席的盛况,又看向摆在笼屉旁那十多盘生馄饨, 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这馄饨哪来的?”
张柱子凑近过来, 小声道:“掌柜的昨晚包的。”
贺枕书:“……”
食铺以往的早饭种类没那么丰富, 就是因为铺子里人手不足。大家伙儿忙碌了一整天,晚上闭了店还要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实在没有时间准备多么丰富的早饭。
但今天这……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 有点头疼:“她一夜没睡?”
“可不是嘛……”张柱子跟着叹气。
因为早晨要开摊卖早饭,张柱子平日都是住在铺子里的。
昨晚也是他,瞧见裴兰芝独自回来, 便给贺枕书他们去了消息。那会儿他就察觉裴兰芝脸色不好, 但对方那时正在气头上,他没打听出来, 刚出言想劝,便被赶去睡觉了。
谁知一觉醒来, 铺子里的馄饨都要堆成山了。
张柱子连连叹气:“掌柜的现在还在后厨忙着呢,你们快去劝劝吧。”
更重要的是,可不能再让她接着包馄饨了。
一口气包了这么多,哪里卖得完!
贺枕书与裴长临进了后院。
裴长临知道那周家大娘的性情为人,原先就觉得,以裴兰芝的性子,多半不会那么容易就与对方和好。但从小到大,裴兰芝在与人交往中几乎没吃过亏,何况还有周远跟着,就算在南槐村闹了矛盾,也不至于受欺负。
是以,虽然觉得裴兰芝很难与对方和平相处,但也并未太担心。
谁知道,这次分明两个人回村,最后却只有阿姐一人回来。
这次难道真吵得那么厉害?
刚踏进后院,就听见了嚓嚓的切菜声。
裴兰芝背对后厨大门,手起刀落,动作干脆利落。她的身旁,切好的蔬菜肉类整整齐齐码着,堆了十来个盘子。
裴长临:“……”
贺枕书:“……”
两人又对视一眼,裴长临伸出手,敲了敲后厨的木门。
“什么事?”裴兰芝头也不回,“馄饨卖完了?”
裴长临道:“阿姐,是我们。”
裴兰芝动作顿了一下。
但她很快恢复如常,声音有些生硬,冷冰冰的:“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小书早晨不是要给安安上课吗?还有,长临今儿个不用监工?是不是张柱子胡说八道,让你们来的?”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手上还飞快地切着菜。
裴家娘子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以往在村里,谁要是招惹了她,能与人对骂半个时辰。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对方这样生闷气。
看来真是气得不轻。
贺枕书想了想,走上前去:“阿姐,我来帮你吧,你去歇会儿。”
裴兰芝动作不停:“不累。”
“一晚上没睡了,怎么会不累。”裴长临顿了下,问,“在等姐夫?”
裴兰芝刀一歪,不小心切到了手指。她轻轻“嘶”了声,割破的指尖顿时血流如注。
“阿姐当心啊!”贺枕书连忙接过她的菜刀,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止血。
还顺道瞪了裴长临一眼。
这小病秧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真会说话。
贺枕书扶着裴兰芝去一旁坐下,裴长临去屋内翻出伤药,给他们递过来。
贺枕书帮裴兰芝简单清理了伤口,上药包扎。裴长临在边上看着,悠悠道:“说说吧,昨天究竟怎么了。”
“你这么憋着不难受?”
裴兰芝看了他一眼,还在嘴硬:“我没憋。”
裴长临绷不住笑,又去灶台上给她倒了碗凉茶:“好了阿姐,有什么事不能与我们说的。难不成……”他顿了下,试探地问,“你不会一时生气,把姐夫他娘打了一顿,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了吧?”
“胡说什么呢!”裴兰芝白他一眼,“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阿姐……”贺枕书忙拉住她,“长临说笑的,别理他。”
裴兰芝低哼一声,脸上的怒意却消了几分,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等贺枕书帮她包扎完伤口,她才没好气道:“周远他娘没生病。”
贺枕书:“啊?”
不知那周家大娘前几日是不是真的生过病,总之,他们昨日赶到南槐村时,那老妇人精神头足得很,还拉着几个邻里乡亲的女人双儿,在家里纳鞋底儿。
裴兰芝原是担心周远他娘病重,急匆匆关了店赶去的,当时心中已经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她是为缓和两家关系而来,便勉强忍了。
而对方,一开始其实也在好声好气招待他们。
裴兰芝耐着性子坐下,谁知一碗水还没喝完,那周家大娘便合着几个邻里,开始念叨起来。
一会儿说今年雨水太多,淹死了许多麦苗,影响了收成。一会儿又说三郎今年又没考上秀才,下半年的束脩还不知该怎么解决。
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一件事。
缺钱。
周远素来迟钝,压根没听出自家老娘的言下之意,裴兰芝也权当没听懂,兀自喝水不搭腔。对方百般暗示无果,最终说了实话。
“他们找你借钱?”贺枕书问。
“要只是借钱就好了。”裴兰芝没好气道,“她就是想让我出钱,给周季读书。”
周家三郎,名为周季。
周季今年刚满十八,从小被他娘送去私塾读书,读到现在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花钱供他读书,跟供个无底洞没什么差别。
裴家本也不算富裕,裴兰芝怎么可能答应?
她没忍住,反驳了对方几句,那边顿时变了脸。一群人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先骂裴兰芝无情,又骂周远没出息。
“托周大送信骗我们回去,还找了一群人撑腰,恐怕就是等着这个呢。”裴兰芝提起还是觉得生气,“她若不是偏心她那废物小儿子,至于变成今天这样吗?还说我们帮衬了周大,没理由不帮衬周季,我是欠他周家的?”
贺枕书是第一次听说那家人的事,听得也有些生气,忙问:“后来呢?”
“自然是挨个骂了一顿,骂到他们还不上嘴。”裴兰芝冷哼一声,“平日里背地说几句闲话就罢了,还敢到我面前来现眼,真当我好欺负?”
“那就好。”贺枕书道,“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了去!”
他这边听得义愤填膺,裴长临倒是冷静许多,又问:“姐夫是怎么回事?”
裴兰芝停顿一下,别开了视线。
贺枕书顿时紧张起来:“他不会还帮着周家人说话吧?”
“……那倒没有。”裴兰芝道。
周远真没帮着周家人说话,只是昨天裴兰芝和他娘吵得厉害,临走时周家大娘已经开始撒泼哭闹,说周远要是敢跟着裴兰芝出这个门,她就一头撞死在院子里。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裴兰芝当场扭头就走,却没想到,周远当真没有追出来。
裴兰芝在村头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人出来,越想越气,便自己回了青山镇。
甚至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他不回来拉倒!”裴兰芝恼道,“反正他也笨手笨脚,吃得还多。不回来我正好休了他,再请个伙计!”
这就纯粹是气话了。
裴兰芝要是真是不放在心上,就不会气得一夜没睡,现在还耿耿于怀。
可那毕竟是周远的亲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出事,一时被牵绊住没能及时赶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贺枕书和裴长临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劝得消了气,送回屋休息。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一连过了三四天,周远都没有回来。
第五天午后,贺枕书刚到食铺,就被裴兰芝叫去了。
贺枕书望着摆在面前的笔墨纸砚,又瞄了眼自家阿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真要写啊?”
裴兰芝板着脸,神情坚定:“写。”
贺枕书犹豫又犹豫,尝试解释:“姐夫肯定不会故意不回来的,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
“难言之隐?这都多少天了,他娘是把他腿打断了,还是把他舌头割了。不让他人回来,送个信儿都不会?”裴兰芝冷声道,“不回来就罢了,真当我离不得他。”
裴兰芝催促:“快写,一会儿等陈瘸子来送菜,就让他把休书捎去南槐村,今儿个我非休了那姓周的!”
“可是姐夫他……”
“写!”
就算已经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裴兰芝一板起脸,贺枕书还是不敢招惹。他磨磨蹭蹭拿起笔,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起来。
素来提笔能做诗文的贺家小少爷,头一回将一封书信写得这般磕磕绊绊,一句话能错好几次。
裴兰芝拧着眉在他身后看着,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得大堂外头传来吵闹声。
“掌柜的,掌柜的!”张柱子急匆匆从外头跑来,“外头有人来闹事,你快去看看吧!”
裴兰芝皱眉:“什么人,敢来我这里闹事?”
“他说他是……”张柱子犹豫一下,“他说他是远哥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