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六月的天,哪怕是多云雨的南城也扛不住热,下午五点,太阳依旧烫的厉害。
许星然和老板娘请了一小时的假,接吴长乐下学。
在路口瞧见一个卖着冰淇淋的流动摊位,最低二十一个。
许星然不太理解什么冰淇淋能卖到二十,他家巷子口那超市里的棒冰才一块一根。
他啧了下嘴,过去和人家还价,问:“十块能不能卖?少来一点也行。”
卖冰淇淋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满脸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许星然的脸又愣了下。
“不好卖。”他慢吞吞地说,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男人穿着没有任何样式的黑t和洗到掉色的牛仔裤,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到发光。他的头发乌黑,软软地趴在头上,眼睛很漂亮,眼尾很长,像是带了钩子,但是又不会显地妩媚。看起来很干净,像个成绩很好却家里困难的大学生。
“你是学生?”他问。
“学生能少一点?”许星然笑了笑,说:“我不是,我妹妹是,就在前面那个小学。”
本来很好说话的小伙子脸色一下子变了,啐了下,道:“能上那么好的私立小学来和我们这种小买卖还什么价。”
“……”许星然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种种困难和对方讲,他顿了下说:“那就二十吧。”
捧着冰淇淋走的时候,许星然的心都在痛。
二十,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两天了。
许星然站在学校门口,在一众开着大车、穿着气派的佣人或保镖中,显地尤为突兀。
等学生都快走光了,许星然手里的冰淇淋都化透了,吴长乐还没出来。
然后,他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许星然脸色突变,将冰淇淋扔到手边的垃圾桶里,向教学楼跑去。
老师在电话里和他说,吴长乐拿椅子打人,把一个孩子的门牙打掉了。
他了解吴长乐,肯定是受欺负了才会这样。
乐乐那么闷的性格,他不敢相信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许星然一路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到的时候还在喘着粗气,吴长乐靠着墙站在一边,表情比办公室里的空调都冷,看上去没受伤。
他松了口气,在门板上扣了下,摆出笑脸,“张老师,我来了。”
张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她从磨砂玻璃后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站起身,走过来,开口就是一个暴击,“让吴长乐收拾收拾走人吧。”
许星然立马看了眼吴长乐,吴长乐垂下眼,不去看他。
他弯了些腰,笑得更大了些,显出一丝与外表不符的媚态,低眉问:“张老师您看,能不能给个方便,我们到外面去说。”
对方轻扫了他一眼,放下教案,施施然出去了,许星然跟着他后面走。
“张老师,您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能怎么回事?”张老师的脸色依然很硬,但是许星然放低的姿态让她不好再端着,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不知道她打的谁,那是新纳老总的儿子!”
新纳,新纳科技,南城最早一批靠汽车能源发家的,当家人秦方建也是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星然听说过他“子孙满堂”的事,在心里祈祷这不要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问:“被打的是……”
老师猜出了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道:“就是他最小的那个!”
好,就是最喜欢的那个了。
许星然的心脏彻底摔到悬崖下面了。
他的脸色白了一瞬,老师看着许星然,有些心软,四下看了下,道:“我看了监控,虽然是秦家小孩说话不好听,但是总归是长乐先动的手。”
许星然有数了。
他和许星灏的事早就在南城传开,风言风语不知道有多少,每次来接吴长乐的时候,背后总有议论的眼光。
肯定是那群小孩子学舌,吴长乐不高兴了。
张老师看着他的脸色,叹了口气,“退了也好,去个公办的小学一样的。”
许星然咬着嘴角摇摇头。
吴长乐的户口不在他这,公立小学不要她,他还是给人家塞钱才能上的这个私立学校。
要是这个学校都不要她,吴长乐就没处上学了。
“给我点时间吧老师。”许星然定定道:“我去找秦总说说。”
许星然向张老师求来了三天,牵着吴长乐往回走,问她为什么要打人。
吴长乐不说话。
跟着他们生活有几年了,吴长乐的话始终不多,刚开始许星然还带着她去看医生,以为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结果医生说她健康得很。
他有些着急,便道:“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能打人,你这是和谁学的?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吴长乐猛地松了他的手,很不高兴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这样。”
许星然顿了下,稍稍回了点神,意识到自己此刻过于暴躁。
吴长乐很直白地表达内心的想法,告诉他:“我伤心。”
许星然讷讷地愣在原地。
起初,他对吴长乐还不如刘义上心,但是吴长乐看他的眼神总让他想靠近。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是吴长乐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他。
天知道,他居然在一个小女孩身上找存在感。
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悲惨的童年生活自然也毫无借鉴之处,于是许星然就想着,把自己小时候最想要的给她。
就好像在弥补曾经的自己。
但是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他还是会变成以前那个糟糕的样子,甚至偶尔会在自己的身上看到郑婉丽的影子。
他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可以让自己不要变成那样。
许星然蹲了下来,和吴长乐道歉,说:“我太着急了,对不起。”停了下,很认真地补充,“我不是觉得你麻烦。”
吴长乐点了点头,说:“原谅。”
许星然有点想笑,但是憋住了,很神奇的是,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居然冷静了不少。
“那你受伤了没?”他仔细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吴长乐很慢地摇头。
许星然叹了口气,“回去不要和刘义说,我来想办法。”
-
许星然第二天一早去了新纳科技,他没想到早上五点的蚊子都那么有活力,他蹲了四个小时,腿上咬了几十个包,终于见到秦方建的车。
许星然想都没想就拦过去了。
不要命的架势,一下子扑在车前,司机一晃眼就见一人冲过来,吓了满头的汗,猛地踩住刹车,后头打盹的秦方建被狠狠惊醒了。
“怎么开车的!”
司机瞅着趴在车头的小伙子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惊得只说得出“他他他……”
许星然像没事人一样,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在后座的车窗上叩了两下,叫:“秦总。”
正是早高峰,来来往往不少人,秦方建心里不爽,但碍于人太多不能表现得过于不近人情,降下车窗,眼里头的不虞全然落在许星然眼里。
许星然心头一紧,笑得更生动了,道:“秦总,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莽撞地拦你的车,我太着急了,实在对不起。”
秦方建的目光落在许星然的脸上,他的眉毛和眼尾都垂下来,很轻易作践的样子。他认出来了,这是许家内斗失败、消失了好久的二少。
他慢悠悠地问:“什么事?”
许星然对于这样的眼神很熟悉,忍下心头的恶心,道:“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吴长乐,和您的儿子一个小学的,我是吴长乐的哥哥,孩子们有些误会,想和您……”
秦方建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一个字不想听了,没想到那个小女孩居然和许星然有关系,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许星然心头咯噔一下,轻声补上后半句,“……希望您可以给个机会,我们坐下来谈谈这件事。”
“不想谈!”
秦方建忍住没说更过分的话,他六十了,这个年纪再得一个小儿子不容易,儿子被打得掉了颗牙,差点毁容,他没找对方已经是宽宏大度了,居然还敢到他面前来。狠狠剐了许星然一眼,让司机升上车窗开车。
许星然知道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彻底没戏了,他不放手,扒着车窗,两只手被窗户狠狠挤着,十根手指头都跟着痛。司机和没瞧见似的,发动了车,许星然只能跟着跑,大叫,“秦总!秦总!”
这实在有点太难看了,秦方建气得不行,“停车!”
车窗再次降下来。
那个青年还扒着车不松手,脸上一点不恼,和他好声好气地:“秦总,都是做家长的,大家都不容易,看在孩子的面上,给个机会坐下来聊一聊吧。”
秦方建意外地再次打量了许星然一番,没想到对方这么能放得下身段,果然私生子就是私生子。
视线滑到对方扒在车窗上的手。
修长的指头上被夹出明显的印记,隐隐泛着红,他的皮肤又白,像是在手上捆了道道红绳,让人遐想联翩。
秦方建心头动了下,眯了眯眼,“行啊,晚上来类春找我。”
类春,南城最大的销金窟。
里面什么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许星然的心沉了沉,脸上却是笑着的,一口应了下来。
秦方建很满意他的识时务,笑着走了。
许星然脚步沉重地顺着街道往回走,天边隐隐有厚云压下来,又要下雨了。
晚上七点,许星然前脚走出面包店,后脚雨就落下来了,就好像老天非要和他作对似的。
他没钱打车,走着去的,到类春的时候,身上的白t湿了大半,水淋淋地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肉色的皮肤,浅色牛仔裤也淋成了深色,整个人狼狈地不像样。
门口的保镖很尽责地拦住他,许星然说自己来找秦方建,那个呆不拉几的保镖不信,反唇道:“你要说你是新来的我还能信。”
这就是暗示他是里面卖的鸭子。
许星然的脸一下子就沉了。
从前他风光的时候,谁不叫他一声“许少”、“许设”,就算心里再怎么盘算,面上谁不给他面子。现在呢,一个保镖都敢当面侮辱他。
他这几年已经小心地不能再小心,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块米粒大小,不敢再去触碰过去的一毫,也不想再让任何相识的人看到他。但仍然会有很多他不可避免的时刻,比如商场大屏上陈森公司的宣发广告、比如许星灏开遍全球的珠宝展……
比如此刻。
这么多年,他一直假装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他清楚,他强迫自己变得温顺,只是因为他没有再争斗的资格。
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能再失去了。
许星然被雨淋透的脸白得不似真人,显地嘴唇更艳了,红彤彤得像是沁了血。他笑起来,眼尾的弧度拉得很长,仿佛能拉出丝,很轻易地换了副样子,不再强势,不轻不重的拍了对方一样,“小哥你说什么呢。”
保镖的眼神变了变,脸色缓下来,凑近了问他,“你是秦总的那个?”
许星然哈哈笑了起来,“还不是。”
说话间,大门外来了辆车,许星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早上拦过的车,直接跑进雨里,趴在车窗上看,并没有发现秦方建。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是早上的那个司机,司机琢磨了一下,带他进去了。
许星然路过那个保镖还和对方客气地一点头。
里面是文字难以形容的奢华,许星然从前很少来这些地方,最多就是去酒吧喝喝酒,他又开始后悔自己之前太老实,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司机带他走到一个包厢外,让他在外面等了等,自己先进去问问。
一会,司机出来了,说让他先回去。
许星然一听这话,心凉了大半,今天见不着,估计以后都见不着了。
“您再帮我问一下,就两句话的功夫。”见司机面色冷硬,许星然也冷下来,“您要不帮我问,我就自己闯进去。”
司机仔细看着他,似乎在掂量他这句话的真假,许星然毫无惧色地看回去。
司机狠狠瞪了他一眼,进去了。
少时,秦方建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远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好几眼,似乎房里有什么他顾忌的人。
许星然被他拉的差点摔倒,人还没站直,就听见他很不客气地说:“让你滚你没听见,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许家都不要的人,他当然没必要给好脸色。
只要见着人都好办,许星然弯下骨头,拉住对方的胳膊很熟练地求对方原谅,“秦总,我妹妹真不是有意的,她还小,下手没轻没重的,您实在气不过,可以来打我,我绝对不反抗。”
“我打你干什么?”秦方建甩开他的手,快速瞥了眼包厢大门,“我打你我儿子的牙就能长出来?你别特么烦我,我今晚有正事,你要是敢坏了我的好事,我让你在南城待不下去!”说完就要走。
许星然一咬牙,拉住了他的手。
秦方建的脚步顿住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许星然被雨淋透的衣服紧紧地扒在身上,身材曲线一览无余,空调的出风口就在他的头顶,被冷风一吹,狠狠打了个寒噤,弱不禁风地仿佛一捏就碎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非常的清晰,“秦总,您只要给句话,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话落,许星然闭了闭眼。
他悲哀地发现,他用四年勤勤苦苦给自己搭起来的自尊没用,他就是一个没用自尊的人,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他只能靠着别人的施舍,看着别人的眼神行事,——他才能活。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秦方建像是被他震住一个字没说,许星然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奇怪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羞恼。
紧接着,他再次被甩开,狠狠踉跄了两下,听见秦方建用很尴尬的语气对着他看不见的背后,道:“陈总,您看看我真是,一把年纪让您看笑话了不是。”
在听到某个字眼时,许星然极缓地眨了下眼。
紧接着,他听到一道非常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从他的身后响起,非常惜字如金。
“理解。”
一瞬间,许星然的瞳孔放大了,脸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四年前的往事像风一样呼啸而过,“咔擦”一声,他听到什么东西从他的内里碎了。
秦方建捏住他的胳膊,把他转了过来,许星然死死咬着自己的唇,盯着自己的脚。
他说:“星然啊,来见一下新力能源的陈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