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月寻离开宜浔的那天,宜浔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霍严清安排陈静莹回京云的车已经出发了,一辆主车两辆保姆车并成一列,远远地消失在雨幕中。霍月寻和霍严清乘坐的车还停在原地,豆大的雨滴劈劈啪啪地砸在车上,顺着玻璃窗渐渐滑落,在眼前凝成一幅模糊的画卷。
车内两人僵持不下,空气凝滞。过了不知多久,霍严清才降下车窗,扣着一只江诗丹顿的修长骨节搭靠在窗边,指尖上下轻敲片刻,缓慢开口: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过时不候。”
听到这句话,霍月寻立刻开了车门。他顺手抽出了车边的伞,踩着急促的步子匆忙地闯进了医院。
大厅内人来人往,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浸湿了人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霍月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地,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却又顿在那里,傻傻地握着门把不敢进去。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如梦初醒,呆呆地走到纪灼身边。
两个大人都不在这里,宋嘉莉还在打理店铺,纪华勇大概是去食堂打饭了。纪灼和纪暖两人的病床紧紧挨在一块。勇敢倔强的少年即使在梦里也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身边的妹妹,伸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少年唇色苍白,脸上泛起浅淡的潮红。双目紧闭,睫毛不时颤抖着。
“……灼哥,”小小的霍月寻在他的身边蹲下,既不敢大声吵醒他,却又害怕他什么都听不见,“我要走了。”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沉沉地陷在梦乡中。
“你快一点好起来,不要生病,不要这么累。等我以后长大了,厉害一点,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远处的交谈与仪器的滴滴声不绝于耳,眼前的人却寂静无声。霍月寻呆呆地、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准备站起身。
一旁的纪暖却醒了。十一二岁的女孩被吓了一跳,刚欲喊出声,注意到霍月寻通红的眼眶,又把那声嘶哑的呼唤吞回去了。
“你是……哥哥的朋友?”纪暖回忆了片刻,认出了霍月寻,“哥哥今天,状态不好。他才睡了一会。你是来看他的吗,你可以在这里先等一会……”
霍月寻只有二十分钟。
他压缩了所有的时间走到纪灼身边。
但纪灼睡着了,他却舍不得吵醒,只会傻傻地站在一旁。
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纪暖的提议。可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走了,于是转过身,把那把还湿淋淋带着雨珠的伞放到了病床一侧。
“……我要转学了,”
他说,“这把伞给灼哥。”
保护他的纪灼,永远不被淋湿。
霍月寻离开了。
到霍严清车上的时候,花了十九分四十一秒。
因为他的守时守诺,霍严清吩咐人给纪华勇转了足够的资金过去,也让人给纪灼纪暖升级了病房。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病终于慌乱地过去。
霍月寻继续学习,将初中阶段落下的课程全补了回来。到高中时,他突然收到了纪灼家里出事的消息。
他花了功夫给纪华勇转了账,希望能让纪灼的生活好过一些。可钱三番五次地转过去却跟打了水漂似的看不见踪影,纪灼依然越来越沉默,脸上甚至带了伤。
霍月寻调查了一番,才发现纪华勇染上了赌瘾,甚至还是在宋嘉莉检查出生病的时候。
相隔千里,他无计可施,只能辗转几次,花费许多功夫,找到了宋嘉莉的账户。
……
“……真的是小月亮,”
纪灼松开了纪华勇的衣领,有些颓然地放下手,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什么是小月亮,怎么能是小月亮……”
无论是谁都可以。
这个见证过他灿烂又热烈的少年时代,又眼睁睁看着他跌落神坛,成为在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
就不能是小月亮。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崇拜他的人。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以为他是大英雄的人。
纪灼都不敢想象,小月亮在帮助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敢去思考,小月亮现在到底会怎么看待他。
——原来当年自以为是说要保护我的人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失望。
——他以前不是要当大英雄的吗?怎么还这么卑劣。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如狂风过境一般扫荡,纪灼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最终闭上了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对小月亮,甚至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说过。
“纪华勇,你他妈的真是好意思,连孩子的钱你都收!你赌光了人家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宋嘉莉深吸了一口气怒斥。
在她跟前的纪华勇悔不当初地低着头,整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好一刻才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会一点一点还掉的。我知道我对不起家里所有人,尤其是小灼,所以你无论怎么恨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只要小灼能过得开心,能跟以前一样,能不被我拖累……”
听到他的这句话,宋嘉莉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猛然想起了纪灼从前的样子,那是多么一个意气风发、青春恣意的少年……跟任何一个正常年龄段的男孩儿一样爱玩爱闹,却又比他们更正直努力更有责任心。可家中变故过后,纪灼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承担了所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责任。
他做错了什么?
他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而已。
就算他现在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又犯了什么天条呢?他已经比同年龄段男生都成熟很多倍了,他难道还不能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吗?
她就算身为母亲,也没有权利阻止他谈恋爱。
她没有这个资格。
“……”
见此情况,纪暖率先反应了过来,猛地扯住了纪灼的手,带着人匆匆跑到电梯口。看着失魂落魄的哥哥,她心里有点微微发酸,过了好一会儿才佯装坚强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跟他开玩笑:
“行了哥,他们俩的事我们现在插不上手。想开点,至少现在妈不会谈论你跟霍哥之间的事情了,挺好。”
纪灼微微缓过神来。
他看向纪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很快就要成年,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姑娘了。
甚至,已经到了他当年承担家里责任的年纪。
“你今天先回去吧,不用担心这里,我会好好解决的,毕竟我现在也长大了,”
电梯叮咚一声响,纪灼被纪暖推进了电梯,正在懵然之际,注意到女孩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电梯门缓缓关闭,这场混乱却又猛烈的戏剧也终于落下帷幕。
纪灼在楼下一个人平复了很久,找了张长椅坐下,后来又注视着纪华勇下了楼,确认纪暖和宋嘉莉两人安全无恙,才彻底收拾好自己胡乱的情绪,乘车回到霍月寻的公寓楼。
天色已晚,一轮柳月挂上枝头。
从楼下就可以看到,往常温馨明亮的家里一片漆黑,大概是霍月寻还在公司或者学校忙碌。
指纹解锁,玄关换鞋,纪灼卸下了自己的满身疲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胃里空空如也。原本说要去吃饭的,最后竟然什么也没吃就回来了。
还好没把霍月寻带去,不然不仅局面尴尬,两人还都得空着肚子……纪灼苦中作乐地想,顺手摁亮了客厅的灯。
——室内一片大亮。
一道人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对门口的响动无知无觉。
纪灼险些被吓了一大跳:
“你在家?怎么没开灯?也不说话?”
听到熟悉的声音,霍月寻才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一样缓缓地转过头,他幽深的瞳眸中倒映出纪灼的身影,渐渐的亮了起来。
“小乖,你回来啦,”霍月寻轻声说,“对不起,我忘了。”
霍月寻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纪灼抿住唇,缓缓地走到了霍月寻的跟前。茶几上有几道已经放凉的家常菜,两副碗筷好好的摆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动过。
“……你一直都在等我吗?”纪灼蹲下,捧住霍月寻的脸,“我跟你讲了呀,今天可能要去跟妈妈她们吃饭,迟一点回来的。”
他甚至扯下了自己的高领毛衣,冲霍月寻指了指吻痕。
“你答应我让我去的。”
霍月寻过了好几秒才机械性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他搂住纪灼的腰,声音极轻,“我只是习惯了做两人份,就算你今天不回来吃也一样。”
暖色温馨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两人依偎在一块,空气中却似乎有某种情绪在涌动。
纪灼轻轻地“唔”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霍月寻的后背,低声问:“其实我晚上没吃饱,我陪你一起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霍月寻缓缓地眨了眨眼,跟纪灼一块从沙发旁站起来。眼看着纪灼柔和的神色,他安静几秒,突然开口。
“小乖,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
纪灼抬起头:“嗯?”
“我爸说,”霍月寻顿了顿,“他找不到我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