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衙役再来报喜时，许溪已经能够淡定应对了。
原来陆秉行说他要继续考案首, 竟然是真的？
只是, 长青村的人却是震惊了个仰倒。
先前顾平安要去考县试时, 他们就觉得他是在找死, 毕竟前些年，没吐过血呢, 都坚持不下来，更何况是现在？
后来顾平安考中了县试案首, 他们确实是惊愕不已，但是想到他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回春之际, 拼了命考出来的, 也勉强相信吧？
他们其实私下都做好了，马上就要去顾家吃白事酒的打算了, 谁知道，谁知道……
顾平安不仅没有就这么去了，两个月后, 还考中了府试案首，成为了一名童生，这接下来，再挺挺, 八月份岂不就能直接变成秀才了？
这会已经四月底，天气渐热，傍晚的时候, 村里人都喜欢三五成群，聚在祠堂附近的打谷场，纳凉闲聊。
“哎，你们说这平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能耐呢？”
“我也纳了闷了，咱们可是亲眼看着他吐了那恁多血，而且他身体到底啥样，他自个总应该心里有数的吧，不然当时，也不能直接就把牌位都准备好了啊？”
“所以呢，他这是咋坚持下来的啊，还能考这么好，八月份的话就是秀才公了，哎，话说回来，咱村里好多年没人考上秀才了吧？”
其他人附和着点头，连连称是，他们村里上次出秀才还是十几年前了。
就在这时，某个婶子突然神秘地笑道，“嗨，我觉着平安这回真不一定能考中秀才呢？”
“咋说的，大家可都知道，童生能考第一的，到时候秀才试的时候，考官都会给面子，不会让人落榜的！”
那婶子先是摇摇头，后伸手认真比划起来，“我是这么想的，你看啊，这平安自打老村长去后，已经几年没去考了，这回突然拼了命的要去考，你们觉得是为啥？”
“为啥，还能为啥，不甘心呗，你看平安都能连续两回考案首，说明他学识真是特别特别好，这要搁我，我拼了命的，爬也要爬去考场，不然多可惜啊，死了也不安心！”
围坐的村人都不约而同嗯了一声，确实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那婶子却假装睿智地摆了摆手，“我觉得不是，我说，你们还记得年初一祭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年初一……”一个年轻媳妇皱着眉头，沉吟良久，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你是说，蒋家宝……”
“对啊，不然呢，平安心气多高一人，当初被冤枉，都直接气吐血了，蒋家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嘲笑他身子不行，没科举命，说自己马上就要考中，你想想这刺激得有多大……”
其他人似乎陡然间恍然大悟，开始纷纷附和起来，“对对对，我觉着你这个有道理，平安如今这么拼命，就是想压蒋家宝一头啊，他原本就是特别特别要强的一人！”
“所以，我才说平安这回不一定能考上秀才了！”那婶子一锤定音道。
其他人顿时迷惑了。
“哎，这咋说的，这跟能不能考秀才有什么关系，平安学识可好着呢？”
闻言，那婶子蹙眉反问道，“不是，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蒋家宝这回没考上啊，蒋家这一天也没听见个报喜的人。”
“知道知道，他那样看着就不像个正经读书人，考不中太正常了，可这跟平安考秀才有啥关系，蒋家宝不能考，平安能啊，平安可是案首呢！”
突然，某个年轻媳妇双掌一拍，轻笑道，“哎呀，我明白了，这平安就是为了压蒋家宝一头，才去考的科举，这会蒋家宝都已经直接落榜了，也就怎么都胜不过平安去了，他当时说的大话，就全成了笑话。
而平安的身体本来就已经油尽灯枯，这会没了那支撑的一口气，后面的应当是挺不过去了，所以才说他可能考不上秀才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不由睁大了眼睛。
居然是这样的缘由吗？
平安也太可怜了吧，那么本事一人，这会眼睁睁又没了指望……
他们是不是该回去做好准备了啊，看看到时候要送些什么礼好，平安这回是真的没有几天日子了吧？
不知道送礼送得好点，能不能比让平安在天上保佑自家孩子，也能像他那么会读书，只要会读书就行了，千万不能像他那么个身体啊！
……
蒋梦瑶把下人抄录的府试名单，从头到尾，看了又看，还是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没中？”
“家宝，你为什么会没中。我不是千叮万嘱，这次一定一定要牢牢背熟吗？”
对着蒋家宝，蒋梦瑶的语气难得严厉，整个人看起来，已然有几分崩溃。
“我是背了啊，考试的时候也认认真真写了，可是周先生的文章质量本来就不高，我背了又有什么用？”
见向来温柔的亲姐姐如此疾言厉色，蒋家宝也难得心虚了，鼓着脸颊含含糊糊道。
蒋梦瑶闭了闭眼，脸上升起几丝讽刺的笑意，无奈叹道，
“家宝，我也是读书识字的，一篇文章好坏，我难道看不出来吗，周先生些的文章，就算不能拿案首，拿前几名肯定是没问题的？”
要是让她自己写，她确实写不出来，但她前世看过王锐的文章，她两世阅历，积累在那里，她能分辨出好坏，可以说周先生的文章，与王锐的高作相比，并不遑多让。
“所以，你又怀疑我，是吗？”蒋家宝脸色涨红，怒冲冲指责道，“你上回不是说知道错了，不会再这样了吗，你是骗我的？”
蒋梦瑶这次也动了气，不再像前次那般容易糊弄。
“你是我亲弟弟，我一手宠大的，我难道不想信任你吗，可是现在事实在眼前，你让该我怎么信啊……”
蒋家宝吼道，“事实，什么事实，事实就是姓周的文章垃圾，考官看不上；事实就是你眼光不好，非固执地找这么个人来当写！”
“家宝……”蒋梦瑶气怒。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蒋家宝昂着脖子，趾高气扬。
突然，一道轻灵的嗓音响起，带着十万分的疑惑不解。
“你们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考官要看周先生的文章啊，参加考试的不是蒋家宝嘛，周先生他又没有去？”
蒋梦瑶看着趴在门口的少女，脸色大变。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蒋梦云鼓着脸颊，随意道，“就蒋家宝大声说话啊，吵死了，我就过来看看！”
蒋家宝气怒，喝骂道，“喂 ，蒋梦云你个臭丫头，我可是你的亲兄长，你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
蒋梦云做了个鬼脸，才不管他。
而是对先前的话题更感兴趣，抓着蒋梦瑶的胳膊，笑嘻嘻继续问道，“姐姐，姐姐，你们刚在说什么啊，难不成是蒋家宝科举作弊了，偷偷藏了周先生的文章进考场？”
听了这个随口分析，蒋梦瑶和蒋家宝的脸色一白，虽然她猜的不完全对，但是亦不远矣。
蒋梦云一直在盯着他们二人的脸色，见状，顿时开心地直拍掌。
“哈哈，我就说，我就说，蒋家宝他那么笨，字还没我写得好看，怎么可能可能考得好？”
说着，她又幸灾乐祸地看向蒋家宝，惊叹道，“原来是作弊啊，可惜就这样，府试竟然也没上榜呢，你真得是好没用啊？”
蒋家宝已经被她话里的意思惊呆了，而对于这直白辛辣的嘲讽，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反而是蒋梦瑶，急急忙忙冲上前，一把捂住了蒋梦云的嘴巴，低声劝抚道，“我的小祖宗，你声音小点，这科举舞弊的事，是能随便挂在嘴上说得嘛，我告诉你，这事一旦传出去，不仅我们几个要掉脑袋，蒋家也会被诛九族的？”
蒋梦云既被她捂得憋气难受，也被掉脑袋、诛九族的言辞给吓到，脸色顿时苍白一片。
她其实对科举舞弊的感受不深，也压根不在乎这种事，反正跟她没关系，只是因为，她一向看不惯的蒋家宝做了这事，她才故意以此来嘲笑他而已。
现在被提醒了这可怕后果，她哪里还敢乱说，她都快被吓死了。
这个蒋家宝真是害人精啊，居然胆大包天干这种事，自己不想活就算了，还连累她，她现在就想跟蒋家宝断绝关系，可以吗？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之后，蒋梦云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呼吸不上来了，立刻猛拍捂在嘴上的手臂。
蒋梦瑶慢慢松开手，同时在她耳边轻声道，“梦云，今天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彻底忘了吧！”
“咳咳……咳咳……”蒋梦云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嗽，还不忘边信誓旦旦保证道，
“我知道我知道，咳咳……我不会乱说的，咳咳……我还想活呢！”
蒋梦瑶递了杯水给她，欣慰地笑道，“你懂事就好。”
蒋梦云喝完水，乖巧点头，而后，对着蒋梦瑶绽开极其灿烂的笑容。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蒋家宝这个笨蛋，是怎么把东西带进去的，进场检查不是很严吗？”
蒋梦瑶：“……”
……
无奈之下，蒋梦瑶只能把当初编来说服蒋家宝的故事，又复述一遍给她。
精彩的故事听完，蒋梦云极其给面子地拍了拍掌。
“所以说，姐姐你是做梦，梦到了科考的题目，所以提前让周先生写好，给蒋家宝背下来？还有之前的那些香方，也是你被仙人托梦告诉的？”
蒋梦瑶无奈点点头。
除了这个解释，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说她是重生的，活了两辈子吧！
“厉害厉害，果然不愧是姐姐！”蒋梦云一点也不觉得虚无缥缈，反而十分期待和兴奋。
闻言，蒋梦瑶和蒋家宝两人不自觉松了口气，信了就好。
只是……
“哈哈，所以说蒋家宝这个笨蛋，是现成的答案给他背了几个月，结果居然都没背熟。
县试上榜了，却是倒数第二，等到府试，就直接连人影也见不到啦，我的天啊，你也太没用了吧，你真是我见过最最废物的人啦！”
蒋梦云边说，边无情地大笑起来，笑过了头，笑到一半，肚子岔了气，整个人极其夸张地前俯后仰。
见状，蒋家宝勃然大怒，指着她就骂，“臭丫头，你说话给我注意点，什么叫我没背熟，你不知道真相就少开口，这分明是姓周的写得东西不行，跟我有什么关系？”
闻言，向来同他针锋相对的蒋梦云，却并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咬住下唇，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这声音如此突兀，蒋家宝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再度看向她，却见蒋梦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极其怪异。
蒋家宝心里蓦地升起一丝怪异之感，赶紧转回了脑袋，靠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起来。
蒋梦云却没有让这沉默继续下去。
她跑过去抱住蒋梦瑶的手臂，撒娇道，“姐姐，你刚才也在怀疑家宝偷懒没背熟，所以府试才没中对吧，结果他却狡辩不承认？”
蒋梦瑶点点头，确实如此，只是他们争到一半，被这小丫头跑进来打断了。
“那就好。”
蒋梦云笑嘻嘻抬起头，眼神直勾勾看向蒋家宝，道，“嘿，你不说你认真背了吗，那么现在就当着我们的面，把周先生的文章默写一遍，要是你果真写得出来，那就都是我的错，我立刻向你磕头认错，怎么样……”
闻言，蒋家宝心脏一缩，眼皮更不自觉地跳动了几下。
蒋梦瑶伸手拍了蒋梦云一下，轻斥道，“一家人，怎么还闹到要磕头道歉的地步，说说也就罢了！”
蒋梦云不服气地做个鬼脸。
而后，蒋梦瑶转脸亦看向蒋家宝，温声道，“梦云虽然闹腾了点，但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刚好我这里笔墨纸砚也都有，不如你现在就写写看吧！”
蒋梦云立刻笑逐颜开。
蒋家宝则激动地直接站了起来，眼神闪烁不定，色厉内荏道，“考都考完了，还写什么，你们没事找事啊？”
“哼，说话大声也没用，我们也不想怀疑你，更不想我蒋家的男人是个不求上进的懒鬼，所以，你现在就来证明一下吧！”
蒋梦云唯恐天下不乱，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起来。
蒋家宝面色大变，两步冲上前去，直接把文房四宝，一把挥到了地上，砚台里的墨汁直接溅到了一旁的蒋梦瑶身上。
“你这臭丫头，就是看不惯我，所以整天故意找事是吧，府试考完都过好几天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这是科举考试啊，天下读书人何等重视？
旁人若是能够提前知道文章答案，就算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又怎么可能短短几天，就忘了呢？
蒋梦瑶没有在乎华丽衣裙上的黑色墨汁，而是看着蒋家宝，哀戚地闭了闭眼，轻声叹道，“所以你当真没有认真背？”
见她如此神情，如此言语，蒋家宝口中一涩，知道继续强词夺理，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脸上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我背了啊，但是考场那么辛苦，又饿又冷，凳子硬邦邦，味道还难闻，哪里还有心思写字啊……”
蒋梦瑶看着他目不转睛，双眼隐有银光闪烁，“家宝，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难得，以后让你自己上场考，你能考得上吗？”
蒋家宝撇了撇嘴，无所谓道，“哎呀，考不中就考不中咯，咱家这么有钱，反正就算不考秀才，也不会饿死。”
蒋梦瑶按了按额头，“这是饿不饿死的事吗，这是改换门庭啊，光有银子有什么用，那些官老爷抬抬手就能压死你，你没看我们的香铺，每年要拿多少银子，给衙门里的人打点关系吗？”
蒋家宝破罐子破摔，倔强道，“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考不上了，你要是心里真那么不舒服，要不然你打死我好了。”
蒋梦瑶心里一窒，“你这说得什么话，我能因为这点事，就打死你？”
蒋家宝恼怒非常，“那你干嘛还一直说一直说，你不就是想逼死我吗？”
蒋梦瑶惊了，“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蒋家宝直接站起身，走到蒋梦瑶身侧，抓住她的手，就拼命往自己脸上扇，“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没用，是我丢你脸了，你打死我好了，反正还有那么多弟弟，你去对他们好吧，别管我了……”
蒋梦瑶被他这一闹，什么心情都没了？
想起前世的种种，闭了闭眼，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虽然家宝确实喜玩闹，爱偷懒，但这也说明他没有野心，对她的铺子和产业没有想法，品性还是好的，更是他的亲弟弟，起码不会害她的……
大不了，她就养他一辈子好了。
蒋梦云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每次蒋家宝做错事，都用这一招苦肉计，再提两句什么亲弟弟的，就能成功混过去，真是太爽了。
还有她这个姐姐真的是，也太纵着他了。
哼，不管了，反正不关她的事，只要姐姐还对她好就行了，待会再上街去买点好看的衣服首饰吧！
然后，打扮地漂漂亮亮，去他面前转几圈！
……
府试案首这等事，虽然让无数读书人翘首以待，在陆秉行眼里，却是不值一提。
不考案首，他还能考什么，这还有疑问，还值得期待？
不过，好处还是必须要的。
于是，在许溪又一次拒绝他后。
陆天才终于冷着脸说出了那句话，“你这个男人好矫情！”
许溪觉得自己想打人！
白日宣淫啊这是，他才读书识字几个月，都知道讲究了。
可顾平安怎么这样啊，都是当童生的人了，却一点也不遵圣人之言，一点也不庄重。
李婶子从顾家的篱笆口路过，看到许溪捏着拳头，站在顾平安对面，拼命隐忍的模样，不由觉得格外心疼。
许小子，遇人不淑啊。
平安这下子，都这么本事了，只怕欺负起许小子来也更狠了。
谁还能管得住，谁又敢管啊！
哎，以后他们家孩子找郎君，可不能找平安这样的！
……
下午，王锐带了些东西，过来长青村看望顾平安。
陆秉行打量了他几眼。
王锐还有些得意，“仔细看看，是不是觉得我发达了？”
陆秉行点点头，确实光鲜了不少。
王锐直言不讳道，“有媒婆托人给我说了亲，这是未来老丈人给置办的行头。”
这次的府试，王锐还是仅排在他之后，第二名。
看来是哪个有钱商户，慧眼识珠，提前抱大腿了。
啧，这真的是慧眼啊，这可是王锐，她的妻子将来说不定也要和他一起青史留名的。
上辈子王锐貌似也是被榜下捉婿，不过那应该是在院试之后，他中了廪生第一名，名扬舒州府之时。
陆秉行皱眉问道，“是哪家？”
王锐笑道，“檀香坊的东家，姓杨的。”
陆秉行松了口气，还是那家，极好，不然这蒋梦瑶重生一遭，还差点坏了王锐的好姻缘。
“我刚好和檀香坊最近有生意合作。”
王锐鼻子微动，闻到了屋里独特的熏香味道，是檀香坊目前最热销的那款，王牌香味。
他惊喜道，“平安，你不会就是那个我岳父提起的那个制香人吧？”
陆秉行摇摇头，冷声道，“是许溪。”
听到这话，王锐赶紧站起身，朝许溪拱手做礼，“那可真的要多谢弟媳了！”
许溪略尴尬地摆摆手。
“听我岳父说，本来这几年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做，而你的香可是帮了大忙了，如今檀香坊生意比那蒋家的寻梦堂还要好呢？”
寻梦堂是蒋梦瑶的产业，蒋梦瑶在南菱县颇有名气，是以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王锐，亦有所耳闻。
“择优选择，人之天性，生意好坏，不过顺其自然之事。”
“此言有真意。”王锐轻笑道。
接下来，他们没再说这些俗务，而是就刚过去的院试题目讨论了起来。
于是，陆秉行的虚荣心成功得到巨大满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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