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峥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一月中旬。
今年已经过半了,要过只能过明年的,二十三岁生日。
得知这些,舒荷还有点小遗憾,他大人似的唉声叹气,脑袋低着,去戳着收银台上的电子计算器,小声说:“二十岁生日没过,好遗憾,这种整数生日特别有意义的。”
原来还是个特别有仪式感的小孩……原峥转头看他,听着耳边传来电子计算器被戳动的机械音。‘归零、归零’
少年拿着计算机,干脆趴在收银台开始算数,他身上是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露出来的小手臂贴在透明玻璃上,白皙得近乎透明。
因为凑近看账单,所以纤细身形微微倾斜,抵着收银台,双肩薄而具有美感,此刻少年低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精致而姝丽的侧脸,以及纤细柔白的颈子。
睫毛也垂着,卷翘细密,分外惹眼。
他长大了。原峥看着,忽然轻声说:“但是二十岁的时候我收到过一个生日礼物。”
原峥不在意自己的生日。
小时候没有过生日的习惯,长大也没有,理所应当。
但二十岁那年,他确确实实收到一份很不错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连着半个月给他比倒赞的自来熟小孩。他记得那天是清晨,太阳刚冒头,落在对方挺翘的鼻尖上,眼睛很亮。嘴里说着讨厌他,可是眸子却像一汪秋池,清丽纯粹。
二十岁整数年,他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原峥无声心想。舒荷托腮回头,没能意会,杏眼有点儿茫然地睁着看他。
“什么呀?”
原峥没吭声,倾身拿过了少年眼前的账单,舒荷在计算器上连按几下归零,跳到一侧道:“那我出去和陈望青玩啦。”
“嗯,早点回来。”
话落,身高已经抽条的少年便用手挡在脑袋上,和好朋友冒着太阳风风火火出门了。
原峥盯着他的背影看,过会儿才收回。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暑假又过去了,这两个月来小荷花饭馆的营业额呈现稳步上升趋势,原峥取出存的钱,在开学当天陪着舒荷去学校交了学费。
舒荷已经高三了。
带他们的,依然是那个严厉打击早恋的班主任。
这天班级门口很热闹,尽数是带孩子来交学费的家长,班主任趁着这个机会,通知了一下两周后有个家长会要开,家长们闻言哀声载道,有的说天天工作哪有空啊,有的则是趁机询问班主任,自家小兔崽子在学校表现好不好。
原峥哪种都不属于。
他在给舒荷整理新发下来的课本,又给了小孩一些零花钱,舒荷揣兜里,然后坐在课椅上咬着棒棒糖,无所事事晃腿。
下装是夏季款校裤,深蓝色的,短到大腿根下面一点。
纤细的腿白而匀称,线条很漂亮,晃动的时候无端招人注意力。
原峥本在叮嘱他别存钱,该花就花,不知道小荷是哪里染上的存钱习惯,一有钱就丢猪猪储蓄罐里,根本不花。
结果讲着讲着,注意力就被这双腿晃走了,原峥无意识地抿紧了唇,片刻看向小孩发呆似的杏眼,“小荷,别晃了。”
舒荷茫然回神。
他在想任务进度,明年他要上大学了,到时候可能只有过年和暑假才能和主角见面,要是没人督促的话,主角的执行力降下来了可怎么办呀。
想着想着,就好忧愁,原峥叫他别晃了,什么别晃了?
“腿。”原峥注视少年,义正言辞,“这不是好习惯。”
舒荷:“……”
OoO?
“就晃,就晃。”舒荷不高兴,睁圆眼睛瞪着他,课桌下雪白纤细的腿晃得更厉害了,“你凶我。”
原峥:“没有。”
“教育我就是凶我。”舒荷晃着晃着腿酸酸,也就停下了,费解地看着面前人,“你以前从不教育我的。”
“还有哦,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不是哥哥弟弟,所以你不能教育我。”他抬着下巴,义正言辞地说。
原峥:“……”
两人对视,深褐色的眼瞳落在那双杏眼上,又抵挡不住似的败下阵来。
“嗯,我不是那个意思。”
原峥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
他看了看时间,见周围的家长都走得差不多了,于是便轻叹了一口气,跟他说自己先去店里了,舒荷抬手去推他,哼哼唧唧地说快走吧。
原峥离开学校,两周后才又重返校园,今天他是来给小荷参加家长会的,偌大的班级里,几乎有一半的位置空悬。
来的家长不多,班主任也无奈,但又没办法,她提了提班级盛行的早恋问题,要家长们多关注小孩是否有早恋,马上冲刺高考了不能早恋影响成绩,这个讲完,剩下就只有老生常谈的成绩问题了。
小荷当了三年班长,班主任最喜欢他,所以讲着讲着,她略期待地问起原峥,有没有什么教孩子的秘方?原峥静默回神,迎向诸位家长以及班主任期待的眼神,平静摇头。
“是小荷自己聪明。”
“很自律,每次作业都按时完成。”他假装自己没帮他写。
讲完这两句,原峥就没什么好讲的了,他淡道就这些,班主任表情裂开一点,说那小荷平时放假在做什么?一定在复习吧?
原峥:“没有。”
想了想,他略骄傲地补充一句:“嗯,有时候小荷会帮我扫地。”
虽然总扫不干净,角落里的灰尘头发总下意识忽视。
但是也很厉害了,小荷本来就不是干活的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班主任听了这些,笑容很勉强,一时半会儿竟然开始迟疑,原峥那好像有点骄傲的神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扫地?还是‘有时候’?
这孩子做过的最苦的家务活不会就是扫地了吧?
班主任表情复杂,一会儿没控场,别的家长就开始争先恐后问起原峥教孩子的问题,原峥的回答很简短,反正意在一切都是小荷自己聪明,自己厉害,他没帮什么忙。这时和原峥隔了一排的一位女同学的家长突然蛐蛐两声,“小荷家长,不如咱结个亲家吧?”
听到这句话,原峥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唇角压了下来。
“我家小孩成绩也不错,是语文课代表。”
那家长显然是认真的,“你看咱家两个小孩成绩都不错,又是一起长大的同班同学,这多合适啊?而且我家小孩可喜欢小荷了,在家里的时候就说要和小荷考一个大学。”
她认真探讨,原峥却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原峥表情平淡,沉默几秒,转头移开了视线,平铺直叙,“小荷不早恋。”
“这哪里算早恋?”那家长奇怪道,“明年两个孩子就都成年了!早点结婚不好吗?”
原峥:“那得小荷喜欢。”
这确实是个问题,家里小孩说小荷眼光特别高,谁都不肯答应。但家长拧着眉头,又觉得这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那个年代不都是这样的?家长皱着眉瞅原峥一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又隐约感觉对方这会儿释放的态度有些不太妙,于是讪讪闭嘴。
家长会持续了两个小时。
对原峥来说没有一点营养。
结束的时候,他直接起身离开了班级,没像别的家长那样互相攀谈,这会儿太阳正热,舒荷正在店里做作业,写着写着,下巴就抵桌面昏昏欲睡了。
他闭着眼睛,写得迷迷糊糊的,笔下一条弯曲的字迹,也不知这么过了多久,手上的笔好像被人给取下来了,原峥伸手托了一下少年被抵得发红的下巴,轻声说:“去房间里睡。”
唔……舒荷迷茫睁开眼,眼里一片细润的碎光,他迷蒙看着面前人,下巴被宽大的掌心轻轻托着抬起一点,上面有书本印出来的红痕,这会儿正发酸。
舒荷晃晃脑袋,眼皮困倦地拉耸着,原峥一顿,收回自己的掌心,无意识轻捻那掌中触碰过的柔软细腻。
“家长会开完啦……”
舒荷嗓音软软哑哑的,说话的时候还捧着脸揉,像是觉得睡得不舒服,原峥到旁边倒了杯水应道:“嗯,老师一直在夸你,夸了很久。”
“那是。”舒荷听到这里就醒了些,挺起小胸脯杏眼晶亮地骄傲表示道,“我成绩一直很好的。”
“还困吗?”
原峥把水递到他面前。
“不困了,但是我作业还没写完。”
舒荷接过水杯,低头轻抿的时候柔软发丝跟着落下,挡住了雪白的眉眼,他小口喝水,含糊说你帮我写。
原峥想起自己在家长会撒的那个小谎,面不改色点头,接过作业,舒荷也没什么事,就坐在他身边一边喝水一边晃腿,末了想起什么,凑到他面前故意说:“看我晃腿,我就晃就晃。”
教育一次被蛐蛐一辈子。
原峥偏头看见舒荷近在咫尺的脸,转头收回视线,余光却能看见少年晃动的腿。他思绪有些杂乱,一声不吭地垂着眸,继续帮他写作业。
舒荷见状,也就不再欺负人了。他抿着喝得湿润发红的唇,想到一件事,“哥,过几天我要去省城一趟。”
原峥停笔,“什么事?”
“有个数学竞赛,老师说给我报名了。”舒荷说,“好像很重要,学校就我能去。”
可谓是寄予厚望。
舒荷读的高中在这座小县城是最好的,可这个地方到底是太小了,本身高中就那几所,本科率也一直不高,拎到市里就不太够看了,鸡头凤尾的区别。
所以难得出一个小荷这样的学习天才,学校当然重视,恨不得供起来,将来他考到京大了还得拉横幅大肆宣传。
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舒荷有些期待,转头眼睛发亮地看着原峥,原峥却像是怔了怔,深褐色的眼瞳错开那双杏眸,半晌轻点头,问去几天?舒荷自己也不确定,嘟哝说好像是四五天,老师带他去,和别的竞赛选手住一块。
因为学校只有他一个学生去参赛,没有同伴,所以只能和别的学校的参赛选手住一起了,原峥听完,沉默一会儿,有点不太放心。
这几年,小荷从没离开他超过一天过,这次却要去四五天,而且是在一个陌生环境,人生地不熟的。
不习惯怎么办?
吃不惯,住不惯又怎么办?
原峥无意识拢着眉,细想小孩到那里后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问题,越想越深。
——可他到底是怕自己不习惯,还是怕小荷不习惯?
原峥沉静几秒,放下笔,从收银台抽屉里取出些钱塞到小孩手里,问他到时候是自己准备吃的还是竞赛主办方准备?
这些舒荷当然不知道。
他拿着钱,迷迷糊糊想着主角怎么养成了随手给人塞钱的习惯,他的猪猪储蓄罐都快要装不下了,犹豫:“……应该是主办方准备吧。”
原峥又沉默一会儿,低低嗯了声,将理智拽回来。
——他差点就要问,我可以跟着吗。
可以,但他不可以。
不能走哪都跟着,没有这样的哥哥的。小荷第一次出远门,或许也可以锻炼独立能力。
原峥重新拾起笔,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出发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他给舒荷收拾行李,有用的、可能有用的,都往里塞。
明明只是去四五天,却好像要送他去读大学一样,舒荷坐在旁边说可以啦可以啦,衣服不要带那么多,还有零食也不要,他去现买。
原峥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地塞行李箱里,闻言,又一个一个拿出来,动作莫名刻板,舒荷觉得他这会儿好怪,不由上前蹲在他身边,小声问他是不是不放心自己。
原峥转动褐色眼瞳,应了一声,“是,你第一次出远门。”
听到这话,舒荷低头,用膝盖抵着面前的行李箱,头顶的柔光灯落在他乌黑柔软的发丝上,小脸鼓鼓的。
原峥把零食也都拿出来。
行李箱减负,一下就变得很轻,舒荷认真看着想了一会儿,想到解决办法,抬脸道:“那我们可以一起去呀。”
原峥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
他看向少年,“可是这样不太好。”
舒荷:“哪不好啦?”
“我是哥哥,不能一直跟着你。”原峥声音轻了些,“明年你要上大学,我想多攒点钱去你读大学的城市做生意,小荷,我想先习惯一下这种感觉。”
习惯一下,明年或许有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见不到他。
舒荷听得有点不明所以,迟疑看着他好半晌,才有些发现原峥想的,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主角是担心自己第一次出远门会照顾不好自己。但原峥的意思似乎是,他不想和他分开那几天,所以想习惯一下,为以后要隔的几千公里做准备。
这样好像有点儿奇怪呀……
舒荷迷迷瞪瞪看着原峥,原峥低下头,伸手碰碰他抵在行李箱边缘的膝盖,要他站起来。
合上行李箱,原峥也站了起来,看向少年轻声说早些睡吧,明天要早起的。
舒荷小声哦了一下。
他回到房间,没多久就看见客厅的灯暗了下来,舒荷搂着被子侧身,本来有点睡不着,结果系统给他讲故事,机械音一板一眼的,特别催眠,没多久人就贴着枕头深度睡眠了。
次日。
天气,阴。
原峥做好早餐,等舒荷吃完才送他去学校,还没进校,负责带小荷去省城竞赛的老师就打开了车窗,说这里这里。
省城离这大概两小时车程。
两小时,原峥有点怕舒荷会晕车,就提前给他准备好了晕车贴,他刚撕开晕车贴,舒荷凑过来微微偏着脑袋,指着耳后说贴这里贴这里。
他凑得近,几乎整个人要掉原峥怀里了,偏头只能看见雪白柔软的腮颊,和耳后被手指着位置。
原峥看着他的手,轻轻攥住按下,舒荷也没挣扎,左手被他攥在宽大而滚烫的掌心里,贴合着,垂了下来。
等贴好晕车贴,原峥才松开面前人的手,他这会儿有种陌生的感受,掌心中柔软的触感已经离去,可那残留的温度和余韵依然鲜明。
手指不由弯曲起来。
“我走啦。”
舒荷进车,冲着原峥挥手说再见,原峥沉默一会儿,抬了下刚刚牵过他的那只手,“……再见,到了给我打电话。”
舒荷兜里塞着老人机。
他小鸡啄米点头,恰好迎面吹来一阵风,吹得少年额发都乱了,他刚胡乱按住,车便稳稳地驶动起来。
站在原地的原峥无意识上前两步。
他看着小车,深褐色的眼瞳里也倒映着。
直到消失不见。
———
和舒荷一起参加竞赛的临时室友是个高冷的人。
对方和他一样的年纪,话很少,搬进来后一句话没讲过,就坐在那看书,看的还不是竞赛相关的书,而是杂志书。
舒荷出门吃了饭,回来的时候室友打开了电脑,听到开门声头都没转一下。他瞄了两眼,有点犹豫地拿着一罐汽水上前,放到对方面前。
“你的。”
他小声咕哝一句,便要转身离开,室友在这时终于抬头,看见舒荷纤细的手从那罐冒着湿冷水汽的瓶身抽离,指尖都被冻得有些发红。
室友转头,“等下。”
舒荷正拿着自己那罐饮料冰脸,上午天气阴,下午就冒了太阳,好热。
他脸颊贴着瓶身,沾了点湿漉漉的水,疑惑地哎了声,问怎么啦?室友却没吭声,像两人刚在房间碰面那会儿一样,盯着他看。
上午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就是这样盯着他看了好久,这会儿怎么又来?舒荷挡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点缝隙瞧他。
室友过了会儿道:“两罐我都想要。”
……?
舒荷杏眼睁圆,脑袋冒出一个小问号。
他不贴脸了,改为紧紧攥在手心,警惕道:“这我的呀,我要喝的。”
室友继续盯着他。
少年往下撇着小嘴,眼睛觑着他,脸颊紧绷,显然认为自己遇到了糟心室友。
那张清丽的脸被冰冰凉凉的饮料瓶身贴过,这会儿有些透了薄红,眼睛定着,看着可乖,可好欺负。
室友继续盯了会儿,慢慢吞吞地说道:“既然能分享给我一罐,为什么不能两罐都给我?”
舒荷不高兴,“谁分享给你了呀,是别的老师给我的,让我给室友也拿一罐。”
说完,还有点凶地补充了一句:“你再说,我把这罐也抢走不给你了。”
室友转头,把桌上那罐饮料拿到手里。接着重新回头去看舒荷,示意道:“嗯,来抢吧。”
“……”
奇怪的人。
舒荷嘀咕两句,杏眼飘到那奇怪的男生身上多看了两眼,随后转头,开了饮料拿着吸管慢慢喝,嘴巴抿着,坐在床边晃腿。
有点孩子气的举动。
室友注视着,慢慢道:“我叫席若。”
舒荷没有理。
才不和奇怪室友交换名字。
席若:“你怎么不讲话。”
舒荷:“不想和你讲话,不想和你交朋友。”
他背对着男生,低头按着老人机,给原峥打电话,席若看着他纤薄的背影,转开头,听见少年不知在和谁打电话,声音和面对他时不一样,尾音总会小小上翘一点,拖着,带有点依赖性意味的撒娇。
恐怕自己都没发现。
“……”
彼时的县城,正在下雨。
原峥站在门边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幕,天际一片灰暗,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前年他们共撑一把伞的事。
那时候他们刚认识,谁都不知道之后没多久,他们会住在一起,相依为命。
转眼到了现在。
天快黑了,原峥垂眸回屋潦草做了顿饭饱腹,洗碗的时候,他习惯性转头去看平时会倚在门边陪自己的少年。
可这次门边空空如也,没有那个托着腮望向他的小荷,没有那双晶亮的杏眼,原峥心里空茫一瞬,定了定,半晌才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柜里。
他走出厨房,看着面前安安静静的客厅,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怔了会儿,原峥拿起有关经济的书,深褐色眼瞳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一页没翻。
“……”
天彻底黑了。
外面的雨停了下来,四下真真正正变得极其安静,连蛙鸣都没有。
如果小荷在,他会指着外面停了雨的夜幕说我们出去压马路吧,可能还能抓到萤火虫。
他不在,所以沉寂极了。
原峥找回一点当初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感觉,他盯着书面硬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撑着头放下,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轻轻叹气。
——他想习惯一下的。
可他好像习惯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