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十一月的晚风已经开始变得萧瑟,叶知鱼从机场出来,坐上网约车后座。
手机上收到一条房乐怡发来的餐厅地址,离机场挺远,但就在他家附近。
京城的晚上八九点,马路上还是有些堵,车子在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
天空有细雨落下,路灯的暖光将雨丝映照得纤毫毕现,细密如针,暖色的光没有增添多少暖意,反而更显萧索。
他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一动不动,无聊地看着窗外。
也有别的车子堵在路上,旁边就是一辆黑色宾利,隔了一段距离,窗户看不见里面。
但叶知鱼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像是一种命运的牵引,直到车子在拥堵的马路上重新龟速前进,他才缓缓回神。
他没再看外面,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才到餐厅,在包里找出汤芸走前塞给他的免洗卸妆湿巾。
脸上黏糊糊的不舒服,没有镜子可看,索性就凭感觉慢慢擦了。
赶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后,房乐怡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后跟他招手,脸上还带着个黑色口罩,姿容优雅,很有一股女明星的范儿。
叶知鱼走过去坐下,冲她微抬下巴:“怕被拍到不如找个有包厢的餐厅啊。”
房乐怡翻了个白眼,取下口罩:“我们俩这咖位,拍张照都不够人家狗仔路费的好吗?我这是换季感冒了。”
她放口罩的动作顿了下,突然有些犹豫:“我不会传染你吧?你这个体质感冒应该很麻烦。”
“哪有这么容易传染,这都怕那我还拍不拍戏了,剧组每天人来人往的。”
房乐怡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回去之后记得先吃个药,预防一下。”
刚才没看清,这会儿坐近了,加上餐桌的灯光照得清楚一点,她才看见简知鱼脸上有一点没弄干净的粉底痕迹。
房乐怡‘啧’了一声,从包里麻溜地掏出湿巾和镜子递给他:“又让妆了吧,这粉底液质量好差。”
叶知鱼接过湿巾,简单抹了两下:“等会儿我回去再洗吧。”
“劣质粉底闻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这部戏那男主真缺德,为了不让你素颜都肯帮忙借化妆师了,唉,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
“才两年而已,能演配角已经可以了,”叶知鱼比房乐怡淡然得多,“而且又不是科班。”
“可我已经四年了啊,别人的车尾灯都看不到一个,大好青春——”房乐怡哀嚎。
她和叶知鱼都不是演员科班出身,她大学学的传媒,大二签了公司,后来进入娱乐圈,四年过去还是不温不火。
而叶知鱼则是大学毕业后被星探看上,签约了娱乐经纪公司,至今演了四部戏——的小配角。
其实叶知鱼的开局比她好一点,刚演第一部网剧时就小小小小地火了一把,毕竟他的长相摆在那里。
但后来就没那么幸运了,再进组时,造型师总是有意无意地不给力,在别人的授意下使些小手段,在他的脸上乱加些重点。
加上剧本身播出时没有火,关注的人自然就不多。
房乐怡经常觉得他俩就像娱乐圈的边缘人物,唯一安慰的点只在于,两人的经纪公司虽然都没什么资源,但很少给他们安排一些脏乱的饭局,不然她早撑不下去了。
至于叶知鱼,似乎更没她的冲劲儿。
她有时候都怀疑,再过几年,事业要是还这样一潭死水的话,叶知鱼可能都要退圈去画画了。
他大学本来想学美术,但查了一下,觉得比较烧钱,便选了外语专业,贷款了学费,课余时间又在网上接画稿赚一点钱。
房乐怡想起六年前刚得知那个消息时的震惊——几天前还叫‘简知鱼’的同学忽然间就被迫改了个姓,没有家破人亡,但一夜之间就变得孑然一身。
另一个她的明恋对象直接跟所有人断了联系,去到一万多公里以外的国家,从此音讯全无,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他们每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心里有些颓丧埋怨,曾经以为的坚不可摧的友情有了裂缝,曾经畅想的美好的毕业旅行也成了美人鱼的泡沫。
毕业后,从此各奔东西,渐渐地便各自走散了。
房乐怡是偶然看到叶知鱼的电视剧,辗转几个人之后拿到了他现在的电话号码,才重新跟他联络上的,那之后便一直保持了联系。
再见叶知鱼时,他的脸色比高三那年刚出院时要好上不少,当年看见他回学校时,房乐怡在他面前说话都不敢说得太大声了,那模样仿佛风一吹就能散。
这些年好歹修身养性调整了些回来,虽然可能因为还贷款和不规律的工作时间,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但勉强像个正常人了。
“你贷款还剩多少没还?”
简知鱼心里默算了一下:“差得不多了。”
他脱离简家后,每年要自己买药,还要身体检查,当初的助学贷款都是按照最高的额度申请的,交完学费之后买药都不够用,还得画画兼职。
其实林芙当初是有意要给他一笔钱的,但他没有要。
这两年虽然当小配角也赚了点片酬,但撇去公司分成后,他要在京城租房子,药也没断过,还要留一些存款以防万一,便没能一次还清。
不过他没觉得苦,对于现在的日子,他的观念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对于未来,他并不期待,或许有一天突然发病猝死,能让他没有多少痛苦地离开,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了。
他没有跟房乐怡说过自己的想法。
这个女孩儿挺好的,尽管这两年她自己的发展都一般,而且她家里的情况也复杂,对她是一种拖累,但房乐怡还是有机会就给他介绍一些制片人或导演。
以前在十二中的时候,他从没想过自己最后保持联系的人会是她。
房乐怡没有多问,吃了会儿饭之后,她突然想起什么,把手机拿出来,点开经纪人发给她的信息,递给叶知鱼看:
“下周我经纪公司要在海港城给我办一个生日会,你来吗?”
屏幕上是策划的生日会方案,预备请三十个粉丝,包了一个酒店的会客厅来当场馆。
“你经纪公司对你还挺上心的。”
“那必须的啊!我们公司各个都不红,我已经算是能盈利的了!来不来来不来!”
叶知鱼眉心微蹙,说实话,他对海港城的印象并不算好,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必要一直避着。
他淡淡点头:“下周应该没工作,可以去。”
“听听这话说得多心酸啊。”
叶知鱼浅笑:“少替我心酸好吧?顾好你自己。”
“行行行,对了,你记得卫棋吗?”房乐怡突然问。
他顿了一下,这些年他很少去想高中时期的事,尽管在那时候,他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如今看起来,那段日子就是甜到发苦,又苦到泛甜。
这会儿房乐怡忽然提起,他想起那个话很少的男生。
那时候他偶尔目光扫过去,会发现对方的视线也在他身上。
“记得,但没怎么说过话,怎么了?”
“你跟谁都没怎么说过话吧,除了——”房乐怡猛然梗住,飞快地看了眼他的表情,随后垂下眼小声道:
“记得就行,他现在都当医生了。”
他的脸色依旧是平静的,即便因为房乐怡的话,心里难以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人。
但他很快将回忆压到心底,‘嗯’了一声,将话题转到卫棋身上:“当医生挺好。”
房乐怡见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不对劲,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他前两天还联系我,目前已经转正了几个月,就在中心医院工作,我们有空可以聚聚。”
“再说吧。”他兴致缺缺。
房乐怡也不逼他,这两年她没见过叶知鱼身体发病,但一次次接触下来,她却总有些难过。
她时常回想起那个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明明不太熟,但还是帮她挡在那个人渣哥哥面前的少年。
像一颗雪山上的冷松,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
她总希望他能过得比现在更好一点、更开心一点。真心的。
吃完饭,简知鱼抢在她前面付了钱,让失手的房乐怡龇牙咧嘴:“上次都说了这次我来请了!”
“算了,你多留点钱傍身吧。”
“好吧好吧,我的生日会记得来哦,毕竟圈内好友就你一个,来给我撑撑场子。”
“……人缘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房乐怡偷笑:“没办法嘛,不红。”
简知鱼摇摇头,分别后,索性选择步行回去,反正离家并不远。
没有带伞,秋天的夜雨并不大,雨丝飘在头发上其实还挺舒服的。
他租的公寓在市区,是公司给找的,条件挺不错,但价格不便宜。
经纪人给的理由是要先享受过好的,才有努力去变红的欲望。
但叶知鱼觉得这就是歪理。
他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慢慢往前走,偶然抬头,看见路边还在开的咖啡厅里,一个白领模样的人在翻着本财经杂志。
杂志上面一闪而过的、没有看清的人像,让他产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跟几小时前,在网约车里看到那辆宾利时的感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