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返的话存在歧义, 厉医生的视线落到他的颈部,仔细观察后,看向盛枝郁。
“你们打架了?”
盛枝郁应了一声, 并没有在意厉医生眼底的意外,而是垂眼看着自己的精神体。
自从七分靠近以后, 小家伙就解除了刚刚向着外人的警惕防备状态, 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又紧紧地随着这人的袖子。
……对那个向导素就这么感兴趣么?
厉医生把盛枝郁眼底一晃而过的无奈收进眼底, 回过头看向祁返时,却被一双深邃的琥珀瞳凝住。
对视的瞬间, 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但细究下去时又只像错觉。
“这种皮外伤抹点药就好了, 如果喉部出现不适就要进一步做检查, 跟我去医务室吧。”
盛枝郁没有在意两个人之后的对话,朝小黑豹招了招手,精神体回到怀里之后就离开了宿舍楼。
向导的精神力安抚对于哨兵来说必不可缺, 尤其是越高级的哨兵,对向导的需求就越频繁。
“所以如果小郁有需要, 可以随时找哥哥要安抚。”
这是盛懿在刚分化那年对盛枝郁说的话, 盛枝郁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状态, 又回应了什么。
但那阵恐惧很深刻。
所有人都说哨兵是锋利的剑, 夺命的枪,盛枝郁却觉得这更像是一段人生的逆流。
他会随着年月增长, 变成一个五感极为敏锐, 动辄情绪失控的怪物。
为了自控, 他只能选择将自己的意识托付给一个向导, 或者,一步步抛弃感知, 锁进只有白噪音的空间。
像是把苍天大树削断花叶与枝干,塞回那一片薄薄的种壳里。
盛枝郁厌恶这种感觉,所以他能做的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向导,或者延长自控的时间。
盛懿是军队里等级最高的向导,但和盛枝郁的链接匹配度只有30% 。
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都无法掌控他,盛枝郁就更没考虑过其他向导。
他以为自己年纪轻,至少在三十岁以前都能自控,却没想到今天不过是闻到了一点残存的向导素就失控了。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小黑豹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又为什么喜欢那股味道。
所以他才会问那个七分要人。
……先不说那个向导已经失踪了,他居然可能看上了一个已经有哨兵的向导?
这和那些夺人妻的混蛋有什么不一样?
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盛枝郁把自己摔到了床上,烦闷地闭上了眼睛。
偏偏他越是想安静,小黑豹越不听话。
小家伙用脑袋拱起他的掌心想要求摸摸,被盛枝郁敷衍地拍了两下之后,愤愤不平地张嘴咬住了他的指尖。
盛枝郁一开始并没在意,直到指肚的刺痛越发明显,他才啧了一声。
但精神体毕竟是他意识的一部分,对他的警告非但没放在心上,反而一下从小猫咪变成了幼年期,不长不短的一条横更在盛枝郁腹部。
“没完没了是吧?”
盛枝郁抬手想拍它一巴掌,那条铁鞭似的黑色尾巴及时缠了上来,绕住了他的手腕。
“你……”
盛枝郁正想捏小家伙的耳朵问他是不是想造反,却发现那条缠着手腕的尾巴加重了力道。
小黑豹和盛枝郁认知统一,所以他很清楚这是刚刚他和七分单挑的时候,缠住七分脖子的力气。
不过当时他只记得控制祁返,所以并不知道被这条尾巴缠绕的感觉有多难受。
而现在,小黑豹却传达了给他。
片刻后,黑色的尾巴松开,盛枝郁看着自己已经赤红的手腕,眉头微微蹙起。
“……那只人虽然沾了你喜欢的向导素,但终究是个哨兵,你在生气什么?”
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两只厚实的前爪慢慢爬到他的胸口,一点点爬了下来,眯着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盛枝郁拨了拨它的耳朵,轻叹。
“难怪我哥总叫你小猫咪。”
就这爱蹭着人呼噜噜的习惯,怎么不是猫了。
*
自从那天的单挑之后,六十九队的刺头明显的收敛了不少。
不仅是对新人七分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冷漠,对新队长也有三分缄默的顺从。
盛枝郁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服从认可自己,但他不在意。
听话就行。
偏偏有一个人总要从他的规矩里擦边而过。
“如果不算一百圈那个晚上,今天是我接手六十九队的第十天。”盛枝郁双手背在身后,长腿慢慢地从队伍的开头走到尾端,“各位有什么心得体会,说来听听。”
问话落定,无人回应。
盛枝郁不以为意地勾了下唇角,抬头:“袁羯。”
队伍最前端的男人往前一步,中气十足:“到。”
“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男人阴沉的双眸直视远方,秒余的停顿后,他回答:“我的心得体会是,人不能不自量力,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人在有话不敢说的时候,下意识的选择就会是讨好。
袁羯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余光瞄着小队长的侧脸。
他并不是希望盛枝郁听了这句话能高兴,而是希望这小少爷听完想听的阿谀奉承就结束这无聊的环节。
然而,那张漂亮得能用危险来形容的脸,却勾出了一个符合人设的嘲讽笑容。
黑耀石般的眼珠子扫了过来,轻慢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真是成长了不少。”
袁羯脸色一沉,咬着牙关退回到队伍里。
不是想听顺着他意的话,这人又为什么展开这样的话题,难不成真的指望他们在这十天的相处里修身养性?
盛枝郁并不在意袁羯的神情,视线再次扫过,队伍里其他成员视线的回避变得很明显。
“报告。”
一众沉默中,打破气氛的声音就变得很明显。
盛枝郁抬眸,正是队伍最末端的七分。
可偏偏轮到这个人了,盛枝郁却不是很想听他说话。
“……说。”
“我觉得我现在又可以了。”祁返露出笑容,声音爽朗,“我想和队长再单挑一次。”
这次不只是盛枝郁,连队伍的其他人都很意外。
十一道视线齐刷刷地落到祁返跟前,却衬得那张笑脸越发无害。
“小七。”身侧的薮猫哨兵压低了声音提醒,“这才十天,你除非吃了灵丹妙药,各方面突飞猛进,才有和高级哨兵有pk的机会。”
因为一百圈和第一次单挑的事情,祁返早就过了这些人对新人排斥的那一关,甚至说已经融入了这支队伍。
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挑衅,整支队伍都觉得意外。
可是还没等祁返回应,小队长已经缓慢地踱步到跟前。
军靴踩在地上,长腿慢慢靠拢,盛枝郁站在他的跟前仰着下巴。
“你再说一遍。”
祁返笑意不退。
“我想再次单挑队长。”
盛枝郁哼了一声,轻轻点头:“如你所愿。”
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很简单。
小队长显然是对他上次的暗算有了足够的防备,所以再一次单挑祁返甚至没出上三招就被盛枝郁拿下。
祁返仰躺着地上,胸口的起伏略大,眼睛因为正午的烈日而微微眯着,薄汗在日光下发着琐碎的光。
盛枝郁神情闲散地站在一旁,能看得出来这场单挑里他根本没耗费多少力气。
偏偏这人不再像上次那样对输赢漠不关心,而是挽出微笑看着他:“你希望的单挑,感觉怎么样?”
祁返抬手擦了下脸边的汗,却不知道这上面染了泥土,随着他一抹晕开了狼狈的痕迹。
可他却笑着回答:“还不赖。”
不丢脸么。
怎么笑得出来。
盛枝郁不理解这人的脑回路,别过脸转身:“人贵在自知之明,如果不懂可以找袁羯讨论学习一下。”
“今天就这样,解散。”
盛枝郁离开之后,袁羯才上前朝祁返伸出手。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招惹他呢?”袁羯轻叹了一口气,“你明明知道那少爷阴晴不定。”
祁返很利落地接过他的手,借力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很简单啊,我只是想知道我和他的差距。”
“我们这些后天分化的普通哨兵,和那种中基因彩票的天然觉醒哨兵,差距就是地表到银河系。”身后跟上来的薮猫低声道,“上次你能把他精神体逼出来已经算相当有本事了,他对你肯定会有防备的,这下不是自取其辱了吗?”
“也不算吧。”祁返不以为然,“上次算我耍了手段,那种胜负本来也不能作为参考数据。”
“参考数据?”袁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真的想打赢盛枝郁啊?”
“嗯,是啊。”祁返眸色深了三分,“毕竟这位算得上是军队里第一新人哨兵了吧?”
“雄心壮志。”薮猫在背后给他比了个赞。
上午的操练结束,四区的饭堂也到了饭堂。
排好餐号之后,三人坐在一张圆桌上,祁返的指尖沿着喝水的杯口慢慢游走了一圈。
“你们为什么讨厌小队长,是因为他是特级哨兵,还是因为他是官二代?”
这十天下来,祁返其实能感觉到这支队伍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堪。
问话之后,一直喋喋不休的薮猫却忽然安静了下来,祁返能察觉到他是在看袁羯的眼色。
“原因,都有。”袁羯松开了手中的杯子,眼神落到饭堂的窗外,“只不过不是针对盛枝郁,而是任意来接任队长的人。”
“你们真的打算挑衅军规啊?”
“不是。”袁羯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是因为我们的前队长。”
祁返安静地听着。
如果调查没错,六十九队的前队长是死于这群人违抗军令。
“队长并不是因我们而死的。”而袁羯却这么说,“那天的任务,作战计划里标明了最多只可能有十一只污染物,是我们队可以清理的程度,但实际作战时却并不是这样。”
“那天一共有十三只。”
感染区的清理一直是一线军队要面对的难题,所以任务进行的时候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谨慎。
小心地扑杀怪物,在确认杀死后进行信息登记,尸体回收,并且核对数量。
计划里偶尔会有出入,但精确度很准,不会超过最大数量。
所以那天确认好已经回收了十三只污染物时,袁羯带领小队准备离开了。
“可是那时候,老幺却发出了一声惨叫。”
老幺就是第一个丧命的队员。
“当时队长听到他的惨叫声,立刻就回头去支援,而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刻收到求助的消息,所以在车上等待。”袁羯说到这里,锤在桌面上的手隐隐发抖,“如果我当时多留了个心眼……”
如果他当时多留了个心眼,就能和队长并肩作战。
而不是后知后觉地赶到战场,发现两只……嘴边叼着队长和老幺作战服的污染物。
薮猫察觉到袁羯已经到情绪的边缘,便续下他的话:“我们没有违抗军令,但后来增援的人并没有搜寻到我们口中说的怪物,他们认为我们是违抗了队长归队的命令,在污染区呆太久产生了幻觉……”
“所以,”
办公室里,盛枝郁看着初版调查报告上的内容,握着通讯器:“当时队员们说还有两只污染物,你们认定为幻觉?”
“是的,因为后来专业团队去检测过,污染区里并没有他们描述的大型污染物,反而有很浓烈的致幻毒物。并且除了个别队员的证词外,再无其他证据。”
盛枝郁笑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没想到在军部也有这么可笑的处理结果。
是因为六十九队都是一群后天觉醒,等级不高的哨兵,所以没有维护的价值么?
说不出来的烦躁浮于胸口,盛枝郁走到窗边点了根烟。
白烟袅袅而起,将嗅觉揉杂得顿慢,压下了那种纷乱的情绪。
本来只是打算用一根烟的时间平复情绪,偏偏过于优秀的视力却一下捕捉到从饭堂出来的三个人。
烟雾从唇边渗出,盛枝郁不由地又想起初见那天。
这个七分明明也被队伍排挤在外,甚至遭到了比他更严重的蔑视无视。
可是现在却好像已经和队伍其他人关系很好。
为什么呢,就因为他不自量力,所以和那群人引起共鸣了?
“啧。”盛枝郁咬了口烟蒂,嗓音沉闷,“这样想,我和给他们定罪的人,不就差不多了么。”
想到这里,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盛枝郁头疼地摘下了香烟,轻侧过眸。
只见那只小黑豹又跑了出来,正在床上挥着四只爪子翻滚肚皮。
察觉到盛枝郁打算无视的意图,小黑豹翻身落地,细长的尾巴绕着他的脚踝一圈又一圈地绕过。
盛枝郁依然装作没看见,长腿还很不客气地并拢起来。
小黑豹钻不进他的腿间,便抬起爪子往他裤腿上抓了一下,发出很轻的哼叫声。
盛枝郁无奈地摁了摁眉心,掐灭了香烟。
他没办法和自己的精神体解释那只是个配偶失踪哨兵,也没办法断绝小家伙莫名其妙的念想。
“最后一次,只能看一眼。”
小黑豹答应般舔了舔他的指头。
他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正打算把它的小脑袋对向那三个人,却发现三人小队已经散了。
只有七分一个人留在正对着窗口的树荫底下,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他。
“嗷~”
小黑豹兴奋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