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时半,末班轮渡缓缓停靠码头,黑夜里忽起猎猎火光,男人咬著细长烟支,银色火机引燃手中钞票一张,带氧入肺,烟嘴点著,松手让海风卷走纸屑。林甬还没说话,刚下船的林然巴掌便已经先甩,丝毫情面不留,一掌扇得他偏过头去,右耳嗡鸣,半晌方啐出一口血沫。
“生快叉烧都好过养你,一个苏三都收拾不了,刀枪未动就爆骨给17k,向潼不懂事,你他妈也忘记规矩?做嘢义字当头,当初庙前立誓字字泣血,背信弃义何如,出卖兄弟何如,你全记到狗肚子里?”
“好在梁施玉死在别人手里,要真他妈送到17k面前,”林然冷笑道:“我回来就送你下去同他作伴!”
洪门入会三十六誓之一,不得陷害、出卖、刺杀同门兄弟。新记近来皆是散沙一盘,但香主落难内部分裂这样事变,林然并非初次经历,三十年前向章败走台湾,码头分别场景仍历历在目,当年约定誓言,同样铭刻于心。
如今他行事愈发老练,返回二十七号当晚就召集临时会议,对苏三发布追杀绝令,随后又调集屯门及元朗十七位堂口四三八坐馆,率众赶赴西贡将军澳,黎明日出前彻夜清场,疏散附近居民,此后守在田下山脚,全副武装包围清水湾。
新记此行规模空前,次日惊动全港,光明日报延迟发行,紧急更换头条,警方三合会调查科更是勃然震怒,专案组全员当即前往西贡地界,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但不想前脚刚到,后脚就接到上级吕乐警告,此事他另有安排,严禁插手。
西贡附近深湾道,路边好不容易找到唯一营业的一家早点士多旁,年轻警官泄愤般大口咬断滚圆狗仔粉,囫囵吞咽,声音含混不清:“我叼吕狗老母啊!”
同事见他骂完就呛到咳嗽,忙伸手帮他顺背:“好在新记还算有数,暂时没有闹出伤亡,这次事情闹这样大,吕sir也不可能做得太——”
“不可能?”纪山咬牙打断,“五六年九龙暴动,不就是吕狗从中作梗,荃湾当地警署才会撤退?三十年来吕狗位子越坐越高,这样下去,只要有他在一天,新记根本就不可能被扳倒!”
“我们好不容易等到这次机会,新记如今自乱阵脚,怎么能白白放过?”纪山转头看向身旁女人,组长刚掰开竹筷一双,正分割盘中枣糕,闻言盯他一眼:“阿山,不许擅自行动。”
纪山怒极反笑:“芳姐,我就当这是暗示!”
组长司文芳蹙眉掐块红糕,塞到他嘴巴,同事察言观色,推搡他起身,拽到一旁低声问:“我去给你另找一身衣服?”
“你这会上哪找去?我看我赤膊上阵正好,”纪山冷笑,“反正那群人都像畜生,打起架来衣服也不穿,多一件累赘,费事。”
“林然不好对付。”同事警告他,“前几日新记还捉襟见肘,势头渐衰,他刚一回来,就将所有人杀个措手不及。切莫打草惊蛇,千祈小心行事。”
纪山道:“我有分寸。许医生那边没有消息?”
阿彬摇头:“林然没有让他跟来,似乎已经对他起疑。”
纪山眉头一蹙:“因为梁施玉?”
阿彬未答,只听得纪山又道:“原本他横死一事,我就感觉疑点重重。这次回去我就向上头申请,尽早将阿文召回。我怕他再待下去,之后不好脱身。”
话音刚落,忽然隔街一声惊天巨响,强压缩波以超音速传递,振聋发聩,刹那之间,火势滔天。骤然突变,一辆日产丰田汽车被快速膨胀的冲击气体掀翻,众人皆被带得往前飞出数米,碎石裂片砸落满身,纪山还没反应过来,阿彬已经伸手将他拉进怀里,用身体护住他的后脑。整个世界失声嗡鸣,纪山意识方才复位,便已飞快抬头,大喊阿彬名字,但对方半边脸上红白物横流,分不清究竟是血浆还是枣糕,刚一开口,大股鲜血便自嘴里涌出,纪山临时失聪,心急如焚,刚抬起胳膊比出手语,对方神色就是一变,二话不说将他再次按在胸前,用尽浑身力气往地面扑去。
周身空间氧气本就稀缺,纪山此刻更是头晕脑胀,下一秒钟,连环爆炸将听觉还回身体,他刚睁开眼睛,面前阿彬被穿透的肺叶里,浓郁鲜红液体便喷薄而出,温暖粘稠,好似打满泡沫起司,咕咚咚,咕咚咚,从对方胸前落到他额角,再从额角贴面滑落嘴边。
纪山拼命扶住对方摇摇欲坠身体,撕心裂肺:“阿彬!!”
阿彬视线还锁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再说不出一个字,只纪山还在疯了一样不停喊他名字,大脑一片空白,似是无法接受这样仓促现实,混凝水泥路面上色泽一片深沉,原是吸饱年轻警官沸腾滚烫的热血。
终于司文芳与众人合力将压在阿彬背上那面车门搬开,伸手要将二人从废墟里拽出,但阿彬太重太沉,死死压在纪山身上,纪山似将警校习得生存本能通通遗忘,时至此刻,却会不知怎样才能甩开对方尸身。
从清早九时到十时,六十分钟人造世界末日,西贡南部将军澳成为无间地狱,遥控延期半秒,数百米导火索引燃一千支雷管里的硝化甘油,六百公斤炸药接连引爆,昨夜停靠维港一轮货舱,仅载客新记总管一人,其余舱位乘坐自深圳罗湖口岸偷渡入关,从鲤鱼门码头转运而来危险化学物接近一吨。
哪怕本埠头号悍匪,最好也认清绑票对象身份地位,即便自七一年港英政府取消一夫多妻后,许小姐至今尚未明媒正娶过门,但作为唯一给向文诞下后代的椒房千金,又岂是你苏三或张强手中明码标价的扯线木偶?
寺庙关圣帝前香火不绝,门前飘灰祭坛尚带余温,是有信徒方才造访,离去还不过一炷香时间。攀急升坡北上,野黄鹃花事烂漫,漫山遍野如彩霞火烧,港岛寸土寸金,东部未开发景区靠海依山,人烟罕至,洁净清新。此处与北面蚺蛇尖同屯门青山并称香港三尖,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南唐末帝李煜赋诗一首,教新记总管今日拿来吟诵,赠予西贡钓鱼翁山顶美景,也是两大社团相约讲数前,过暗盘问五关规矩。
为避免非黑人士羊牯或灰佬卧底其中,浑水摸鱼,谈判前约定俗成进行对诗确认,一般先靠手势证明,如若仍然存疑,再继续盘问风、流、宝、印四诗,此后更进一步,还有“三把半香”,即以左手拇、食二指比圈,其余三指伸直,再将左手搭于右手指出部分,由上而下念出名称,俗称过五关。
这套语言体系流传私密,解码复杂,如数字上将一至十,分别念作流,月,汪,则,中,晨,星,张,崖,竹,单独词汇中,用桂枝指香港,大圈为广州,花腰指灰佬等等。香港黑社会虽沿袭天地会传统,暗地里始终通行背语,但与天地会分布在大陆的其余组织,如巴蜀袍哥会、原两广洪门、沪上青帮三大社团势力,内容体系已经迥异,不仅系因方言差异,就连广东话通行的香港与广州两地,部分意指也不尽相同。
林然此刻面前盘问对象,正是那位绑票大户,原和胜会堂口红棍出身的悍匪张强,以七九年持械抢劫装甲运钞车、八三年绑架首富长子勒索十亿港币两桩大案恶名昭彰,虽第二次逃逸时,在启德机场被巡逻飞虎队识破身份,获刑六年,但入册不过三月,就炸开隧道,出海远逃,自此逍遥法外,只于传言中现身。
作为社团底层四九打仔,若想混出头面,除非天赋异禀,如周国雄这样化学奇才,能不用麻黄碱就成吨量产冰毒,成品雪白晶莹,初经面市就被抢购一空,或足够狠厉不要命,如苏三亓蒲等人,身手凌厉拳脚了得,一步步打下地盘坐到话事高位,但如若女娲造人时不小心抻腰打个哈欠,忘记同你增添一点超凡本领,那么还有一样机遇,堪比武侠小说主角掉下悬崖峭壁,偶遇世外高人得到不传秘籍,从此再出江湖叱咤风云——那就是当灰佬滴嘟滴嘟,开皇室蓝并红色反光带警车将你包围时刻,不要紧张不要反抗,乖乖投降带上手铐,拍照登记准备入册,监狱里有各路落难大佬,正等待你误打误撞展开奇遇,望风时刻对饮结拜,转身一变成为主角。
宋小天虽时运不济,走私时被心腹线人出卖,正值英年就被关押港南赤柱监狱,铁窗外夜夜海上升明月,分文不出坐享海景公寓,但祠堂结识十七岁柳记亓蒲后,仗着亓sir照顾,在狱内走私烟支洋酒大捞偏门,苏菲玛索高清写真,丽塔海华丝黑白画报,热心帮忙诸位压抑雄性解放生理欲望,更是因此与张强结缘,两人都爱毒爱赌,一见如故,后来还请亓蒲作为见证,在天台结拜异姓兄弟。
张强热血重情,浪漫莫名,亲自设计戒指一对,与宋小天一人一只,但对方只是嘿嘿一笑,指向一旁低头正往嘴里偷塞蜂蜜忌廉口味toffee那位阿sir,讲大佬已经给我戒指戴在手上,强哥这枚,我就挂在胸前藏好。
如今张强听闻细佬死讯,重新回到香港捡起本行,只可惜这次惹错对象,向文虽自身难保,稚子青涩年幼,但还有林家守护左右,林总管表面虽受制于台风,无法过海,蛰伏上环几日里却四处奔走,暗地里设计今日一出精彩大戏。此刻与张强对完五关口令,便点头让一旁保镖为面前平头男人沏茶一碗,风轻云淡道:“张生不如卖个面子畀我,只要还回许小姐,先前所有事情皆能既往不咎,那把官帽椅,张生也可以继续留低。”
张强冷笑一声,抬手就要将瓷碗掀翻,但热水刚溅出一圈,那位低眉顺眼保镖忽便按下无名指上粗厚银环,暗槽里飞出四公分锯齿尖刀,眨眼间便将他手腕牢牢扼在桌沿。下一秒钟,莲花落地,碎骨粉身,锋利刀面流映微微冷光,刀刃贴紧张强右手小指指根,年轻保镖面无表情,看著张强的眼神好似在看寿星公吊颈。
林然双手扶着拐杖,轻叹口气:“阿甬做事毛手毛脚,还请张先生多多见谅。”
林甬却盯着张强的眼睛,冷漠道:“拖一分钟一根手指,好自为之。”
脚边茶水热气渐凉,林甬直接开口计时数秒,十九八七,无常索命,读秒将尽,张强方才惊觉此人并非玩笑,未及出声,对方已二话不说推刀入肉,干脆利落将他整节小指切下。
痛觉延迟半秒,惨叫震天,倏然惊起林间睡鸟几只,惶恐振翅入云。张强嘴唇发白,视线僵在血肉模糊指根,身后马仔还没冲上前来,林甬已再次飞快抬指剁下第二根无名指,众人皆是一震,随后他右手刀尖旋即抵上张强颈间肥肉下微不可见一枚喉结,左手亦从对方身后绕背锁颈,只等下一秒钟收紧瞬间,即刻就能完成绞杀。
林甬巴柔身法传自苏三,自清迈泰拳学成回国后,寻常更是寻无敌手,此刻扑在张强耳背气息咁热,台词却冰:“唔想死就唔好郁。”
(不想死就不要动。)
“阿甬,今天是来谈事情,不要搞得不好收场。”林然转头看他,眉头皱起。
林甬却似置若罔闻,只对张强道:“你当我净系等过一分钟六十秒,其实我已经等过十五日沓正半个月,”话意中狠戾毕露,面如寒霜,“今时今日,就系你张强死期!”
气氛中杀意四横,林然惊怒之下提声喝道:“林甬!”
来前林然便已对他诸多警告,只用逼到张强松口,不必真下杀手与和胜会彻底撕破脸面,他已派草帽传讯屯门及元朗两千马仔压阵,又让乔亦祯将五张百万彩票送到吕乐府上,原本三合会传统开片方式,就是真刀真枪血洗街道,一方式微落败方休,但毕竟如今这样大规模持械压境,无异于与警方公然叫嚣,如若后续再与和胜会陷入死战,新记只会元气更伤。
未料林甬来前答应爽快,此刻眼底却是血气翻涌,林然察他手背同小臂同时暴起青筋,眼看推腕就要横刀夺命,当即一拐飞快扫在林甬后腰命门穴上,怒道:“林甬,还不松手!?”
后腰一处穴位,便是林甬自小唯一软肋。幼稚园不肯念书时候,姆妈对无厘头小鬼束手无策,林然忍无可忍,抓起小鬼头按在腿上,脱下裤子家法伺候,但这位仔仔天生皮厚耐揍,屁股红通通脸蛋也红通通,嗰边17k某位大佬六岁就学会从围绳最底下一格翻上拳击台,揩著鼻涕哼哼哈嘿,呢边呢位六岁还在天天闯祸,哪怕挨打亦不痒不痛,字不会写十个,鬼脸已经会做二十种,直到某日林然不小心打歪位置,奶嘴“嗒”一声落地,仔仔瞪圆眼睛挣脱老豆,捂著后腰满地乱跑,眼泪飞飞叽里呱啦乱喊一通。
从此一直长到二十岁,林然虽然已经不再同他较真,但一旦教训起来,打蛇七寸,快硬准狠,此刻一拐劈下,林甬当即便从失控边缘回过神来。
张强鬼门关前捡命,眼前走马灯都要出演,必须努力抑制急促呼吸,否则不需林甬出手,仅凭胸腔收缩起伏,喉结剧烈滚动,脖颈就要主动迎上刀锋。
林甬眼皮狂跳,生生将刀尖按回戒槽,身后数名堂主登时冲上前来,将他制服带离现场,仅留林然张强二人对座,张强背后早被冷汗浸湿,刚想翻脸就嗅到危险气息,抬头便见方才那位保镖正被几人压住肩膀,就在不远处死死瞪著自己,当真像极一条发疯恶犬,只怕一个失控挣脱桎梏就会撕咬上来。
一把雪茄钳拍上茶几,黑社会切人手指当用更为便利工具,林然道:“我劝张先生抓紧做下决定,说不准现在立刻下山,还有机会救回小指。”
分明已经绑架弱女一位,这么多天也不懂得十根手指循序渐进,一天一根寄到新记,还怕那位懦弱太子不知乖乖束手就擒?天公都违背深秋气象规律,送一场台风降临,助他一臂之力,偏偏此人难改葛朗台本性,七位数一把官帽椅便动摇底线,尾大不掉,平白辜负上天美意。
从清水湾码头乘接应艇出海,四十七节全白涂漆,林甬指捏长烟一支,火熄气瘪,身侧海浪飞溅,水汽拂面,甲板还有翻腾活鱼,驾驶员一身生鲜腥气,过海十二公里上岸,他将湿尽头发撩到脑后,眼底韫色浓郁,钞票一张按在船头,一张引燃点烟。深处恶劣本性似被方才断指腥气唤醒,分明听到张强说出地点之后,头也不回就往山下冲去,此刻却停在岸边,一动不动,只是接二连三,一根接一根地食烟。
他是真的想要张强死在自己面前。不仅是张强,和胜会在场的所有马仔,一个不留,他都想杀。
林然率人随后赶至,山猫阿原见林甬此刻表情反常,噤声不敢多问,只看林然脸色行事,得到命令当即点头哈腰,随众人先去接应许咏琪。
待所有人都依命撤离,林然方才走到林甬面前,抬头看著他。似乎又回到林甬十六岁那年,彼时细路仔日日翘课逃学,泡妞把妹,直至某天闯下弥天大祸,满手鲜血,仓皇踉跄回到家中,反锁房门,终日不出。
那天林少姆妈围裙忘换,就搭车跑到二十七号,小心翼翼请马仔传话找他,见到东家一刻,四旬师奶眼角都渗出泪花,结结巴巴请他赶紧回家,小少爷已经一天一夜,食乜都反胃,抱住马桶,吐到胆汁都带血。
同样时候,手下递来今日光明晨报,首版特大加粗字号头条一则,深水埗九江街,不足五百米闹市小巷,昨夜发生械斗一起,九名死者雪白脑浆与沾血碎肉滚落满地,无辜市民许女士出门买早点时路过巷口,被一节小腿断肢绊倒,登时一声尖叫,当场陷入昏迷。
林然无视路口所有红灯,油门一踩到底,最快速度赶回家中,一脚踹飞二楼卧房门锁,十六岁的中五男生身高已经长过一百八十公分,此刻背对着他,抱紧双腿缩成一团,却又变成那么小那么小一个。
林然走到仔仔面前蹲下,林甬生母因乳腺癌恶化早便离世,留在世间唯一一样珍宝,就是林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情感热烈,爱恨坦然,尽数写在眼底,但此刻那双眼里连光也再不见了,张开嘴却不知应该怎样发音,睫毛抖动一下,平生第一次掉眼泪一颗,很慢很慢,很轻很轻。
“阿爸,点解我闻到血味却会兴奋,点解嗰班人分明呼吸都已经消失,我却一点都唔想喊停?”
“阿爸,我唔想杀人嘅,系佢哋先出棍掂我,我都净系还手,我都净系还手…”林甬低头看著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后尾发生乜嘢,我一点都谂唔起,点解等我回神嘅时候,佢哋却已经全部冇咗呼吸?”他抬起头来,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又点解,分明成地系血,分明我杀咗人,我却一点都唔惊,阿爸,点解嗰阵,我都觉得好high好兴奋,阿爸,我系咪有病,系咪唔正常?”
那时林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手将他揽进了怀中,任由泪水打湿了胸口的衬衫。如今四年过去,林甬已经不会再有那样脆弱又无措的时刻,坐到话事位置,究竟要杀过多少人,双手染过多少陌生鲜血,才能够麻木到上香时不再手指发颤,入夜时不再辗转难眠?
这真是非常奇怪一件事情。香港十三岁以上热血男生,哪位不想肄业丢掉书本冲上街头,从此混迹江湖快意恩仇,但第一次按下扳机时候,你才会发觉生命这样单薄淡漠,所有自以为是壮烈感情,全都不值一提。
血账是算不清的,亦不必去算,走上古惑仔这条道路,早便做好来日下到阴曹地府的准备。他们便是这香港的范无救与谢必安,凡人阳寿几何,自有天道定夺,他们却是人祸,却是游走法外的阎罗。
肾上腺素飙升时刻,没有人会再将个体看作个体,黑社会盛行马太效应,只有丛林规则,强弱两级,也许我们现在不该啰啰嗦嗦,试图探讨古惑仔行为逻辑,过去那位在房间里眼泪如风筝断线,哭到哑然失声,哭到不能自已,哭到令林然只能揪心叹息的十六岁男孩,松手瞬间,已经从此像风筝飞走,再也再也不会回头。
二十岁的林甬此刻没有泪流,只是在风中用一种极为淡漠的语气,问他:“阿爸,点解我永远、永远控制唔到自己。”
十六岁那日林然抱住他,等他终于不再流泪,低下头时对他说你是我林然个仔,想做什么就去做,永远不用担心,哪怕别人讲你这样是错,只要阿爸没有摇头,只要阿爸还在,你就什么也不用多想,知不知道?
但后来的林甬已经不必林然再替他收尾,那日一番话中似乎只记住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一句,哪怕固执一根筋到杀至头破血流,再也不曾动摇。
可如今他却为保护一个人而重新开始瞻前顾后,不敢放手,最后到头来,原来只有他才是留在沙堡里,没有长大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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