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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落观音 pharmacy 14378 2024-09-19 12:43:40

“我希望路宝欣路宝棋纪玉楼可以永远喺埋一齐。”

名字要同时念,梦亦要一起许,仿佛在讲一个永远不会失散的童话故事。茄哩啡的人生是浪费菲林的人生。

不是上帝不肯实现心愿,是话语里用了错误代称。

路岭后来飞车同射击时戴一种深咖色的隐形眼镜。Elias给他两张机票与三十万元美金,让他去多伦多找路宝欣,路岭却只是用那一笔钱更换了哈雷的空气滤芯,购入了更大口径的化油器。他在铜锣湾的暴走club里学会了如何对化油器内部的主量孔和喷嘴进行精细的调校,唯有驰骋于赛场的机车会选择完全拆除空气滤清器以求极致的容积效率,路岭却可以为使油气最速进入汽缸反复更换进气阻碍一次比一次测试里更低的滤清器,街行亦不吝啬透支发动机寿命。他已经不再是被放逐于砵兰街的路宝棋,全香港仅此一辆的哈雷太子Fxsts,光是配货价格便足以在德辅道上那间中国餐厅购买数位入会名额。要玩改装机车不缺金钱支撑,于是豁出只需一条不嫌太长的命,何况他身边每一位榜样都在教他学会拿命去换刺激。

从出生起他便知道资本主义对天之骄子恩宠几多。漆黑改装重机在弥敦道上极速飙飞,沿途学生妹百褶裙全部被风掀起,路岭车头并未刻意压低,刹停时刻四缸十六门节气阀一霎那全部闭紧,他在轰鸣噪音里推开面罩,露出一双无办法不被原谅的深邃漂亮眼睛,对几位放课后中学生沙哑说“sorry lady”。四个分音轻松模糊彼此原本近似年龄,标准英音仿佛魂断威尼斯里古惑仔版伯恩安德森出现在尖东街头,准备上演花季雨季港台言情话本。每一位妹仔都产生命中注定女主人翁错觉,义不容辞用少艾柔情安慰叛逆少年寂寞内心,即将在摔个跟头都比别处疼的城市发生一段惊世骇俗秘密恋情,路宝棋同学成熟第一课叫做有钱傍身,落水狗骑太子座也可以从此翻身做回金枝玉叶高等公民。

路宝棋读谷崎润一早年写“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东西都是弱者”,残忍极端,深以为然。道完歉的陌生少年在引擎嘶吼里扬长而去,眨眼消失在长街尽头,背影从此成为女校书院每位学生妹情窦初开臆想里完美范本。

路岭的落难过于短暂,有家姐与纪玉楼陪伴的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十年,苦痛未能磨练心智,因路宝欣与纪玉楼永远会将最好一件捧宝到他面前,路宝棋在风俗浮世绘里依旧留存稚子天性,是偏颇不是殊荣,稚子所以欲求极低,永远的当下已足够好,他的难过便如水面落了柳絮,风一起转眼又再散去。

做BB棋有阿楼,做路岭有Eli。后来在他十六岁的时候,被问及最多一句话,就是你想喺中环大哂,定喺半山大哂?

人人都知他在十六岁生日宴上认了17k的金教父做契爷;彼时又适逢和胜会三年一度话事人选举落幕,龙头棍交到他大佬阿Ken手里,社团内半数元老皆欲与17k交好,路岭几番做嘢都有人帮忙射住阵脚,执埋手尾,处理得干净漂亮,阿Ken便做顺手人情,亦算作报答亓家在选举期间暗地度水,解他短暂经济危机,就任首届会议上便力排众议,指明“以后中环码头由细仔路揸fit”。

做中环码头揸fit人对路岭而言却是费力不讨好一件事情。粉档赌场桑拿夜总会,放账收利缴月费,连兰桂坊发生口头挑衅未见血案件,都要来皇后大道请教大佬路有某建设性指导意见?大佬路日理万机,正烦躁于车行老细方才强硬驳回他试图再缩短一公分进气歧管以取消机车空气滤清的伟大提案。哈雷经典,川崎暴烈,他想在多出部分安装大型蓄气鼓,用牺牲低转速度抵消进气阻力,提高新玩具最高档马力,此刻听完小弟包仔汇报头大如斗,反问一句两边各自死伤几多,包仔诚诚恳恳说:“人人四肢健全,只是嘴上屌埋十八辈女性。”

路岭登时失去兴趣,道:“call几条女畀佢哋玩下就得,以后呢啲小事唔好再嚟问我。”

包仔还有话未说,路岭已经转头去同老细继续争辩。“GPZ900R发动机用液冷散热,拆除外部滤清理论上讲完全不是问题,”话落又用二世祖语气补充一句,“赛车敢拆是不怕发动机长期使用里出现损坏,我敢拆是我信你提供新部件速度一样很快,几多钱你开口,我都ok。”

识少少扮代表,冇几耐扮大袋,老细睨他稚嫩眉眼里那份有恃无恐神情,猛吸一口雪茄压下即将暴起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同他从“理论上”讲起:“靓仔,这都不是钱的问题,我在香港开车行二十年,至少比你懂多啲机车理论,所以从来不接受有风险的改装订单,这辆时速秒提最高档已经破两百公里,再弄我怕你有命改,没命骑,到时候追责找我,我去找谁?何况川崎原厂出货速度很慢,新部件不是我能不能供上,是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等。”

路岭道:“我看杂志上日本有人改到二点五秒破二百四——”老细不耐烦打断他剩下梦话,说:“我都讲部件不够你耗,行,那我就同你直说,第一你装上蓄气鼓后供油系统跟不上新马力,第二歧管再砍一公分影响脉动惯性,你换挡不仅危险而且不会舒服,最后是最重要一点,名声一坏几多钱都救不回,你搵死死喺人哋门口,唔好过嚟搞我。”

包仔快步跟上摔门而出的路岭,大佬周边气压极低,包仔半根烟时间里却想去想来都无办法理解这种事情如何值得动怒。路岭情绪总落在他看来格外幼稚之处,机车改装不成他要生气,别人喊他从前名字他要生气,Eli哥不许他骑车载人他要生气,公仔面水滚捞起晚半分钟他要生气,咖啡飞沙走奶不够好味他要生气,连冻柠七里冰块太碎嚼来无劲他都要生气,偏偏有人在他地头纵火挑衅他却不当回事,码头船工闹strike不肯上钟他也轻描淡写一句“那就加钱”打发过去。

“不然我call几条女畀你玩下啦大佬。”包仔走到并排勾肩搭背,搬出路岭原话随口安慰,路岭却推开他没好气讲:“我最憎烟味你lan远啲。”

包仔偏不,笑嘻嘻仗着身高优势将路岭一把按到自己肩头,说:“最憎几憎啊,闻闻闻闻多下就习惯啦!”

与车行老细雪茄暖香不同,路岭闻到包仔外衫上全是沉闷呛鼻气味,低声骂了一句,便不再同他推搡。

他十五岁后记忆里始终带有烟味只有两件。第一件是路宝棋从某天起知道了纪玉楼在做走私;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去正式改掉名字。

那是他五月中旬在巷尾收费一元的公共盥洗室里撞见纪玉楼正用四分之一夸脱氨水浸泡一件被血染红的衬衫。纪玉楼赤裸上身,比他更好似新妇,蹙眉叼烟,烫手似的,用根掰直的晾衣架翻搅着盆内衣物,路宝棋走近时闻到极浓一股腥的锈味,在纪玉楼开口前低声先喊了“哥”,问:“你刚去菜场帮D伯杀猪回来啊?”

纪玉楼闻言将烟与血污一齐冲进下水道,湿手在西裤上正反面擦两次,动作是快且急,神情却几乎镇定。望定路宝棋半秒便想接他的玩笑,但路宝棋视线从搭在水池边的衬衫移动到他贴了纱布的腰侧,随后将藏于背后的一叠钞票伸到纪玉楼面前,说:“你拿这样多钱给我阿姐,D伯是不是日薪给你一万?”

记忆里比血被泡开的腥味更强烈的是纪玉楼身上的烟味,寻常纪玉楼在氨水泡一二分钟便可以连同指尖发黄的印迹一齐洗去,那一次却没有。后来他就知道了食烟是纪玉楼藏住烦心事的唯一方式,纪玉楼那回一共交给Sylvia三万元现金,还有五十万打到她汇丰卡上,Sylvia刻薄地笑着说五千不够多添两个零原来我就愿意卖掉BB来的。纪玉楼和路宝棋的命不到百万就可以买断。

纪玉楼希望路宝棋可以回到学校重新念书,但路岭用那些钱买了第一部 机车。而后再也没有了路宝棋,没有Sylvia和纪玉楼的他亦不能够不可能继续再做路宝棋。

第二件事是他陪纪玉楼去九龙塘找算命先生批流年同改名。那时巴士上他双手握着扶栏,“为什么阿姨当初会取这个名字,我不懂,”看着前方清幽街景,九龙塘静谧夜晚与尖沙咀中心闹市有很大不同,他第一次来,第一次便开始喜欢,“很少有人将楼字放在最后,你看你细蚊仔,就有个佬味名。”

纪玉楼将手臂搭在他身后的靠椅上,说:“因为我阿妈好中意北宋一个词人,他给妓女填过许多首玉楼春。”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背诗未讲广东话,路宝棋表情便费解,纪玉楼翻译过来解释一遍,小朋友听唔明扮纯情,捂着耳朵大声念“纪玉楼(gei yu lao),咸湿佬”。但下车过后他却忽自背后偷袭般将手从衣摆底下钻入纪玉楼的腰间,掐完左右又揩油,贴紧掌心赖着不走,模仿对方念诗音调,没心没肺,不伦不类。

做路宝棋是最无忧无虑,纪玉楼不去解释一票生意马仔怎么能拿七位数字,只说“死许多人,尸体从珠江飘到香江”,路宝棋便肃然起敬,小声感叹好危险,其实并不知是哪一种概念。到后来路岭拜至中环堂口,码头偶尔有无名氏浮尸晨曦里镀上一层金粉,那时已清楚纪玉楼只是骗他,水门汀栈桥上望向四面,依旧觉得大陆很远,隔江相望,仿佛要踩着无数尸骸铺陈的桥梁才可以通往彼方。

纪玉楼名字不好,前十七年却也未见要改,路宝棋第一次知玉楼春,第一次就开始喜欢。纪玉楼去找师傅,他便要零钱去士多买冰汽水,停在路边低头踢块小鹅卵石,咬着瓶嘴发呆,纪玉楼打发他等在门外,出来时满身烟味,招手说BB过来。路宝棋走到他面前,见纪玉楼摊开掌心,其上一共只写两个字,笔画朴素简单,路宝棋哪怕不懂亦能看出不比玉楼春高明,眉头挤到一起,马上问:“你呃我?人哋嗌你小三爷,所以你改同音字?”

“佢收你几多钱?改成咁不如我帮你改。”得到“八千八”答案,路宝棋表情登时出现四级地震,五官未倒塌但裂缝生平地,一定要找骗子理论,推反双开门像小小漩涡一般钻进大厅,倒拔发财树充当棍棒高举,惊得处处鸡飞狗跳,更奇怪墙上公然贴“no smoking”红白标语,满屋桥牌室或卡拉Ok腌到发酵烟味,骗子与骗子手下打工仔指间握住长条状物体却只有吸管与钢笔,表情懵懂惊恐,颤颤巍巍问:“发生乜事?有话好好讲啊!”

小朋友真是无忌讳,发财树被打风糟蹋,大师心痛如绞,发抖手指摸索去按座机号码键,call律师,他开店七八年清清白白纳税人,按执业水准明码标价,遇见寻衅滋事,一定要call律师。路宝棋眼疾手快,冲到柜台背后,夺走话筒,扼住发财树不存在咽喉,色厉内荏开口:“报告书印一份交畀我。”

拿到手白纸黑字打印件,打头两行天干地支“己酉丁卯戊戌庚申”,路宝棋发声系统仿佛忽然因方才饮落冰汽水害冻结冰,所有怒气瞬间偃息,没有少年人不会记得自己生日,他转过头去找纪玉楼,第一次纪玉楼没有跟在他身后。路宝棋要走到窗边才能看到他,他蹲在对面的马路边上,一个人食烟,那么远,视线隔着调光玻璃,从红黄各色广告纸之间的缝隙望过来。路宝棋动了动嘴唇,过了好一会,才问:“他来看的人叫什么名字?”

走到煤气灯下,“为什么骗我”说出口最后变成“可能要给人家赔礼道歉”。屋内发生什么,纪玉楼看得并不分明,听路宝棋陈述完罪状,纪玉楼就说了没事,静默了好一会,把烟抽完了,穿过马路走回去替路宝棋付钱和道歉。回程时路宝棋走得很慢,纪玉楼已当作散步,他却还要落后他许多,一反常态地安静,气温比三月底在长洲岛过生日时低了许多,纪玉楼却没有穿外套,路宝棋可以看见他短袖下露出一半的黑色纹身。大臂上端,三角肌的位置,他没有很仔细观察过,一串并非英文的硬花,即兴的阴影打得很漂亮,像个只做了外侧的臂环。路宝棋忽然想起纪玉楼没有英文名字,愈望那一处纹身他愈想追根究底,好奇取代了忧郁,他快步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从身后叫住纪玉楼,说:“我都冇问过你纹嘅乜嘢?”

纪玉楼回过头,嘴里咬着烟,单手插兜,只看着他不说话,路宝棋从前偶尔觉得他这样子蛮酷的,现在却只认为纪玉楼好爱扮大袋,于是小声嘟囔一句“numberone有纹身”,走到他前面去,道:“不讲就不讲。只是你若要改名,那我亦要改,我已经想好,要改就一起改。”

“唔好咁奀皮。”纪玉楼登时皱起眉,去拽他的手,路宝棋侧过首,同他对视了几秒,道:“我冇讲笑,我唔中意路宝棋,从好早以前就是。阿姐不用路宝欣,你知不知是听到这个名字会想起从前许多事?我同阿姐身份证都系做假,想改名比你简单好多,”路宝棋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况且大家都以为我就叫BB棋,好丢人好幼稚,边个都咁嗌,我改乜名有乜所谓?宝棋未见就带畀我几多好运。”

纪玉楼却微俯下身,与他平视,话语很慢,便格外认真,对他说:“不是这样的,你不要改。”价值五位数的流年与姓名报告书上,生辰八字,五行喜用,分析罗列出十二条上千字,健康平安为吉,情绪稳定为次,最末才助富贵进财,他将每一个字都看完,高山低谷,贵贱尊卑,香港每个牙牙学语BB都被算命先生看过天干地支方取出最佳用字,世间最珍爱祈祷与祝福,纪玉楼未引用报告书上任何一句说明,只是告诉他:“宝棋很好,最好。”

可那时的路宝棋不明白纪玉楼语气背后的心意,稍僵了片刻,便反问道:“玉楼亦好好,难道你可以不要改?为什么你要变?”

纪玉楼不能回答了,沉默地望着他,沉默里仍是前倾的姿态,令路宝棋不需要费力地仰起脸就能看清他的眼睛。头顶蓊郁的树荫遮去了月扑下的浅光,路宝棋看见纪玉楼的瞳孔里映出的全是自己的样子,好像是他从来只能看得见自己,一直是。仿佛是雾气湿过了纪玉楼的眼,路宝棋看见对方眼底那张面庞忽然模糊起来,滑落到嘴角的却是他自己的眼泪。天真无忧小朋友装到最后,终于装不下去,这场戏行将谢幕,记忆里有这一夜四月急变的冷天与最后一次的纪玉楼身上从不好闻的烟草熏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哥,你要走了,是不是?”

纪玉楼搬回他自己的屋时,路宝棋很少会去找他,因知他不来就是太忙,但茶冰厅里稀里糊涂地吻过一次后,好似总觉得要负起什么责任,每层楼道的公厕在最末的楼梯旁,他住顶楼却要跑到第二层去上方便。是第二层的住户更有公德更能保持洁净,是纪玉楼的门牌恰巧在二一五号。他平日话说太多所以饮水慷慨,常常跑厕所,一日许多回。某一次纪玉楼到对街打牌,木门虚掩着,路宝棋方立了半分钟,犹自做着道德与私心间的天人斗争,那门却忽地吱吱呀呀敞开了大半,他的手指还没有那么多勇气,不过是风作祟。数十呎的房间从未那样地空旷过,扬琴闻莺的细调在悠长白日里袅袅地荡开,装满了空的房间,空的走廊,空的身体,整个世界都是黄鹂鸟婴儿似的哭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三十天里楼下都是那一支哀哀怨怨的柳浪闻莺。

面前的纪玉楼没有回答,路宝棋便自己说下去,只是每隔半句都要停顿几秒,道:“我看见你在房间里收衣服,冬天的大衣和夏天的短裤你都叠起来了。箱子里有你的枪,你的剃须刀,你的漱口水,很多的烟,还有我送你的那一副袖扣。”

“你真的要走,而且要走很久,是不是?”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路宝棋说,“还是你觉得我不懂事到这样的地步,我不是非要缠着你的,我不过只是害怕你不说,我只是更害怕你会变。我不喜欢纪山,谐音也好,不好听也好,其实我只是喜欢纪玉楼。我只是好习惯了听所有人喊你阿楼,如果你将名字都改,我会觉得你变成另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抬起头看向纪玉楼,在纪玉楼眼底里看见了水烟渺茫,而纪玉楼不过心平气和地回望着他,一直是这样的,他以为自己看着纪玉楼的眼睛就是看着纪玉楼了,不知道纪玉楼的眼睛里也只是路宝棋而已,路宝棋看来看去都是看着自己,泪眼汪汪,其实眼泪竟只是为自己一个人在流。纪玉楼的心平气和是从路宝棋生日至今几个月里渐已熄灭的死灰,路宝棋已经猜到他要离开,挽留的话,质问的话,关心的话都没有,不说不是他不肯,不过只是他没学会。你能对一个小朋友奢求什么?一个自私的吻还不够吗?路宝棋的嘴唇分开又闭回去,过了很久,最后说出来的也只是:“如果连我都无办法认出你了……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后来纪玉楼真的成为了他不认识的另一个人,穿蓝至发黑的正装制服,鸭舌帽上是皇冠之下被紫荆花包围的香城警徽,底座的蓝色绶带上写着Hong Kong Police。

皇家香港警察,前缀是颁赠殊荣,用以纪念仅次于五六年九龙暴动的六七香港五月风暴中差人英勇表现。一九六六年的天星小轮加价事件埋下社会隐患后,次年大陆文革左风从澳门吹到香港,工会工人效仿内地做法,手持语录高喊反英抗暴,那是五月的酷暑,严紧闷热。当局武力镇压后,公开示威便被长达几月的恐怖行为取代,左派校园的课堂成为埋藏炸弹重灾之地,北角与狮子山先后有幼童与英军拆弹专家被炸成尸块。直到九月,南华早报标题打出“香港竟有一日免受炸弹滋扰”,对此安宁颇感惊奇,其间近百日,是警队始终恪守职责,顶在前线,劳苦功高。暴乱平息后,本埠市民为表感恩之情,自发捐款成立殉职港警子女教育信托基金,女皇更是亲授“皇家”二字嘉奖,这场人人自危风暴为香港吹开另一新春,当局次年修改劳工法例,成立民政事务总署,改革诸多系关民生重要领域;非法盈利白牌车自此宣告合法,后逐渐发展成今日公共小巴。

一九六七年路宝棋连受精卵都还不是,关于此后当局为平复青少年浮躁情绪而三次举办的香港节亦没有太多记忆。三岁时阿妈带他和路宝欣到九龙看嘉年华,时装秀,选美赛,尖沙咀千灯会,弥敦道花车游,二百万拨款氹笑,一切危机成过眼云烟,处处只见歌舞升平。

戴总督在当年暴动中旬便因病返英,防卫司姬助理主持治乱大局,翌年加封进爵,晋升廉政公署首任专员,与警队大部分成员同样,为香港治安兢兢业业奉献数十年人生,而这所有一切路宝棋不知情,不了解,不关心。他十五岁的世界只有与寻常伦理道德截然相反的一种黑白分明,他与全香港的警察中间隔着路家的血海深仇,不必宽容,不必高尚,不须思考,无法原谅。

生命中何样变动足以称之为大事一桩,足以惊起十八相地裂?情爱纠葛,是否相比恐怖动乱,之于世人,全都只是小事?十几年后的亚洲金融危机里香港无数人倾家荡产,跳海坠楼,印有英女皇头像的钞票如大雪簌簌纷飞,失去交换价值,铺满置地遮打,重回草木本质。那是真正的惊雷与地动,末日海啸,穷途末路,世界倾覆,生命便成微不足道一样事物,有些人的天空是LEM的潮涨汐落,是联交所显示牌上单调变换两种颜色,而路宝棋的世界小题大做,琳琅风雨,只有漫天春柳轻絮,他是薄荷糖的内芯,隔着糖纸上琉璃花纹看向一切万花筒般风景,些微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风吹草动,竟就已是他的哀钟衰兆。路宝欣和纪玉楼为他构建十年铜雀春深,其间是兰波在诗里想要的儿童书上的未来,在砵兰街里仍能锁存了他的幼稚与天真;然而人越梦生越如履薄冰,商贾股民被某数字与财富绑架,巨变漩涡里思维陷入走投无路困局,当生命要失去附丽,绝望便没有内涵高低。人人活在自己一方天地,一朝崩塌一无所有,是劫是命,是流年不利,路宝棋存款很少,但与企业高层在碍于俗物层面没有区分,十五岁时纪玉楼的背叛与其后路宝欣的远嫁仿佛移开了补天的巨石,而后倾泄而来的泛滥洪水,淹没至他从天窗爬上楼顶,被手中香烟灰雾熏到眼眶酸痛,夜间凛冽冷风之中,仍然无法呼吸。

那便已是他十五岁的世界末日,美梦杀人不必见血,醒来已是不堪一击。

仿佛只是无所归依,所以总要到高处去。纪玉楼留下信离开的第三个月后,登百步梯过水库遗址,他到最近的窝仔山顶,一杯外带的冻鸳鸯,咬着吸管末端,空瓶落在脚边,孤鸟三两点缀过无云的天边,天蓝得这样好看,他往高处每走一步,身后整座岛屿仿佛就往太平洋里沉入一寸,一角发灰的海,一页泛黄的信纸,他读完就松开手,让风卷着碎屑飘过一切矮而方的房楼。他提着一箱笨重的废纸走上来,地平线踩在他的脚下,只是矮过了地平线的山,登顶却用完所有力气,他落锁开盖,将十万元的现金一叠一叠一张一页借风向这座慕金的城市公开分发,不要这封信,不要这些钱,他就自由了。人在山顶只是心甘情愿受了风的挟持,路宝棋的十年是心甘情愿当个小孩,现在他要忘记过去,在高处张开双臂,让山风在奔腾里涌过了手指,这个世上唯一永远爱着他的只有天与地,他从何处来,就能在何处找到归依,天蓝得这样好看,自始至终都不会离开。

“你想喺中环大哂,定系半山大哂?”路岭觉得这是无聊至极一个问题,阿Ken哥给他中环,Elias给他半山,全都是暂借的资格,彻彻底底能被他私有的只有他无生命的机车。

玩机车是与街道同风的一场恋爱。四档一百五十英里时速,听重金属的摇滚,车行不许他做的改装他自己花半个月翻书测试磕磕绊绊最终还是完成,他让包仔去找来两米长的大红花结绶带,围在车头,自己高高兴兴找来一群马仔开香槟剪彩,由头不伦不类的请柬写上Elias送到金巴利新开张夜总会,Elias便当真放弃另一边的开业仪式过来氹仔一般包好厚厚一个利是塞给他。Elias亦食烟,靠在大排档路边的街灯上专注地望着他手舞足蹈同马仔介绍全新排油系统有几犀利,路岭转过头就对上他的视线,陷进那双含笑的眼睛里话音便忽地一顿,别过身边阿南与包仔,雀跃三五步凑到明黄光的电气灯下。从不觉得Elias的烟味惹人厌烦,Elias被糟蹋得近乎沙哑的声音都觉与他本人好衬到极,Elias开口便对他笑道:“咁开心呀路仔?”

“梗系啦,多谢Eli哥重金支持。”路岭望见面前亓蒲披着驼色羊绒大衣,黑色高领线衫,显然刚从宴会上离开。昂贵衣料已经沾染了路边宵夜摊油烟气息,后倚时修长双腿略折屈几度,身量却仍高过他三五公分,单手插兜食烟的身影型到好似杂志封面男模,低下头注目的神情包容又温和,是一个不会嘲笑他任何行为幼稚或不稳重的成年人。其实他们好久未见,却知亓蒲百忙中也一定抽身会来,路岭问:“突然喊你过来,夜总会嗰边要无要紧啊?”

“知要紧你还call我,”亓蒲拿走他发顶上落下的一片彩屑,说,“没关系,来都来,最要紧一件事情还是看到你开心。”

路岭微一顿,亓蒲一直并不相信那日他失足坠楼不是寻死,话里话外都希望他情绪稳定,于是他大大方方还他一个咧嘴笑容,说:“那么多有趣事情,我现在已经学会每天都很开心。”

亓蒲收回手指,说:“噉就好,冇钱就同我说,闷就来找我,不要再自己待着,知不知道?”

路岭犯事有马仔顶,用钱有副卡刷,陪伴机车占去半数时间,实在无理由再想不开。“我明白,哥你不要担心我,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他变成小大人,反过来教育Eli哥,“少食烟少饮酒少打机,打机你又总是无本领通关,想买作弊编码不如直接丢掉游戏,”熟门熟路从亓蒲大衣口袋摸出烟盒,摇摇晃晃只剩最后两根,他把“smoking kill”举到齐眉高度,“再这样一日食三包,三十岁就要得肺癌。”

“我都未讲你飞车两百码,让我提心吊胆哪一日你就出车祸。”亓蒲话音未落就被路岭堵住嘴巴,呸呸两声。这个人好无忌讳,穿戴一本正经却什么话都敢乱讲,路岭不觉得自己说他三十岁得肺癌是不吉利诅咒,反而是他隐秘担忧里祈祷,在他眼里Elias的一切都太完美,老话总讲人太灵了留不住,路岭不能想象他面目或身手一点点变老,更为这种无法想象感到心惊。如今已经明白愈美丽的事物愈是易碎,Elias的三十岁距离现在太远,心惊是一种无来由直觉仿佛那一天永远都不能够到来。

“等你得肺癌,我就把钱还你去治病,”路岭说,“还不完就等到你结婚,等到你有BB,BB满月,周岁,再成人,再结婚。还有好多机会,你要给我还你钱的好多机会。”

路岭的手仍捂着他的嘴,仿佛不许他开口拒绝。“知道了,阿爸仔,”亓蒲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推开,在地上踩灭了烟头,笑着说,“给你机会,所以跑车慢一点,不要等给到你那天却又拿不住。”

“说到结婚,你阿姐已经在加拿大注册,”亓蒲微顿些时,放柔了语气,问他,“为什么给你安排好了,突然又不肯去,把钱都拿来买车?你不想见她吗?”

路岭一愣,随后低下了头,语速极快地说:“那个人的年龄都能给我和她当阿公,我说不出祝贺的话,她为了入籍姓氏都愿意放弃,我到不到场也不会重要。”说完又抬起脸,固执地瞪了亓蒲一眼,“刚刚才讲只有我开心最重要,我不想去就是不高兴去。你不许讲我,我不要听。”

“知道了,小朋友,可那是你阿姐,”亓蒲叹了气,将自己的大衣披到小朋友的肩上,十八九度的气温,路岭还只穿件背心,驼峰不高的肱二头肌亦要逞能展示,“你总不可能同她生一辈子的气。无论如何,婚礼都是很重要的事。你不到场,她就没有家人陪伴了,她是女孩,你做人弟弟仔,要保护她的,可不可以拿出一点绅士风度,不要让女孩子伤心?”

“她不是寻常女仔,比一般人坚强,不需要我保护,她做的选择就是她觉得的最好。”路宝欣选择的交换条件是带路宝棋一起离开,那一天在茶冰厅里找到一个人食甜点的路宝棋,俯身撑在桌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到多伦多就可以过回从前路家的生活,把这里所有不好的都忘掉。”红豆冰从胃里反刍上来,路宝棋逼迫自己咽回,起身抽出手帕纸擦了嘴,没有再问为什么你也要走,只说:“路家从前的生活我已经忘完,阿姐,祝你在加拿大过得开心。”

现在他告诉亓蒲:“我也觉得她的选择是她已经能做到的最好。结了婚她就可以有新的生活,我不需要她,她也不应该再需要我了。”

亓蒲沉默地与这位冷酷的小朋友对视了少时,转身离开前按了按他的肩头。他说:“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以后你就会明白。”

友人与爱人可以有千千万万可能,唯独家人不同,唯独亲情不同。Elias和亓安就是路岭十六岁时的家人,是同样不需要他保护的家人,那天的剪彩聚会上亓蒲滴酒未沾,因要开车送饮醉的路岭回家。路岭住在十七号三楼的主卧,每层都有单独的家佣,否则这样大的房子就太冷清了,夜间路岭在露台上俯瞰中环与海湾的繁华景致时便愈发认清了香港的富裕只有更而没有最。能够住在半山是权力尊荣的具象化,亓蒲管着尖沙咀诸多大小琐事,还要替亓安打理他的股票和私募基金,一面是双花红棍,一面是亓家少东,其实有些麻烦不必他去操心,但他总将自己的日程塞得很满,偶尔回来住的日子午后就在二楼的琴房练琴。

最常弹是帕格尼尼操练曲第三首,大跳,轮指,外声部旋律下的快速颤音,练钟就如同是在练刀,都是指尖流动出的高难度芭蕾舞蹈。路岭坐在飘台的吊篮藤椅上摇摇晃晃,捧场鼓掌,天花乱坠夸是“天籁之音”“无感情机械指”“李斯特转世”“换刀杀人就是庖丁解牛”“Eli哥的手去澳门出老千可以当赌神,要上千万级保险”,蜜语甜言不嫌多,哄得亓蒲笑眼弯弯。Elias回到家有人陪就像变回符合他年龄的大少爷,与在外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淡面孔截然不同。有时起兴会还走进厨房,让人耗费两三日工夫备制食材,清汤芙蓉肺,士多啤梨叶子糖,煎鱼翅增香后撇去鱼翅而只食主料,最熟悉是工序复杂的淮扬菜,是亓蒲练完琴时口味最爱,花雕炖老母鸡为底汤,一块内脂豆腐切至细如棉絮。路岭第一次见时颇为诧异,原来他Eli哥的刀工可以用在案板厨台,便问他:“哥你从是哪里学到啊?”

亓蒲想了一会,答说:“从前我有另一个小朋友,是苏州人,最中意这一道,我没有学,因他并没有教,只是看过他做许多次,看得多了,就记住了。”说话时的语气是路岭在亓蒲身上前所未曾听过的温柔。

十六岁的路岭已经不是路宝棋,没有挑食的坏毛病,亓蒲在十七号却是做比路宝棋家道中落前更矜贵的少爷,十六椅的圆桌加上年迈管家只坐满三位。晚饭时路岭舌头尝鲜,分明心满意足,忽然又开始呷醋,筷子无礼貌敲下桌面,对亓蒲发声质问:“你到底有几个好弟弟?”

“唔系细佬,”亓蒲不肯多谈,转而批评他,“唔好敲筷,无礼貌。”

路岭不依不饶,小儿乞讨,将瓷碗叮叮咚咚当作巴林马琴,刨根究底追问:“不是弟弟是什么,他还煮饭畀你食,咁多次,难不成是你请的苏州厨师?”

亓蒲抬起脸瞧他一眼,最后一句带过,说:“我有原则底线,唔会同细佬扑嘢。”轻描淡写,留十六岁小路同学独自完成阅读理解,何为细佬,何为扑嘢。喊人撤下碗碟后亓蒲便起身要去阳台食烟,见路岭与Steve同时患上流感,面红耳赤,大抵第一次会感受到上有老下有小,啼笑皆非,清下嗓子,向二人宣布一声“散会”。

三人一餐,家长里短,路岭失而复得,弥足珍贵。住在白加道的那段时间他入夜最中意上楼顶天台摆弄绿植,时常见凌晨时分司机载回应酬过后满身酒气的亓蒲,路岭从未见过他醉,亓蒲大多只是面上见红,那些微浅淡的色彩令他容色几乎显得可亲可爱,路岭最开心是从楼顶高声喊他名字,看他从草坪旁那一片人工林下很缓慢地走出来,仰起脸将视线投向自己。动作都比寻常迟滞几拍,目光找到一个点后,就不愿意再继续移动,好像一直只看得见他一个似的,让路岭有种小孩子气的快乐。

路岭会下楼迎接他,或催促他上来一起看花。屋后有一部寻常少用的电梯,因是房屋落成后的额外设计,亓安认为风水不吉,亓蒲又不想找人动工再改,所以只是忽视,但他这种时候便肯搭了,因着发懒,不仅目光不肯再移,连脚步都好似不想多迈。路岭会故意再开一瓶金酒,想看到亓蒲几时能因酒醉失态,尼古丁能够加速酒精发挥作用,但亓蒲每每只是边食烟边纵容着他找各种理由举杯,为清晰的下弦月,为新来的小盆栽,最后仍旧未醉,仍旧只是笑眯眯看着他胡缠耍赖。路岭觉得这样的Eli甚至用不到“哥”这个字,看起来实是太可爱了,连唇下那颗痣都牵系着人心里发痒,有一次忍不住告诉他:“如果有女仔单独搵你饮酒,未来一定好难再甘心出嫁。”

路宝棋过去在砵兰街给纪玉楼读查良镛,读到一遇杨过误终身,如今亲身经历过,更深知那份好梦醒来难以承受的失落,是一个人自从见过星辰便无办法再继续守着孤灯,亓蒲听完低下头笑起来,说了“是吗”。过了一会,又道:“我暂且无机会同女仔单独饮酒,不过借你吉言,希望有人会好难再甘心出嫁。”

空气里钻出来一股酸味,路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睨着他,问:“Eli哥哥咁中意边个啊?”亓蒲伸手捏正他的鼻子和眼睛,回答:“最中意路仔,得唔得?”

“路仔,”方同面上红扑扑的路岭对视着,亓蒲忽然又喊了他一声,是借了酒意的温柔,或路岭想Eli哥本就是对身边人都这样温柔的本性,“记不记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

路岭被他这样看着,心跳便有一点快,晕头转向里问“哪一个?”。亓蒲瞧着他便弯起眼角,冷淡是平日里太空的眼白,笑起来便成另一个人,放松的、可爱的Elias,哪怕说的只是谎话都让人甘愿信以为真,他说:“陪着我的人很多都已经离开了,是我从前不明白,做的也不够好,现在如果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给你,我是不需要你保护的,我把你当弟弟,所以只要你开心就够了。”

那时路岭的感动到后来在泰国想起时是快要笑出来的。临满十七岁时回望他这一生,好像一直在做谁的弟弟仔,路宝欣成为没工夫看顾他的Sylvia,就有纪玉楼来接替这份苦差,纪玉楼成为纪山离开后不过三个月,夏末方入了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就被亓蒲捡回白加道。即便是被通缉逃往泰国的一路上,还有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包仔和阿南关照,等包仔和阿南死在他面前,在过海大桥上车毁人亡的现场里被人从废墟和尸骸里拽出时,脱了那身警察制服的纪玉楼——已经换了名字的纪山又回到他身边。

他的一生干吗非幼稚得像个童话?你知不知连安徒生的童话背后有几悲哀?童话写出来写到最后就像成人哄给小朋友又一面自嘲自怜的笑话。

从亚热带换到热带,卡马拉的海风却没有比长洲岛上温暖多少,路岭浑身是血,大部分不是他自己的,双眼呆楞地望往前方。瞳孔涣散,隐形眼镜在车头撞上护栏的震荡里不知掉去了何处,二百一十的散光,两年过去,也许略有见长,眼底只能成出边缘虚化的影像,可是他已经不想看清了,颅内出血挤压着眼眶一片烧疼,纪山扶起他时他就闭上了流着泪的眼睛。包仔和阿南全死了,全都死在他面前,死之前还在喊他握好扶手,直到听见纪山用纪玉楼的声音喊他“路岭”,方才喊回神思一般,只下一秒喉头便涌起了无法抑制的干呕冲动。

纪山像是怕他睡着,得不到回应便反复地用纪玉楼的声音同他说话,路岭被他抱在怀里,睁眼时的距离是无办法逃避的清晰。纪山头发理得很短,五官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眉尾多了道刀疤,穿着白色的背心,溅上的血已经成了褐色,他知道那同样不是纪山自己的血。

直到如今被纪山握着手时他才忽然明白了纪玉楼指侧的茧是从何而来。这个人用步枪点射车胎和放倒那班追击黑帮的手法那么老练,路岭凝视了纪山几秒,没有听进他在讲的话语,只看见他缺了一半的左耳,轻声对他说:“干诺道上那一次我就该杀了你。”

“——我知你坐的位置,引爆车胎不会出事,”纪山仍在徒劳地解释,指尖要来擦他眼角溢出的血,只他方一触上路岭仿佛攒着最后的力气也要别过头错开,“我要救你就救不了其他人,这辆车油箱和刹车都被动过手脚,再开下去你们到不了码头就都会死。”纪山语速很快,说得再慢一些路岭眼神里的憎恶就快要藏不住了。那一声“小宝”噎在喉间,路岭推开了他搂着他的手臂,俯身剧烈地干呕,全身都在发抖,只是情绪波动中一种压抑却不能止的痛苦,最终从躯体上反应出来,纪山僵硬地立在他的身旁,没有想过重遇的场景会狼狈到这种程度。

可他不知道这狼狈犹能更甚,路岭直起身时双腿还在颤抖,却坚定地不需要他扶,只是往前刚走出几米膝盖便是一软,险些就要跪倒在地面。纪山惊得迅速冲过去,伸出的手只差几厘米就快碰到他,路岭却像是有所感应,纪山方一靠近,他就自己用手指撑着水门汀的桥梁路面又稳住了重心,摇摇晃晃地再度站了起来。

纪山几步拦到他面前,还是喊出了“小宝”,路岭却为了躲开他,宁可向后倒退,他盯着纪山指尖的眼神好像那里渗有最烈的毒,一经触及就要粉身碎骨,“你别碰我,”路岭声音沙哑,仿佛是想缩回倾覆的面包车里,仿佛是回到驾驶前排阿南和包仔的尸体旁都比与纪山留在一起要更好,“我不需要你救,你别过来,别碰我。”

他趔趄地后退着,只是不断重复:“你别碰我。”

纪山闭了闭眼,尽量保持冷静,说:“你不跟我走,你还能去哪里?去找亓蒲?那些黑帮能找到你酒店的门牌你以为是因为谁?你跳窗逃走的时候你心心念念指望会来救你的人又在哪里?”

路岭仍是麻木地望着他的指尖,好似纪山说的话语与耳旁呼啸而过的海风是同一种声音,不必宽容、不必高尚、不必理解、没有意义。

纪山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不敢再刺激了路岭,又不能让路岭退得太远,他怕路岭在这样恍惚的状态里做出错事,“亓蒲已经丢下你先回了香港,他把你一个人丢在酒店,是因他自己在泰国的事情更重要,不管他对你多好,你对他都不是最优先那一个,你留在他身边只会比现在更危险,BB,你相信我,”纪山几乎是在轻声恳求,“这一次我会带你走,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听见亓蒲的名字,路岭终于是抬起脸来,说:“谁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你少同我说这些,让我恶心。”

“他对你好?”纪山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向前急跨了几步,又在路岭的眼神里生生抑住了继续的冲动,“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你知不知道他从前在上海有个情人,你但凡看过那个人的照片,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路岭眉头却蹙了起来,反问:“你又看过?你又怎么能看过?纪山,你在查他?”

“我只是不放心你。”纪山看着他,低声说。

“你帮谁在查他?”

路岭一皱眉,便从眼角渗出了更多的血,显然在方才的车祸里头部是受到了撞击,看得纪山一阵心惊肉跳,他却仿若浑然不觉,一提到亓蒲的事,甚至连嫌恶都肯暂时撇在一边了。他已经退到了翻倒的面包车边,扶着变形的车门稳住了发抖的身体,纪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路岭便弯下腰去摸索驾驶座上的尸体,直到从包仔腰侧翻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纪山不说话,尸横遍地的高架桥上就显得太过安静了,随后纪山听见了拉开保险栓的“咔哒”一声,他们不能靠近的距离,却被声音拉得很近,仿佛是道惊雷贴着他的耳边落下来,那么干脆,那么清晰。

路岭举着枪口对准了他。他在翻找时用衣袖抹去了眼周的血,此刻面上干净得只剩下了漆黑的瞳孔,眼周是血丝未褪的赤红,说:“我再问一遍,你帮谁在查他,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是谁告诉你车上被动了手脚?”

纪山看了他好一会,几秒过后,便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路岭走路时双腿都在发颤,此刻持枪的手却格外平稳,纪山在与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让枪口抵住了自己的胸膛。路岭说:“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纪山望着他的目光却变得格外柔和,仿佛是回到了那个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去哄着路宝棋的纪玉楼,这个人不仅要偷去纪玉楼的五官,偷去纪玉楼的声音,还要偷去纪玉楼的路宝琪。对着路岭喊了一声“BB”,过了片刻,他说:“想开枪就开吧。”

路岭将手指按到了板机上,说:“两年前,你在信里说,有个人在广州救了你的命,所以后来他让你改名,让你给他卖命,现在也是这个人,让你去查Elias,派你跟来泰国,是吗?”

纪玉楼对他微微笑了,道:“BB好聪明。”

“只是你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路岭充耳不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继续说道,“因为那群黑帮原本要追杀的是住在那间套房的人,是Elias,不是我,既然Elias已经回了香港,所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你救我只是顺便,对不对?”

纪玉楼慢慢收起了笑容,安静地看着他,先说了“是”,过了几秒,又说了“不是”。

“什么不是?”路岭将枪口往前顶了顶。

“救你不是顺便。”纪玉楼说。

路岭不置可否,扫了他一眼,看起来并没有相信。他收回手臂,再同这样的纪山待下去让他觉得是浪费时间,纪山却先一步握住了即将抽离的枪口,走近了一步,仿佛那冰冷的机械是沟通唯一的桥梁,对他说:“就这些?你没有别的要问了吗?”

路岭却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连,见他这样,直接便松开了手,宁可连枪也不再要了。

纪山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他还能走到哪里去,又不放心路岭以这样的状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摸出烟盒,挡着风点了一支,风向却不顺他的心意,带着烟雾直往路岭的方向扑。他第一口抽得太快太急,破天荒地呛到了自己,低下头咳嗽起来。其实他一直就休息得不好,从香港到了普吉岛,仍然需要服用安眠药,可今天看到路岭没有出事,又同他时隔两年第一次说上了话,还说了这么多句,实在是很高兴了,以至于从十来岁就开始烟不离手的一个人,竟会像个藏在楼道初次点烟的中学生一样被呛得咳个不停。

路岭好像是受不了他的这种咳法,亦或是被烟味晃的心烦,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有话要说,纪山在距他太近的地方急忙刹了脚步,心头无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其实还是担忧路岭的眼睛,又怕说出只会惹来他愈发的冷漠,兜兜转转,最终就变成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路岭却再没有机会可以回答他了。路岭也许的确是有话要说的,但到底也没能说出口来。他来救他是犯了最大的错误,同路岭再重新接触的那份隐秘的喜悦淹没了纪山,让他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纪玉楼,而只有路岭一直还是他心里的路宝棋。他在内心深处其实会感谢亓蒲,哪怕立场敌对,是亓蒲给了路岭某种程度上继续做个小孩子的机会。但这份遗忘和这份感谢从产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付出代价,过海大桥的数百米之外,一座四层平房的顶楼上,举着望远镜完成了激光测距的男人检查了气温、风向与风速,向身旁的同伴提供了枪械弹道的最终校准数据。

准星红点出现在路岭眉心的下一刻,几乎是毫秒之末,纪山以他多年来在生死两道游走的本能和直觉将路岭飞快地抱进了怀中,伴随对讲机里懒洋洋一声“Gocha”,执行命令的人按下板机,精准,冷静,弹道系数零点六七五,射击精度零点三角分,间不容发,一枚马格努姆步枪弹在眨眼之间排空而至,雷霆万钧,带着足以使肉体粉身碎骨的力度迅速地、无情地穿透了目标的头颅——

想起路宝棋十五岁和他赌气的那一次生日。

想起长洲岛夜市上路宝棋剥虾时嘴唇沾上的一圈亮晶晶的油渍。

想起《柳浪闻莺》的小调里路宝棋爬到窗边光着脚丫摇头晃脑跟着哼的样子。

过去藏在阿姐身后雪团一样的小朋友再过半个月就要满十七岁,纪玉楼如能在最后一刻回望自己从前十几年的人生,画上句点时便会明白,如此已是最好一样结局。醒来与阖眼,望见的永远是这一张至今未能看厌的面容。肉块和脑浆劈头盖脸地淋了路岭一身,未等他做出任何反应,第二枚子弹便已紧随而至,以同样一种方式击穿了他的胸膛。

告别的终场来得这样仓猝,上一分钟他们仿佛还有了冰释前嫌的可能,然而再不必想,事已至此,一切的恩怨仓促间都消散在血泊之中,剩下只有血与血之间温暖而不分彼此的交融。

微风吹走的人间梦幻常多于天上的白云,异国的晴空依旧是蓝得这样好看,有人说爱令死变得比生简单,路宝棋只是感到如释重负,只是仍然会想,能不幼稚就好了。若他能像Eli一样游刃有余地处理所有事情就好了。倒在纪玉楼的怀中,最后一次、仿佛也是第一次望向了纪玉楼,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也只能到此为止,只是谢幕一刻,再一次望向纪玉楼,仿佛他又可以成为了那个最天真、最无忧的路宝棋。他们从哪里来,最终便要回到哪里去,一切未完的、复杂的故事都不能够再打扰了他们。

今生今世到此为止,死亡是永远的庇护,至少尸身相垒的此时此刻,只有重聚,再无分离。

若他一生皆是童话故事,童话如此收场,已是不能再好、不能再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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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永远喺埋一齐:永远在一起。

茄哩啡:龙套配角。

大哂:大过所有的东西,譬如“有钱就系大哂”。

揸fit人:话事人。

冇几耐扮大袋:大袋,大人物。

你lan远啲:你滚远点。

Numberone有纹身:调侃黑社会有纹身。

奀皮:顽皮,多讲给小朋友。

帕格尼尼操练曲第三首:二十岁时李斯特因情所困,祷告后返程时无意买票观看了一场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出,为其魔鬼般的琴技所倾倒,重振旗鼓,宣称「要做钢琴上的帕格尼尼」,次年完成根据帕格尼尼《小提琴协奏曲第二号》第三乐章《钟》改编的钢琴乐曲。

[1]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微风吹走的人间梦幻常多于天上的白云。

[2]杜拉斯《广岛之恋》:爱情使死比活下去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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