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地界,死人成为最不新鲜一件事。殡仪馆一日几则预约,遍体鳞伤之尸身弃掷街头,无人认领,刊登讣告挤满报页公讯一栏,生时无人记传,死便更难惊世,云淡风轻,黑与白是七色底色,最低调,最沉寂,基调之寻常,麻木不仁,平庸到了再激不起感官反应。或车或足,穿行街道,三五步一拐角,红灯黄绿青紫靛,花花世界与风沙巨浪扑面而来,婴童嚎啕落地,牙牙学语,是白纸,是空瓶,是海绵,容量有限,数十年间,饱饮苦难,情感,痛楚,喜悦,寂寥,悲哀,太平闲人,满而溢出,疲于奔命,满或压抑,再有潮涨潮落,吸不进了,容不进了。哪怕言爱者亦是自私,让不得便让不得,唯独柴米油盐,股价基金,系关眼前,至于旁人是死是活,日子还是照旧地过。浓墨重彩,钢筋水泥,墙砌的森林,都市爱欲,受了伤,跌了跤,难道还能晴空白日,任性地大哭一场?那末哭也哭了,擦了眼泪,日子还是照旧地过,总要站起来,总要谢幕的。
但有名有姓者,一滴水落于吸饱的海绵,犹有千钧之力。整座香港,一部分人睁开眼,愕然之至,死讯如啸潮,势不可当,浩浩汤汤,沸沸扬扬,一夜间身份迅速确认,远从粉岭、西贡,近自旺角、太子,五十年里明恩暗怨,一朝倾军过海,中环地界,陈尸于堂,祭拜上香,关公为鉴,城隍诉冤。大小媒体闻风而动,不请自来,刺杀者精通人体,枪法卓绝,十六枚子弹,只留三样孔洞,遗体受损最低,保留离世尊严,洗去一身血迹,面目清晰,安详长眠,威仪赫然。
林然出殡的消息传至香港岛时已是五月份,亓蒲身处一间温暖明亮的桥牌室内,四人德扑正玩到第十一把开局,八张起手牌发毕,指腹于花面缓慢摩挲,翻起十分之一牌角。马仔附耳低声,语速飞快,藏不住亢奋,亓蒲视线仍盯在指尖,点一下头,他坐关煞位,翻出一张红桃7,Raise提注,八风不动,天塌下来都等赌完这场再谈。陪他消遣这午后时光的都是不差钱的主,但奖金池被他翻得实是太高,待至倒数第二轮,牌桌上已只剩了他与面前的无头咸两个人。
无头咸是个精瘦的高个子,漆白的脸,鼻骨与脖颈都同甩过的死面似的又直又长,上半身挺得板正,哪怕端坐,视觉上亦与身旁立候的马仔近乎齐平。此刻荷官沿桌面飞了张牌到他手边,他掀起方扫过一眼,便又迅速摁回了桌面,对上亓蒲转来的目光,狡黠“嘿嘿”一笑,无厘头之无头德行,道:“Eli哥哥,你仲有几多钱?”
亓蒲在心底过了一遍手头与桌上已知的公开牌,答道:“七万。”
到最后一张牌发出前,无头咸便冲他一挑眉,得意道:“我下你全部,七万。”
亓蒲笑了一声:“下注沙沙滚,Bluff factor啊?”
起手扣八,公共牌减四,削牌去三,加上前几轮示众手牌,无头咸只有再度拿到红桃才能压过他,赢面七成,牌力领先。算完无头咸拿到红桃的几率,要输可不容易,咬定对方是欺诈偷鸡,他转向荷官略一点头,“Call,发。”
河牌入手,咸云池孤注一掷般,等也不等,飞快一翻,随后登时“霍”地一声跳坐起来,喜气洋洋地吹了记清亮的口哨。“成花,”红桃皇家同花顺,三十巴仙不虞,二十六万奖金池,咸云池笑得一团长面全盘圆了,“gorgor,畀钱!”
这一串皇家礼炮炸得亓蒲措手不及,他坐在原位,好半天才缓慢道:“都归你,兑去吧。”
咸云池将桌上的筹码扫进下摆,姑娘提裙摆似的提衣角,兜着这么一大把树脂小圆币,晃晃荡荡从亓蒲身旁经过,低下头来瞅了一眼他面前的手牌,大惊小怪道:“四张红桃,就差咗一啲,噉你都可以输畀我啊?”
“好彩有礼炮,唔好彩四张红桃,我唔好彩,”亓蒲说,“愿赌服输。”
亓蒲今日把把不走运,得闲找熟识解闷,赌池却输掉将近百万,咸云池笑道:“臭住脸做乜,今晚我作东,748的士高,等下一齐食饭,换场继续玩啦。”
一旁早早弃牌,吸烟吸得满面云雾缭绕的季少风插进话:“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晚上叫几个细佬,Eli哥哥咁靓仔,姣下都大把机会发围。”
“发乜围,”亓蒲还沉浸在最后一局的失利,面对好友调侃,语气兴致缺缺,“输咁多,冇胃口。”
“哎呀,”咸云池撞他一肘,不敢动作大,只怕掉筹码,“你失恋呀,我哋都识,都明,唔好讲喇,好耐冇见Eli哥哥,唔讲呢啲,一齐食啊,我等下就订台,就喺铜锣湾。”
咸云池个高到出室都要弯腰,言毕出了门换钱去,屋内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季少风和虞争两个,偏偏季少风吸烟都能飘飘然似吸大麻,丢下那么一句便懒得再开口,虞争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亓蒲环视一圈墙边马仔,方给他传过林然出殡消息的那位接了他的视线,脚步迈出一半,被亓蒲目光一定,又颤巍巍地哈了个腰,并回脚跟,不敢上前多问了。
赌完这把也不想谈。
大厅传来咸云池爽朗的笑声,亓蒲猛地踹了一脚身侧的空椅子。
椅子飞到墙角,动静咁大,虞争抬起头,听见亓蒲道:“边个话畀你哋我失恋?我斩死他。”
虞争登时露出为难表情,仿佛不知从何答起,对面的季少风瞥了虞争一眼,对亓蒲说:“仲用人讲?你系闭门不出,定系唔睇报纸,唔睇电视,唔知自己个事传得风风雨雨?”
“你同林家嗰啲劲仔上演十八禁,边个唔知,人哋老豆死到尸都发臭,你仲嗌我哋出嚟打牌,你唔系失恋,散乜心。”
“大半年都唔露个面,湾仔都冇你人影,唔系沟新仔,唔通系结扎?以前你跳一晚勾一个,厕所当宾馆,着裤上身就走人,宜家收心当模范男友,失恋怕乜,讲实话我哋又唔会笑你,要斩去斩你前度,在这发什么火?”
季少风一通说完,亓蒲还未接上话,换好钱收了支票的咸云池便神采奕奕地大步闯了进来,在亓蒲肩上重重一拍:“倾乜啊?再来一把?撤啦!”
季少风咬上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披肩,伸手搀了虞争一把,虞争坐定不多动,起也起得吃力,走步时半只裤管软绵绵地馁在左腿上,一瘸一拐,半肢残疾,陈年旧伤。连虞争都挪到门口了,咸云池回身一看,亓蒲还立在桌边,低头翻着一只烟盒。
咸云池马上便认出那是季少风的东西:“阿风你真系迾辈,乜都落。”
亓蒲衔根烟走过来,侧首从季少风嘴边明亮的烟端借了火,从他手里扶过虞争,催道:“走。坐谁车?”
只有咸云池是自己开车来,两名司机等在路边,皆被打发回府。咸云池开越野,底盘高,不好上,亓蒲打横抱起虞争,送他进了后排,挨着对方先季少风一步占走邻位,坐定又脱下外套披在虞争的瘸腿上,而后装作看不见立在车边的季少风从头顶射过来的眼神,“啪”地一声甩上车门。
见季少风冷着面矮身入副座,虞争叹了口气,向亓蒲道:“你同阿风气什么?他就是有病,又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冇同佢嬲,睇你抵锡,想你,想同你坐,”亓蒲捏着烟,揣过他的手道,“唔得啊?”
虞争道:“你都好耐唔搵我哋,我哋都好想你。”
“Call佢唔覆,嗌佢唔嚟,”咸云池在前边笑道,“Eli哥哥系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咸云池订台在东角崇光百货的日料店,几人从渣甸离开,傍晚时分,堵堵停停,七时方至轩尼诗道,季少风马上讲句“我来”,咸云池在路边找人泊了车,交过车匙时虞争臂弯还在亓蒲怀里,从车前绕个面的三五步工夫,虞争就又被季少风搂过去了。
季少风盯着亓蒲的眼神像防着他抢人,咸云池受不了季少风这副唯虞争至上的德行,也就是欺负虞争腿脚不便,不大反抗,嘀咕着人家的腿不就是你打断的,凑到亓蒲身边揽过他的肩头便往店里走:“阿风索嘢索到嗨咗,脑笋未生埋,唔好理佢。”
第一盘刺身呈上桌时亓蒲掸烟灰拾筷,他才反应过来,奇道:“等下,你食系阿风支烟?有pot啊,你唔系戒咗?”
亓蒲筷尖去挑芥末,答得心不在焉:“我失恋啊。”
卡座对面正同季少风争执能不能吃生食的虞争转过头,从与季少风无意义的对话里抽开身来,道:“你真系break up咗?Newspaper讲系真嘅?”
“报纸讲乜我都唔知,我真系冇睇,点知系唔系真嘅?”
咸云池道:“上次曝光你嗰个记者,后来冇再报道,都冇人够胆写八卦版,我哋都系估自之前个内容,况且最近头条都系新记,林生一死,满城风雨哦,人家爹地出殡,你都不去陪,肯定感情早都黄。”
亓蒲垂眼盯着手指,继续往刺身上淋青柠汁,季少风突然说:“嗰记者死咗,你哋都唔知?”
亓蒲道:“当然是季少先知,成报六成都系你家持股。那篇报道不是你点头,怎么会放出来。”
“你以为我当老板还是当主编?每篇报道我都要过目先发?”季少风反问:“你唔想知佢系点死架?”
咸云池马上说:“哎呀,个人把口咁贱格当然系等天收。”
季少风道:“新界北,上个月,连环炒车。”
“问乜问,我屋企只狗仔做嘅咁,”亓蒲将自己装飞鱼的瓷盘推到虞争面前,“何况人死起真系好容易,炒车猝死中弹都系挂柴,大惊小怪做乜?”
咸云池一惊:“叼,你只狗仔?骨痹到啊!佢仲为咗你杀人?连环炒车,殃及无辜,不怕下地狱?”
季少风说:“Eli哥哥去边都系万人迷,从前铜锣湾舞场度几多人想做gorgor嘅狗,当初阿争都差啲畀勾走,连我都够胆要杀,枪口都抵到我太阳穴,哥哥条仔为佢杀几条人,湿湿碎啰。”
“Up完未?”亓蒲睨他一眼,“你索嘢再食猛啲,唔使阿争冧你,迟早你都扑街。”
虞争皱起眉,在季少风手背上拍了一下。
餐后咸云池格外懂事,额外叫部红鸡令亓蒲与季少风分开搭乘,虞争大抵是饭桌上被季少风忽然提起过去旧事,后半席都未睬他,换场时直截将手搭上亓蒲臂膊,同他钻进较矮的计程车里去了。
亓蒲嘴上与季少风不对付,但取他的烟也不讲客气,烟不离手,点着便放下车窗。他不找话,虞争更不会主动开口,748的士高在九龙金巴利,他的地盘。过海尚远,路程稍长,两侧霓虹灯景,火树银花,电光幻影一般,车身于轩尼诗道穿梭飞行,双线四白道驰骋外开,车内夜间电台无边际漫话访客情感云云,像背景白噪音,忽远忽近,偶有一二道电流波动,虞争难得不适应安静,频频转头,见亓蒲指间一段烟灰不断被风吹泯,仿佛他在神游,不过是手里需要一个习惯,一直忘记要吸。
只是衣兜里BP机方一震动,他将手伸进口袋的动作速度又像是一直在关注着来电讯号,像是根本未曾分心。然而按启扫过一眼,掏出有多迅速,放下便有多缓慢。虞争犹豫半晌,道:“你系度等紧佢?”
问话像被风声一齐吞没,许久过后,车已过海,亓蒲松手丢了烟,才道:“冇啊,佢唔会再搵我。”
“佢一定好忙,”虞争想了想,说,“佢阿爸今日出殡,人人都好忙,佢得闲一定会搵你。”
亓蒲笑了:“我都没讲是谁,你就知道了?”
“我上周刚回香港,阿风就同我讲你的事。”
“是吗?他讲我什么?”
“讲你比去年瘦好多,他当面不会说,但他都有一直挂住你。报纸亦是他拿来给我看,他都有留,还要找那记者谈话,去找才知道人家出车祸。”
亓蒲没接这话,目光下移,停在虞争盖着季少风披肩的膝头,道:“你的腿一直没有好?”
“没办法的事,一直有看医生,阿风每个月都带我去。但我知道没有用,阿风怎么会让我好?”
虞争说什么话始终都是轻声细语的,像是去年害了风寒,恶化成肺炎,一场大病过后,不仅落腿疾,亦落心疾,说快句子便要喘息,所以做什么都比常人慢上半拍。当时季少风管亓蒲借走几条马仔,亓蒲不知他作何派用,待翌日对方归还人手,才知季少风是在虞争公寓里给他打了一针麻醉,随后让马仔们用木棍打折了虞争双腿;咸云池最先收到消息,紧赶慢赶将虞争送往医院,但虞争最终还是落下左腿残疾。虞争三句不离阿风,亓蒲听了他的解释,说:“阿风是爱你。”
“阿风是太爱你了。”
计程车停在金巴利道,虞争搭着他的肩,拖着右腿缓步移下了车。咸云池后启程,车速却更快,与季少风已经等在路口电话亭旁,见到二人便大步走过来,虞争看着仍在原地的季少风踩灭烟头的动作,对亓蒲说:“我知阿风爱我。”
所以大部分时候连拐杖都没有令他用过。亓蒲在舞场里最先认识便是虞争,后来方因虞争与季咸二人逐渐熟悉,而过去的虞争是他在香港见过交谊舞跳得最好的男生。虞争再不跳舞,舞步跳得最好的便成了季少风,季少风与亓蒲分享毒品吸食方式,某种程度上相投相似,亓蒲从前一度怀疑季少风是精神失常,嫉妒蒙心,直到虞争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他同路岭——路宝棋与有备用匙的咸云池一齐为对方准备了惊喜,无预告突袭一般登门造访。
白建时道四十七号的天池复式豪宅,离尘不离城,顶楼千呎天台,一望无际夜空,黑之晶莹原色,阴霾而湿冷,剔透如幻梦,金造的幻梦,一幅铂金脚铐,手臂粗的锁链,从雕花门廊一路延向无水的泳池。池面层云翻涌,纯粹的夜,纯粹的白,底部是压实的棉絮,上部是铺满的天鹅羽,瑰丽之翳影,乔装之诗意。虞争长衣长袖,着乔少风的订制徽标衬衫,半身赤裸,侧颈细白光洁,左腿遍布鳞伤,旧是结痂的刀疤与发紫的淤青,新是烟头的烫伤与泛红的掐痕,刺眼以至目测便清晰得足够骇人。咸云池毫无意外,立刻止步转身,非礼勿视,路宝棋抬手捂住眼睛,八条宽缝留窥,与亓蒲一同见证了随后乔少风自池边从跪地膝行到双手双脚爬向虞争,捏起他的下巴同他接吻的画面。
季少风确是蒙心,却非因舞生妒意。他对虞争病态的占有与姜虞争还以的畸恋,二人纠缠的方式简直无有容许旁人置喙之余地;旁人中亓蒲又最无指责立场,换作他后来去得到一个人,手段同样未见高明。
748的士高新近开业,张灯结彩,几道之隔就是殡仪馆,亓蒲得知此事还是季少风酒过三巡,推开亓蒲身旁同他亲亲热热的年轻男孩,将一份报纸拍到他怀里,“第七版,你只狗仔,有佢相。”季少风自己的烟盒空了,就来亓蒲口袋里摸索,碰掉传呼机,当即被亓蒲拗了手腕,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躝开”,季少风见亓蒲俯身抻长了臂去捡,包间里光线昏暗,便与他拳打脚踢地捣乱,亓蒲指尖下捞许久,遍寻无果,忍不住提高音量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姜虞争!过来!”,音箱轰鸣,虞争听未听到不要紧,季少风听到后立时骂了他一句便走开了。
拾起传呼机,仍是无有新留言,灰灰暗暗一方屏,亓蒲拿着报纸借道往外走,到灯光稍稳定的走廊,翻至第七版,逐字逐句读尽。近来新记相关所有报道,哪怕他不去找也有人送到面前,杨月娇在枕畔说来说去都是岛内八卦。他给她一一讲解不同社团区别,说新记的事我不清楚,无办法为你答疑解惑。第七版打头照片是殡仪馆门前,两侧保镖为向潼清道,人群分流,向潼正装肃穆,略微转首,目视镜头。记者抢问死因是否私人寻仇,他面对所有问题皆答无可奉告,即便仅是抓拍,吃了闭门羹的记者标题都赞他翩翩君子骨骨官仔。季少风旗下笔者仿佛都有以貌取人陋习,地位与资产全是光环,令杨月娇这种浪漫女性受众时常产生不该有遐想,对他说连陪在Ryan身旁那位形影不离保镖都咁劲咁靓仔,点解黑社会个个又正又型?每张照片都被杨小姐呈到他眼底,杨小姐只见金玉其外,不厌其烦无数遍感慨,亓蒲每不想看,身不由主目光却会转至,看不见报道主角,最先锁定总是保镖,仿佛是对方存在感太强烈,一面低头一面侧脸一面背影,拉长镜头像素不够清晰也无法忽视。
身不由主。司文芳让他离开香港,不叫避难,度假散心,但始终无人登门,仿佛他的罪行已然瞒天过海,毕竟差人查案要查到地老天荒,亓安找顾问搜罗一叠旅游手册,他却对这座都市忽然有情,依依难舍,一改过往闭门不出,呼朋引伴,全城游览,绝症末日,今朝惜度之狂欢。狭窄街道,陡峭高坡,路面上地基线与禁泊区跳跃之黄,褪色亦明艳,纵横交错,风雨琳琅,乱得可爱,蜘蛛结网,炭烧烤架,最后是Waffle松饼一样蜂蜜色的高饱和度世界,闹市漫步,清空的心绪被色彩填满,只剩张扬原始的视觉冲击。
他半个月前在游艇会偶然重逢方从舞场离开的季少风,季少风正醉酒,要归家,邀他到渣甸小坐,找人将他的魔鬼鱼开回半山,搭上季少风的车,沿告士打一路南下,交通岛前季少风忽然才想起要紧事,虞争到三藩出差,他于铜锣湾颠倒厮混几日,出门前没带钥匙。一刻间大麻制造幻觉,同病相怜,成为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不然同我去酒店吧?面对季少风一时兴起提议,亓蒲看着他说我不做下面那个,季少风大手一挥,不必勉强,喊两个弟弟仔来,我哋四飞。结果手提拨出号码,无一接线。亓蒲道今日周末,你想约的早都有约,心不在焉看向路边,穿水蓝色长衫的真光中学女生三五成群,踩人行道左顾右盼过线,像一群驯良可亲的小小蓝知更鸟,亓蒲心念一动,说不如去虎豹走走。
徒步上山,虎豹别墅豪宅内一片大型花园,假山石前流水瀑布,潜荟葱茏,三三两两行人,夜间散步闲聊,扯儿带女,早恋拍拖,乘荫倾计,小朋友绕着喷泉追追打打,池边笑笑闹闹。亓蒲喊了季少风一声,回头见对方落后许多步,捧着手提还在坚持不懈地拨号,似乎终于有人接线,他正醉熏熏地讲个不休,再听不见亓蒲说话,索性也不再管他,独自步入山洞。
望向两侧壁画上的阎罗殿,十八层地狱,他记性至佳,犹能忆起童年时陪他到荷兰的广东姆妈,睡前同他讲过的中国神话。善谎者拔舌,杀生者裸身上刀山,逃脱法网者见镜孽,走入歧途者投血池,虐畜者受万千轮牛角顶撞蹄足践踏之痛,自尽者入枉死而永世再难为人。仿佛因画中受刑之人皆是赤身裸体,色如肉藕,金玉剥尽,凡人祛魅,无所依靠,观之便格外有人如刍狗之感,代入而切肤之痛。他一路仔细观摩,仿佛在为自己判刑,他编谎又滥杀,也不知地府是否讲究数罪并罚?
走回朗朗月空之下,未留意门前还有浮雕,漫天彩绘神佛,他一扫眼就遗忘,光明的东西于他都无办法共情,或慈悲,或怜悯,或敬畏,或自惭形秽,这些语词哪一样背面不是软弱,哪一样落到身上,他还能走到今天?再抬头搜寻,季少风还在讲电话。
一万公里之外,相隔一整座太平洋,季少风打国际长途,话费阔绰,只是听一道不清晰的呼吸声。虞争于California St打横车胎,泊于倾斜街边,立在与鲍威尔道的接驳路口向前望去,竖直的两侧高楼紧紧裹挟着一条仿佛从天际线里绵延地倾泻而下的六十度长坡。若景观完全一齐颠倒了,异样平行反而不奇,偏偏建筑巍峨不动,似乎唯有路上行人怪相地摆错了自己位置,被天父斜提过来观赏的一条人间路,无数条相同的此方人间的路。此方是清晨的三藩,浴在粉紫色的光彩里,唯一一点异色,是视线末端金门大桥与松糕黄的新日,虞争还不习惯这种高难度停车,检查三五遍,才困倦至极地应了一声“阿风”,一面缓慢地拄着拐往酒店走,门童已熟练地上前帮扶。方结束从前夜开始的通宵会议,十二人围坐一间办公厅里轮流讲解paper,后半夜骤雨终歇,他喝掉第三杯浓缩,回到室内,草稿纸上用中文写强行拉进Physical Distance不见得就能提高学习效率。这种强人所难仅由季少风适用,翌日航班回港,还要汇总报告与打点行囊,虞争食欲被疲惫压至最低,只想洗漱后先睡七八个钟头,但季少风仍在漫无边际地讲着,虞争分不清他是吸多了还是酒醉,偶尔换成西班牙语,低声而快速地给他念一位阿根廷作家世纪初的情诗,忽而又换回广东话,家长里短地抱怨,仿佛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可抱怨的家长里短。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沉默的喘息,食过大麻后的喘急,若非亓蒲在一旁叫了他的名字,虞争险些以为季少风在路面上便开始借他的呼吸自渎,完全是季少风能做出的事。亓蒲走近,听见季少风在喊阿争,便同虞争打了个招呼,虞争认出亓蒲声音,让季少风转交手提,刚要答话,季少风却突然一声不吭地收了线。
亓蒲想下地狱时季少风一定是和他做狱友的那个。
重读一遍第七版的报道,回到包间卡座,季少风在替输骰的虞争挡酒,十盎司干邑,倾杯见底,咸云池大呼小叫起哄,揽过亓蒲带他一起鼓掌,亓蒲在这样场合待久总是手痒,格外想打游戏机,鼓过掌还是手痒,指尖摸到桌面上去寻季少风新开一只烟盒。“蒲仔,不如嗌杨小姐过嚟,”咸云池笑吟吟地按住他手背,“一齐玩啊。”
“乜杨小姐?”亓蒲一愣,咸云池提醒他:“杨月娇。”
“烦到西甘,边个成日影我?”亓蒲推开咸云池的手,抖出烟支点上,“杨月娇都写,海岛偷食都写,点解你哋信一个唔信一个?”
咸云池笑道:“唔使问阿贵,Eli哥哥又唔中意女人,都冇出街,我哋都知你只系玩吓,绯闻女友咯,但你都陪人哋林家哥哥仔去大陆——”咸云池点一下他的心口,拖长话音,“咁中意佢,分乜手?号码俾我,唔嗌杨小姐,咁我帮你嗌哥哥仔嚟,有乜拗撬,我当鲁仲连。”
(有什么矛盾,我当和事佬。)
亓蒲道:“你知唔知今日林然出殡?”
咸云池点头,亓蒲将报道摊开在桌面,指向照片上护在向潼身旁的林甬,“呢系林然个仔,偷食戏另一位主角。”
“我知佢系林然个仔,”咸云池不解其意,配合地探头凑近,光线迷离,看不分明,他胡乱拍了拍画面中的人,“Friend,节哀。”抬起头又问,“So?”
身旁是季少风点的蓝调节奏,蓝色灯束流转在亓蒲面上,光影鬼魅,那头季少风拽起虞争,半搂半曳,放慢步调引他同舞,仿佛虞争没有痛觉,这头亓蒲同咸云池对视几秒,告诉他:“林然是我杀的。”
咸云池一愣,许久过后,才说道:“原来你真是爱他,还留他爸爸全尸给他。”
凌晨一时半,他与咸云池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二人分享同一瓶干邑,一齐望着舞池里的季少风。季少风脱了皮鞋,只着一双天丝棉黑袜,开屏一般拉着虞争,最残酷的安徒生童话,他是踮足旋转的芭蕾舞玩偶,腰际柔软而脚背有力,拖起虞争的指尖,在断足的锡兵面前,舞出一个漂亮的埃沙贝。鼓点低沉悠缓,歌手嗓音沙哑,乐队女和声伴唱,季少风点划里后趋,距离忽远,一丈之外,含笑望向虞争。他在原地擦过巴特芒汤纠,低倾重心,左臂抬至肩线,右手如拉弓一般朝半空舒展,足尖碎步,再度接近,步法灵巧娴熟,虞争目光闪动,似有隐痛,倏然垂下视线。
支曲舞毕,瓶酒饮尽,季少风当着众人的面与虞争拥吻,亓蒲夹着烟的手往嘴边送,咸云池余光注意到他动作,转过头,捏正他下巴,皱眉说:“唔食啦(别抽了)。”
“分手就分手,忘了那个他,”咸云池说,“全香港你中意边个,今晚我都给你叫来。”
“好,我攰到死,想返屋,中意床,中意司机,”亓蒲摇摇晃晃起身,碰倒脚边空瓶,叮叮当当一片响,“你叫来畀我。”
“饮都饮到醉,仲返边度,半岛订间房,喺九龙瞓啊!”咸云池话落扭头,抬高音量,冲舞池里胶咀两位喊了好几声,虞争刚有一点偏离的动作就被季少风按回去。咸云池简直怕季少风当众宣淫,抄起一把桌面上的骰盅,眯眼瞄住半晌,扬手横臂一甩,像石打水上漂,自觉有侠客放暗器之潇洒,然而准头不幸偏离,是季少风揽着虞争旋身避开。咸云池再接再厉,屡试屡败,颇感丢架,直起鸡皮疙瘩:“阿风真系有病,醉成噉仲懒有型(耍帅)?”
一回头再看身旁那个也跑丢,再找见他已经走到吧台,倚在柜前,衔着烟边同一位舞女打扮的小姐说话一面掏出皮夹付账,能与他与季少风成为好友,醉到何种程度,表面型都要型。咸云池亦未少饮,挨到亓蒲背后,也不管他是在说什么,勾肩歪头便在他脸上用力地亲了个响,二奶似的怒啤舞女,等别人惊吓一般快步走开,才对亓蒲大小声斥道:“唔系讲中意司机?仲叫鸡?收心啦Eli哥哥!”
“你系痴线定系脑入水?”亓蒲被他强搂着往外走,头疼地骂,“人哋系呢度老板,我手下个人,我叫鸡会搵女?你谂嘢用脚?”
“我点知,超短裙啊!”咸云池理直气壮,“咁你同佢讲乜?”
“出便有人搵我,等咗好耐。”
“等咗好耐?点解唔早讲,边个啊?”
“我喺度问,你就嚟。”亓蒲将烟在他衬衫领口狠狠摁灭,烦道。
“我刁你卤味啊亓蒲呢件系新衫赔钱啊——!!!”
门童为二人拉开旋转门,咸云池还在哀嚎,亓蒲方要回嘴,视线就瞥见街道对面停着的一部黑色轿车,夜半冷风刺得人直打激灵,咸云池伸手就来掐他脖颈,尚未得手,脸上猛地挨了亓蒲一掌,扇得咸云池登时一呆:“你他妈还敢打我?!”
亓蒲说:“我饮多眼发晕,你帮我睇下马路对面嗰部车车牌,系唔系1818?”
咸云池嘴上嘟囔“1818?5714,我斩死你啊!”,不情不愿顺他目光望去,而后揉眼复睁,又是一怔,喃喃自语,他妈的,今天撞鬼,报纸活了。
守在门边的马仔走上来要同亓蒲解释,被他一抬手拦下。头顶天幕沉闷一色,被明黄路灯与蓝紫色霓虹灯牌分割,斜倚车头一道颀长身影,肩量宽阔,嘴边雪茄一点阒然火光,照亮他刀削般侧脸,左眉峰被一道旧疤截断,像在等人,又像只是停在路边食烟,谁也未等。
1818是林甬车牌,最先望见亓蒲和咸云池的却不是他。另有司机从驾驶座步出,拉开后排车门,毕恭毕敬,迎下第七版报道相片上那位主人公,向潼正装未换,肩披及膝风衣,一身漆黑,唯有领带与垂在身前的围巾素白,他向亓蒲望来一眼,平和地微笑了一下。见他落车,林甬方转头回身,陪护向潼身侧,穿行路面,全如新闻,仅以保镖身份,视线扫过亓蒲时与扫过咸云池或任何一位马仔都没有区别。
眼见对方由远及近,马仔还是硬着头皮向亓蒲飞快道:“大佬,我们不敢让新记的人上楼。”
亓蒲方说了句“没事”,咸云池就啧了一声,道:“痴线,新记就算砸场还能让话事人亲自动手?”
“好久不见,亓生。”
向潼在二人身前几步远处停下,亓蒲看了他几秒,笑说:“大家都是合作过的关系,怎么还喊得那么生疏?好久不见。”
咸云池醉眼朦胧,极不礼貌地凑近打量了下向潼,说:“你好啊!大佬得闲来饮酒?”
他甫一说完,鼻尖就撞上横来的一面手背,Eli那位传闻中的前男友冷淡睨他一眼,直到咸云池退回原位才收起手,咸云池看看向潼又看看林甬,牙疼般皱了一下脸。
向潼仿佛是没听见咸云池说话,只望着亓蒲:“不知亓生今日得空吗?”
“正准备回家,你要约我?”亓蒲低头看一眼表,“现在这个时间,不大方便吧。”
向潼说:“我这边没什么不方便的。”
“我们不方便啊,”咸云池立刻兜过亓蒲肩膀,“半夜两点约人,大佬,就算对我哋Eli哥哥有D野都先后头排队啦。”
“我没有排队的习惯,”向潼朝着斜侧方的林甬微微偏了下头,快到看不清他拔枪动作,向潼话音尚未落地,林甬已经扣下扳机,子弹擦着亓蒲与咸云池耳边空隙击向身后旋转门,枪支消音无声,唯有玻璃落地的清脆动静,向潼说完下半句,“我们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今日亓生即便有约,最好还是同我们回元朗坐坐。”
咸云池残余酒意顿消,彻底一阵清明:“警察抓人都没你们这么不讲道理。”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那个样子,”亓蒲看着向潼,“比较可爱。”
咸云池转过头接他的话:“听到未,人家讲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我看你和新记纠缠好深,到底是喜欢哪个?”
“哪个都可以,哪个我都欢迎。”
两人恍若未察林甬仍举起的枪口,咸云池甚至在身后传来季少风骂声时回头对他吹了声口哨,“阿风快点,来看真人,蒲仔前男友啊!”
“他妈的,玻璃谁弄碎的,我老婆脚不好,怎么过,我砍死他啊!”
咸云池兴高采烈道:“好啊好啊,过来砍,人就在这里,揍他啊!”
季少风吸完大麻的劲尚未结束,自己走个三两步都好似没骨头,打横想抱虞争亦抱不稳,还是虞争皱眉推他一把,说我自己走,亓蒲示意门口马仔进去帮忙,又朝向潼笑:“宝贝,有什么要紧事不如这边直接说,你也看到,我朋友都喝多,没人照顾不行,我实在抽不开身。”
咸云池也跟着他喊向潼宝贝:“我们Eli哥超抢手,不提前预约,你拿枪来也没用,小朋友,做事要按规矩,Friend排第一,EX排第二,你知不知什么人才能插队?天大地大,阿嫂最大,不如你亲Eli哥一口,我就喊你一声阿嫂,你亲他一口,之后讲什么我都点头,你要绑他我都帮手。”
金巴利不是偏远郊区,林甬手中枪支更不像模型,有醉熏熏酒客左搂右抱,带两位小姐下楼,饱食餍足准备离开,撞上黑帮对峙现场,吓到掏出大哥大立刻按九九九,前边季少风已经走到亓蒲身旁,做出与方才咸云池同样倾身探头动作,先望向潼,一点头,“我认识你,”绕过枪口,再去看林甬,结合照片判断,最后回头骂起亓蒲:“叼你老母,你他妈又耍我,你不是不做下面那个?这人根本不是你口味,你搞什么?”
林甬眉心一跳,扳机差点就要按下,向潼难得还能保持冷静,对亓蒲说:“不是我要见你,这件事不方便在这里谈。”
亓蒲一脸没所谓:“这几个都是我熟人,没什么他们不能听。”
向潼沉默片刻,说:“林叔遗嘱里有一份亲子鉴定。”
亓蒲说:“所以?”
“鉴定意见支持向文和你存在亲生关系,他是你的生物学父亲。”
亓蒲闻言一愣,反倒失笑,缓慢重复一遍:“林然的遗嘱里放我和向文的亲子鉴定?他人都死到直,死之前还不忘给我安个爸?向文自己生不出来,就抢别人个仔?”
“我知道林叔是你杀的,”向潼说,“林叔遗嘱里还有一份手写谅解书,指明他不追究你任何刑事责任。”
亓蒲还没说话,季少风先冷笑一声:“有病吧,他说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谅解书?黑社会还写谅解书?无牌持枪还犯法呢,不如我也给你们写份谅解书?你同蒲仔讲有乜用,他又不懂法,差人最懂,看到后面那个肥佬未,人家刚报警,等下大家一起去警署饮杯茶,慢慢讲,讲清楚点。”
咸云池乐不可支道:“阿风你好贱格,讲清楚你回去好连夜安排人发头条啊?”
亓蒲作为当事人都先表态,一行人更是谁都不信,林甬的枪口除了惊到路人外形同虚设,虞争先前吩咐的马仔已将咸云池的越野开到路边,前男友看亦看完,咸云池推搡着亓蒲就要离开,走之前还不忘大大方方冲向潼讲句拜拜。
季少风懒洋洋地说:“向生,玻璃记得赔。”
巡警风驰电掣滴嘟滴嘟过来,远远望见748的士高招牌门前这一行人,又在丁字路口突然发生抛锚,咸云池今晚可真是乐坏了,说:“来金巴利堵你,蒲仔,你这前男友行啊。”
“——蒲仔?”
咸云池正往前走,掌心忽然一空。方按着的肩膀错身而过,比拔枪更快的反应,仿佛是下意识般伸手去留,那位好似哑佬的前男友原来也有保镖之外行为,可是咸云池望来望去在那张面上望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亓蒲被他攥紧右臂,扯及旧伤,感谢季少风的香烟,像是注射一剂麻醉,令他短暂失去痛觉,不生气亦未抽身,目光终于有一刻光明正大可以停在他眉峰,每一寸证据都记至清晰恍如昨日发生,他们真的去过泰国,这个人真的就是林甬。
他把一句台词来来回回再说一遍:“好久不见。”
“你等我一个小时?”
咸云池看他好似旧情一个月湮灭又复燃,没人开口,他自己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一支雪茄可以缓慢燃烧一个半钟头,尾端温暖的坚果甜香,气息近似黑蜜处理的帕卡拉玛咖啡豆,亓蒲很少会吸大麻,除了疲软无力外味道实是呛鼻,果然他贴近一说话林甬眉头便微一蹙动,说:“你同我道歉?你没有别的想说的?”
亓蒲说:“我不会和你们走,不管鉴定上写什么,不管是谁要见我,不管是你们一齐来还是你单独来,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你还想听什么?”
季少风难以置信地喊了亓蒲一声,而他只是温柔又耐心地看着林甬。
“亲口说谅解书上写的不是真的。”
林甬说:“只要你说不是真的,我就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良久沉默,只是注目,仿佛林甬用的是唯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亓蒲垂眼复抬,道:“只要我说,你就信?”
林甬未多话,点一下头。
善谎者拔舌,亓蒲想。林甬是不会同他纠缠不清到地狱了,林然是真的这么中意他,一句谎话都没对他说过,真相已然心知肚明,却连板机都不能扣动,只他一句话就可以颠倒黑白。他浅浅地笑了,说:“原来你只是想听这么一句话,你等我一个小时,我却等你一个月,你等我六十分钟,我等你三十一天。”
握起林甬执枪的右手,仿佛只是要与他再一次亦是第一次十指相扣,拇指相覆,哪怕吸到骨软,从来林甬对上他,卯力亦不敌,他压过他僵冷的指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没有半分留恋与迟疑,枪口对准右臂,毫无犹豫地按下了扳机。
亲密无间贴肤之距,子弹以千钧之力穿骨而过,截断二人最后肢体牵系,臂断如残烛忽灭,“可是你想听的,我说不了。我讲过,从今往后,再也不会骗你,我们按江湖规矩做事,我欠你一次,还你右手一只,此后你我两清,桥归桥,路归路。”
林甬面上血色褪得几乎比他更快,毒品原非麻醉,感官加倍敏锐。痛已难叙,亓蒲前所未有清醒,光与影层层叠落,唇依旧惨败怵目,他望着林甬,道:“我说欠你,不是因为林然。”
季少风一句脏话骂出声,向身后马仔咆哮“快call白车”,咸云池大步冲至,径直将亓蒲打横抱起,离去前他最后一句话音轻得飘如浮羽,似雪茄徐徐清冷灰烬,风中萦绕不散,缠绵悱恻,只是向林甬一个人说,隔那么远,却仿佛是在附耳低语,黯哑,低沉,柔情。
“林甬,多谢你这样爱我。”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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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译
沙沙滚:随随便便,马马虎虎。
Bluff factor:德扑里的诈骗。貌作胸有成竹,实则欺诈偷鸡。
姣下大把机会发围:姣,臭美、卖弄外表;发围,有点难解释,可以理解为失恋后勾新仔还击。
倾乜啊:聊什么呢?
趔辈:在说丢三落四的季少风马虎。
冇同佢嬲:没同他置气。看你讨人喜欢,想你,想同你坐,不行啊?
你都好耐唔搵我哋:你都好久没找我们。
索嘢:吸粉。
pot:毒。
我屋企只狗仔:我家那只小狗。
炒车:车祸。
挂柴:扑街。
骨痹到:肉麻到。
Up完未:说完没?
红鸡:香港计程车分漆三色,港岛区红车称红鸡。
虎豹别墅:假山石、花园、八仙洞穴皆因发展拆除,十八层地狱浮雕亦已重建,新墙面以技术影制。阎罗殿彩绘以家中长辈八十年代初游玩留影作为参考。
唔使问阿贵:明摆的事实。
攰到死:困到不行。
你谂嘢用脚:你用脚想事情?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此句引用自《佛说二十四章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