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靖阁的彩色琉璃拱顶将月光投在地面上, 影出斑斓的冷颜色。
赵晟看着那堆色彩、咂着酒,自言自语似的道:“同是光芒,投影相同、形状相同、就连位置都相同, 太阳的缤纷暖融融的, 月光却冷, 晏初……传了捷报来, 说没说何时回来?”
豫妃眼皮都不抬,只管给赵晟斟酒。
樊星应道:“王爷只传了捷报,陛……”他所指“陛下”是赵岐, 不敢继续说了。
赵晟刚睡一觉, 醒来就在喝酒,现在已经有点多了,干笑几声:“无妨,他怎么了?”
“他尚未给王爷发班师诏令, 想来王爷还会在北关守些时候吧。”樊星没再称赵岐作陛下。
赵晟感叹道:“庄别留一直在北关,这么多年与蒙兀拉扯不下, 晏初此去不过十几日,居然告大捷。满朝武将,没他一个文官顶用。”
“王爷在军报中谦称是时运所致, 他腾空登平, 以空城诱敌深入, 言说这非是旁人敢为的, 还自罪了一番。”樊星道。
“何罪之有啊, ”赵晟笑了笑, 喝两杯酒又问道, “他身子还好吗,提过没有?”
“这……”樊星现在不在“御前”伺候了, 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
“罢了,即便不好,他也不会说,向来对自己轻描淡写的。”赵晟摆摆手,摩挲着方竹报平安的腰佩,“御书房多宝阁的第二层屉子里有个牛皮小桶,是与政务无关的东西,让他们通融一下,拿过来。”
樊星领命,刚要去办,侧门处突然有人说话:“贤婿可以自己去拿。”
屋内人除了豫妃,皆大惊。
众人循声看,来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是左相苏禾。
他身边跟了个太监,面如冠玉、脸色比樊星还干净,只是整个人罩着层冷森森的凛冽,模样根本不像伺候人的主儿,正是福禄。
福禄目光落在豫妃身上,见她坐得离赵晟不远不近,向她微微颔首。
豫妃则没看见他似的,淡淡地事不关己。
“国丈为何在此,你如何从府里出来的?”赵晟站起来猛了,酒意上头,打了个晃。
苏禾低笑两声:“臣能来此陛下该高兴,这足能证明陛下未到山穷水尽之地,还有人愿意支援陛下。”
赵晟握紧腰佩几分,没说话,向殿外看,隐约看到院外站岗禁军的衣裳边。
“贤婿的出路不在那边,”苏禾一指后殿,“咱们火烧太靖阁,乱中取变,才有得胜之机。”
这夜月色甚明。
但皇宫大内有一方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内侍庭的监牢。
牢房在一座枯衰的院子里,院门匾额上只有个大大的“哀”字。为奴为婢本就悲哀,进了这地方是哀中之大。太多人被遗忘在这,出不去、不见天、被遗忘到死,像被丢在角落的垃圾,自行腐烂。
哀牢的值守戍卫正数着天上的星星犯困。
风吹着院中高树,响起有规律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
戍卫瞌睡得点了下头,搓搓冻得发僵的手,骂句街,换姿势继续站——守在这里祖上也是没积德。
风过空隙的声音,依旧颇有节奏,他心道:从前不曾听过这种鬼哭风,是哪里漏了?天亮让造办司派人来看看。那帮势利眼,能不能给仔细修?
正这么想,他忽而觉得颈后落了东西,很轻,大冬天的带着冰凉才格外明显。
他用手一划拉——什么都没有。
错觉吧?他想。
但确实有东西,祸首已经乘着蛛丝,悄悄逃远了。
片刻不到,困意像病毒一样蔓延,哀牢里外三道关闸的戍卫纷纷困得拾不起个儿,前后脚堆瘫在地。
人摔、兵器落,短促的杂乱声过,幽暗的空间重新陷入死寂。
哀牢大门外转出几道黑影。为首那人将一支细如鱼骨的金属针笛揣进怀里,再去戍卫身上摸出钥匙,直奔牢房最深处。
这牢幽深至极,顶到头是个独牢。
关着个破衣烂衫、头发花白的人。这人听见有脚步声,只睁开眼睛、望着昏黄灯火打亮的甬道,不动声色。
铜钥匙的撞响声音在哀牢深处环响,明显极了。
黑衣人打开牢门、解开那人脚镣,低声道:“章大人,外面变天了,苏相着小人放大人出去。”
章遮行刺赵岐失败,被关在内侍庭哀牢。他以为很快就得吹灯拔蜡,但并没有。好几天过去,他像是被遗忘了,平安无事。
他跟送饭的小太监搭话。
起初小太监不愿跟他多说,但他曾是大理寺卿,言谈气度不凡,比哀牢最大的官儿都有官样儿。小太监知道他是谁,渐渐也就乐意跟他闲话两句。
章遮这才知道外面闹出天大的乱子。
他心底的死灰还余丁点星火,伺机复燃——乱中生变,或许有生机。
是以他一改头几天等死的心态,该吃吃,该睡睡。顿时觉得这人呐,一旦心中存有希望,伙食都莫名好起来了。
他问小太监是不是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
小太监没听说,只说上面安排什么,他们便送什么过来。
他甚至偶有怀疑,有人在外面帮他关照了什么。
确实有人关照,贺景平还养着他有用呢。
眼下他的“希望”来了。
章遮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黑衣人递上干净衣服:“苏大人说,让您行暗杀之事实在是难为了,眼下只要您帮忙把城外的事情搅乱,替您报净身之辱的约定依然算数。”
章遮眼里泛滥着恨意。
文人心底存着宁折勿弯的劲直,只是这口骨气从来没用对地方。他接过衣裳,在人前不吝地换过,将头发重新梳理好,迈步便往外走。
黑衣人的下属见章遮离开,低声道:“头儿,救了他能换咱们被抓的兄弟们自由,现在大功告成,撤吧。”
“你带人撤吧,沿途截杀郑铮的买卖损在李爻一人手里,我与他胜负未定,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会会他、保住咱们道儿上的金字招牌。”这头领正是放蜘蛛偷袭官军、截杀郑铮未遂的杀手首领。
属下拉着他不放:“李爻还在北关呢。”
头领笑道:“他会回来,且乱生机遇,咱们借机立功、给弟兄们讨件官衣穿,就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了。”
属下几人眼睛亮闪,映着火光,低声道:“那我们随大哥一起!”
时至五更。
赵岐独自在御书房,没留人伺候。
他看完景平拟定的民权令,对天下大同的构想心怀期待。
说实话,他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但无所谓——他对李爻敬重又倍感抱歉,“民权令”这种破陈出新的法案在父皇手里不可能推行,而今他居位一天,便要尽责一天,做个像王父一样百姓为先的上位者。
即便后人骂他忤逆不孝。
赵岐拎得清,凡事不能什么都想要。
他一点也不困,越想越兴奋,手边放着李爻边关大捷的战报,想将民权令的构想写给他知道。但贺大人嘱咐过,尽量莫让王爷阵前分心。
这么一想,笔又顿住了。
就这时,门外近侍通报一声,疾步进门,沉声道:“陛下,太靖阁走水了。”
“什么!”赵岐惊而起身,出房门果然见太靖阁方向隐有火光,浓烟一团一团滚上天, “怎么会这样?父皇呢?快去救!”
他情急之下乱了称谓。
“陛下,禁军和内侍庭护卫已经过去了,但……那火或许是陛下自行放火。”近侍答。
“孤……”好几天了,赵岐还不习惯称呼,顿挫片刻改口,“朕去看看!或许?父皇还至于不想活了吗!”
近侍忙拦他:“陛下,太危险了!”
一波未平,又有侍卫疾步来报:“陛下,先安殿无故走水,那里是纯木结构,今日风向又不好,火烧起来很猛。大火被带向后宫方向,陛下暂时安歇在御书房,莫要回寝宫。”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赵岐察觉不对,沉吟一瞬:“让花卿立刻入宫,通知禁军各将领戒备,”他站在御书房门前观远处火势,再次嘱咐,“着内侍庭高手快去救父皇,不容有万一!定要保全父皇无损伤。”
他转脸回屋。
闹出这样的事,方才的欣喜一扫而光。
“你还念及父子亲情,一再让人救朕,为父听了实在欣慰。”后窗处突然有人说话。
当然是赵晟。
他居然是趁乱翻窗进来的。
赵岐心一哆嗦,脚步顿挫。他身边的小太监是才跟着新帝的,人挺机灵,眼前爷儿俩一个皇上、一个太上皇,大眼瞪小眼的要起冲突。
他没大声咋呼,扭身要偷偷出去叫人。
可刚转头,一道影子拦在他面前。
对方也穿着侍人衣裳,跟小太监算是熟脸儿——福禄公公平时不言不语,待人总是和气的。
可眼下福禄嘴角裂出个冷笑,低道一声“对不住”,捂住小太监的嘴将他推抵在墙上,一刀扎心,干净利落。
血花被压在伤口里,分毫不溅,显然是杀人的熟手。
赵岐回头大惊:“叠淘!”
叠淘一命归西。
赵岐陡然回头,看向父亲。
赵晟冷笑:“翅膀硬了?敢向你爹怒目而视了?”
不待赵岐说话。
苏禾迈着方步现身:“老臣不遗余力帮陛下匡扶大统。”
他穿着左相官服,又变回精明沉稳的权臣模样,恭敬却不卑微地向赵晟递剑。
赵晟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到多宝阁的第二个屉子里拿出他心心念念的牛皮小桶、揣进怀里,才接了剑。
“来人!”赵岐大喝,他知道父亲有一剑杀他的狠心。他真慌了。
但没人来。
门外值守的侍卫不知为何都死了似的。
长剑出鞘。
赵晟陡而大笑:“真以为所有人都臣服你了?我能在这,便是早将你的近援摆平了。你看看,多可笑啊,父子、丈婿、外祖孙,为了权位走到如今一步。念你刚才顾及我,我不杀你,废你一条手臂,让你缺弊之人,难承大统。”
话音落,赵晟快步上前。
赵岐凛而后退。
束手就擒?
当然不能。
他不知能否敌过父亲,但他确定不是福禄的对手。
千钧之际,御书房大门闯进个黑衣人,向苏禾急报:“大人,皇后娘娘带着、不,是押着二殿下来了。说您要是动大殿下一根寒毛,她就……就……”话没说完,心口陡然一凉。
须臾过后,痛感才漫散开,可他已经叫不出声了,只勉强低头看见长刀穿透胸膛,血珠子滴滴答答往下跳。
下一刻,他半死不活的残躯被人一脚踹开。
蓉辉郡主赵依整身武将打扮,甩落刀上血痕,还刀入鞘,侧步躬身,给皇后让路。
皇后娘娘没穿后宫妇人雍容飘逸的长裙,剑袖倜傥,宽带封腰。她看似搂着赵屹,其实一柄匕首抵在那孩子后心:“夫君,你与我父亲合作,是让赵氏江山旁落;父亲,你动我岐儿,我便杀了你儿子。”
此话一出,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惊了。
赵晟一对眼珠子瞪得堪比牛铃铛,看向苏禾。
郑铮自戕谏君时,质疑过赵屹的出身。但这事情死无对证太难查实了,赵晟一时懒得纠缠,就暂时放着。
今日听皇后这番话,呆愣道:“什么……你说什么?屹儿是……是国丈的儿子……?”
皇后叹气:“这为了权柄闹出的天大笑话,是瞒不住了,”她向苏禾道,“父亲收手,我自会好好待屹儿,这事终归不该殃及他一个孩子。”
“报——”
愈乱越乱。
禁军令官急来,入眼满屋子人剑拔弩张,他闹不清急事该向谁报,索性不管了,囫囵一圈礼,又吆喝一声:“报!”
赵晟、赵岐、蓉辉异口同声:“说!”
令官道:“城外本来安稳的十万百姓突然重新向城门进发,说……”
“说什么?”
“说要当今圣上给瞻天道被坑杀的投诚顺匪一个说法。不能因为皇位更迭,就……糊弄过去了。”
苏禾冷笑暗想:章遮这把大火总算是赶上了。
赵晟思虑分毫,怒道:“说法?难不成要把朕绑去认错不成?”他凛声问,“谁去应对了?”
令官答:“回太上皇,花都统去了。”
这人选让人放心,更免得入宫来裹乱。
赵晟眼中寒光一闪,提剑向赵岐刺过去:必需先复位再说,权柄旁落,如交刀于他人手,任其宰割!
赵晟功夫寻常,赵岐也不怎么样。
低手对低手倒势均力敌了。
皇后惊呼着扯住赵屹退开,事到临头她终归不忍向七岁的孩子下手。
星火间,一道黑影倏忽疾飞,正中赵晟手腕。他吃痛抽凉气,长剑“呛啷”落地。
众人这才看清,打落长剑的是花盆里的鹅卵石。
“赵依!”苏禾大怒,“你是逆贼之女,得天家饶恕不死,如今对活命恩人出手?”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蓉辉翻白糟老头子,揉身上前,拦在赵晟父子二人之间,一声呼哨,门外官军脚步声响起。可几乎同时,树上、房脊上也动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连不断。
门外呼喝、威慑、金石擦错之音顿时不绝于耳。
显然是对立的两方动上手了。
蓉辉怒瞪苏禾:“我听贺大人说你勾结江湖匪类、意图偷梁换柱,起初不信。如今看来半点不假!”她转向赵晟,“叔叔与他为伍,岂非也如我父,是与虎谋皮?”
赵晟眼眸压了三分。
他何尝不知?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麻烦先解决眼下的。
苏禾腆脸看蓉辉,好像看笑话,片刻“哈哈”狂笑起来:“那你呢?你以为贺泠是好东西?他暗中操持朝政、把控舆言,你以为他在干什么?他冠冕堂皇、维护李爻心里不值钱的百姓为先,他自己就干净么?那是遮羞布!他想弄权,他必要夺权!”
蓉辉眼眸里焠出一道怒火,脸色倒看不出愤怒,她渐而有了将帅之才的沉冷,笑骂道:“姑奶奶脑袋被驴踢了,才跟你多费口舌!”话毕,掠步直逼苏禾。
老头子哪里是郡主对手,他想跑,可腿肚子转筋了,眼看要被一招拿下,身边窗子毫无预兆地破开。
一柄短匕首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荡开蓉辉的配刀。
贼影紧跟着跳窗而入,窝缩着以己身挡住苏禾。
只这一招,蓉辉便知道对方不好对付。
屋内所有人都在以不变应万变。
不敢眨眼的僵持比屋外刀剑乱战还让人心惶惶。
突然,不知是谁趁屋外大乱喝道:“苏禾逃狱、作乱犯上、挟持太上皇、谋刺圣上,人人得而诛之,取其性命者官升三级、赏金百两!”
这道声音像旋风,在所有人脑袋里卷了一圈。
卷出御书房内外骇人的静。
这意味着么?
苏禾彻底回过味了——乱局是贺泠有意促成!
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扯着脖子冲外吼:“贺泠你这阴险的卑鄙小人!大伙儿别听他的,他口说无凭!老朽才是金主!老朽出三倍……”
顿悟有何用?
福禄不知所踪,身边只还有个不甚熟悉的江湖人。
所有人都知道金主是阶下囚了。与三倍赏金相比,权利更让人眼热。
屋外第二次起乱,官军和江湖人一道举着兵刃往御书房里冲,争先恐后活像妖精要吃唐僧肉。
大乱中,蓉辉护着皇后、赵岐和赵屹,跳窗出去了;那黑衣高手本想守着几分江湖道义护佑苏禾风紧扯呼,可冲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更没几个他自己的弟兄。
他莫名但颇识时务,他为钱留下、为与李爻分胜负留下,却犯不上把命丢了。
“大人珍重!”他在吵闹声中对苏禾叫唤一句,薅起赵晟,跳窗户跑了。
可叹名利场成王败寇。
左相苏禾谨小慎微、暗谋多年,最终落得被乱刀分尸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