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低着头,露出病号服下纤瘦的后颈,还有后颈骨上那一粒鲜红的小痣。
他不是没想过说出来,甚至都去了寒深办公室。
可他又意识到自己这么依赖寒深是不对的,寒深身边有了新的人。他也总要成长,独自面对问题。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季然觉得自己处理得还算不错。
虽然在寒深的质问下,稍显底气不足。
但季然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因为我觉得我自己能处理好。”
让大家都头疼的James,也被他督促着好好儿完成了工作。
寒深看向季然,冷冷道:“代价就是把自己弄进医院?”
季然又低下了头,手指绕来绕去,小声辩解:“这只是意外……”
“Julian,”寒深突然蹲了下来,直直看向季然的眼睛,“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做人做事要公私分明,你全都忘记了吗?”
季然有些委屈:“我还不够分明吗?”
他都恨不得绕着寒深走了。
“你是公私太分明了,”寒深说,“我的意思是,工作上的事情你可以找我商量。”
找寒深商量?
季然又想起坐在寒深椅子上吃薯片的Oliver,还用那么亲昵的语气和寒深说话。
季然知道自己没立场不高兴,所以只是说:“好呢,下次一定。”
寒深看向他眼睛:“你在生气?”
“没有。”季然别过脸,不太想和寒深对视。
“为什么?”寒深却按着他后颈,强行抬起季然脑袋,“告诉我原因。”
季然被迫落入寒深的眼中,所有表情和情绪,全都无所遁形,他甚至能在寒深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季然无端生出一股尴尬,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这也不能让寒深心软,终于喊了出来:“你还管我做什么,你不是都有了新的助理。”
“Oliver?”寒深有些意外,又说,“你和他不一样。”
还你们不一样。
季然听完更委屈了,他伸手推开寒深,恨不得拿起扫帚立刻把这人赶出去。
“你误会了,”寒深心软下来,向他解释,“Oliver是我表弟,只是过来混个实习证明,不从事相关行业。”
表弟?
季然呆了一瞬,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寒深又问他:“你工作压力很大吗?”
季然没吭声。
如果放在2个月前,他都会哭着向寒深诉苦,他不想做这么多工作,可现在……
季然不回答,寒深又说:“我再派个人给你。”
季然却说:“我不想要。”
“为什么?”寒深有些意外,毕竟季然之前哭着和他吵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季然:“这是我的项目,我不想被人抢走。”
寒深:“但对你来说有些太难了。”
“不难,”季然说,“就是时间太长而已,我可以自己处理。”
寒深:“新人和你平级,由你安排工作,这样可以吗?”
“真的?”季然眼睛亮了亮,寒深这样就相当于给他找了个助理啊!可一想到自己还是实习生,季然就很快就沮丧起来,“可应该没人愿意听我的吧。”
“不会,”寒深摇头,对季然说,“早有人向我申请来你这个的项目,如果组里真有人不听你安排,你直接告诉我。”
季然不一定会告状,但能得到上司这样的保证,还是觉得安心了许多。
他在医院休息了半天,因为惦记着公司的事,下午就回去了。
桌上摆了一大堆同事慰问的小礼品,有人送他一瓶咖啡豆,被寒深拿走:“不许喝咖啡。”
季然瘪了瘪嘴,但最终忍住了,不喝就不喝,不喝咖啡他还能喝茶。
可季然低估了自己对咖啡的依赖程度,就好像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他心里也明白不要喝咖啡,可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茶水间里开始磨粉了。
季然:“……”
身体重要,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可咖啡粉都磨好了,不喝多浪费。
季然拿出摩卡壶煮咖啡,不一会儿壶就叫了起来,开始析出油脂充沛的咖啡液。
熟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季然给自己做了杯冰美式。
咖啡液和油脂分层,在阳光下呈现出明显的琥珀色。
季然端起杯子,短暂的挣扎了一下,就妥协的低下了头。
“Julian。”一道沉而冷的声音响起,寒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季然:“……”
他眼疾手快递过咖啡,讨好道:“我给您做的咖啡。”
寒深挑眉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咖啡喝了一口,评价道:“还不错。”
季然:“……”
他重金买的摩卡壶,当然还不错了!
寒深端着咖啡离开,季然准备给自己泡杯茶提神,然而当他掏出茶叶时却突然反应过来,寒深把他杯子拿走了!
他胆大包天地让寒深用他杯子,偏偏寒深还接受了。
“……”
季然有点儿崩溃,连喝茶的心情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喝,后果就是很困,9点上班,季然10:30就开始打瞌睡,明明中午午休了20分钟,下午4点又想睡觉了。好不容易终于下班,晚上9点刚到家又开始犯困了。一天24小时,季然大大小小要睡5场觉。
睡美人都没他这么能睡,也就只有高三生可以一战了。
季然在网上查资料,说这么困可能是缺部分维生素,他给自己买了一大堆,每天上班前都要吃一大捧东西。
可还是没能彻底解决问题,不仅仅是避免睡觉,他还在依赖咖啡因带来的兴奋感觉。
季然在手腕上绑了根皮筋,模拟厌恶疗法,想喝咖啡时就扯皮筋弹一下手腕。
今天开会时有人端着咖啡进来,季然闻到香味,下意识扯了下手腕上的皮筋。
“啪——”的一声响,皮筋打在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火辣的刺痛。声音不算大,没人注意到他这边发生了什么。
却没想到会议结束,季然被寒深叫进了办公室。
季然还以为寒深要吩咐工作,不料后者却看向他手腕,问:“你手上戴了什么?”
季然愣了下,迅速把双手藏到身后,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啊。”
寒深垂下眼眸,幽深的目光凝视着他:“Julian,请拿出你的双手。”
他语气很平静,说话也非常礼貌,但令季然感到了一股无法拒绝的压力。
在寒深注视的目光中,季然乖乖伸出了双手,露出了被打得鲜红的手腕。
季然皮肤本来就白,最近天天挨皮筋的打,手腕内侧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可怜极了。
寒深眸色沉了沉,过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问:“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季然抿了抿唇,小声解释说这是厌恶疗法,他想喝咖啡时就扯皮筋打一下自己。
寒深问他:“有效果吗?”
季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老实交代:“不太有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别人都有用,可他弹了很多次皮筋,挨了一次次的打,依旧没能消除自己想喝咖啡的念头。
“过来。”一片沉寂中,寒深突然开口。
寒深叫他?
季然有些无措地走到办公桌前,停在了距离寒深大约一米开外。
似乎依旧嫌距离不够近,寒深竟从椅子上起身,主动走到了季然面前。男人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了季然,气息完全包裹住了他。
他们已经很久没靠得这么近了,季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有些无措地抬起头:“Samuel?”
寒深说:“手给我。”
季然乖乖伸出右手。
寒深又说:“绑皮筋那只手。”
季然呆了下,慢吞吞伸出痕迹斑斑的左手。
也不知道他在开会时自己偷偷弄了多久,现在手腕上的红痕都还没有消失。
寒深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缓缓拂过皮筋。可皮筋太薄了,又很窄,寒深指腹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季然的手腕内侧。
那个地方现在都是粉的,轻轻一碰就敏感得要命。
季然身体一阵发抖,大脑开始发晕,连简单的抬手动作都无法维持。
寒深伸出左手,托起了季然摇摇欲坠的左手。然后他用右手挑起皮筋,问:“可以让我弹一下吗?”
啊?季然大脑再次宕机。
寒深要弹?为什么?
季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只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通红的脸颊。
季然霎时低下了头,底气不足地说:“可……可以的。”
寒深捏住了皮筋,再轻轻往上扯起……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季然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啪——”
寒深松开右手,皮筋弹回季然手腕,尖锐的疼痛在皮肤上绽开,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次的感觉比以往都要强烈,季然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他身体被这股感觉浸透,几乎失了神。
季然产生了短暂的耳鸣,不知过了多久,他空白的思绪才重新回笼,重新听见了窗外传来的车流声。
手腕上的疼痛感觉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红,还有残余的热。
寒深还托着他手背,季然无措地动了动手指,莫名感到一阵面红耳赤。
他轻轻动了下手腕,寒深就松开了手,打量着他的表情说:“你看起来似乎很享受。”
他享受?他怎么会享受被皮筋打的疼痛?!
季然呆呆张开嘴唇,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他感觉自己被寒深羞辱了。
季然把双手背到身后,严肃斥责:“您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
“抱歉,我无意冒犯你,”寒深后退了一步,说,“但这只是一个帮助你的小实验。”
季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实验?”
“我理解你想通过厌恶疗法戒断咖啡的心情,”寒深告诉他,“但你忽视了一点,厌恶疗法需要强烈的刺激,你选用皮筋弹手腕来惩罚自己,那么也就意味着,皮筋带来的疼痛需要盖过咖啡因的满足才可以。”
疼痛要盖过满足……
季然呆了呆,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但目前看来,这显然没有满足要求,你反而开始享受这样的疼痛,”寒深注视着季然逐渐泛红的脸,说,“当惩罚变成奖励,开始带来某种满足和快意,不仅不会戒掉不良习惯,反而会进一步强化刺激。”
他喜欢被皮筋弹手腕?连季然自己都不知道。
季然咬住下唇,窘迫几乎快要无地自容。
他只是以为自己想喝咖啡的念头太深,所以皮筋治疗才不管用,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拉扯皮筋,用疼痛处罚自己。
可寒深说这是奖励……
季然快要疯了。
他抬头对寒深说:“既然现在还不够,那我换成更大的皮筋,更痛一点就可以了吧。”
“只是戒咖啡而已,用不着这么伤害自己。”寒深摇头,告诉他,
季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委屈:“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他来说,戒咖啡不仅只是单纯的不喝咖啡,这更代表了他对自己生活的控制。就像是通过运动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他也在通过咖啡控制自己的意志力。
与其说沉迷咖啡的味道,倒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喝了咖啡效率更高,可以更好地工作。他把咖啡和工作效率联系了起来,所以才难以戒断。
季然骨子里有一种很深的不安全感,所以他非常自律,也渴望变得更加优秀。
他曾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赶上寒深的步伐,可现在却遭到了无情的反噬。
季然低下头,突然涌现出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
就像是大学时期被优秀的同学超越,18岁的他好不容易才进入京大,以为抵达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结局,结果却只是来到了起跑线。他曾经以为进入丰盛就是终点,可这也只是他职场生涯的起点,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可依旧距离优秀很遥远……
季然没能低落太久,因为寒深取下了他手腕上的皮筋。
季然有些愕然地抬起头,又听寒深说:“皮筋我先没收了,你可以使用我的冥想室,如果感到疲倦或者想睡觉,可以来我这里做冥想。”
冥想室?
寒深带着季然来到了一个小房间,房间只有十平米左右,但在顶部挖了天窗,所以不会显得逼仄,里面布置很简单,种了一颗绿色的树,阳光透过天窗照亮树木,光影和塑造给空间带来一种神性感。
房间应该单独做了隔音,季然进去后感到非常宁静,仿佛能听见来自旷野的风。
寒深问他:“之前有接触过冥想吗?”
季然说没有。
寒深:“那你先跟音频练一遍。”
说完,寒深在房间里放了个小音箱,便关门离开了。
季然根据音频指示躺下,有些惊讶地发现,音频竟然是寒深自己录的。
原本冷漠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很轻,寒深温柔地发布一条条指令,季然跟着声音放松身体,清空思绪……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耳边传来[铛——]的一声响,季然从睡梦中睁眼,冥想已经接近尾声。
他睡了差不多20分钟,精神明显好了非常多。
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体验,自从工作以来,季然就一直处于深度疲劳中,哪怕周末睡到自然醒,也很难彻底放松下来。
工作日就别提了,他几乎每天都睡不醒。季然不是没尝试过间歇性小睡,可他不是能够轻易入睡的人,哪怕强迫自己闭上眼,大脑还是非常活跃,不仅没能休息,反而更累了。
可这次他只做了20分钟的冥想,却感觉精神了许多。
寒深正在外面办公,见季然出来,抬头问他:“感觉怎么样?”
季然隐隐有些兴奋:“挺好的。”
他生性保守,挺好的已经是非常好的评价了。
寒深点点头,又说:“改掉坏习惯不一定要惩罚,也可以正向引导,用一个好习惯去覆盖坏习惯。当然,我们这只是阶段性行为,等你体检指标正常,就可以继续喝咖啡了,但最多只能喝两杯。”
季然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寒深没再开口,暗示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了,季然可以离开了。
但季然却依旧留在原地,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寒深面前,沉默了数十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那个音频您可以发我一份吗?”
寒深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问:“为什么?”
“我想带回去睡前听,”季然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晚上我容易失眠,但听这个就能睡着。”
寒深看了季然一会儿,说:“可以。”
季然拿到音频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听寒深说:“厌恶疗法的刺激比想象中更强烈,不是所有心理医生都支持这种方法。”
季然缓缓停下了脚步。
寒深:“这次是我发现及时,但如果你真用这种激烈的方法戒断,你以后可能再也享受不到咖啡的美味了。”
季然低下头,有些沮丧:“对不起……”
“不是责怪你,”寒深说,“我只想提醒你其中的风险,下次如果再想对自己身体做什么,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记得提前咨询我。”
他想对自己身体做什么,还要提前咨询寒深……获得他的允许……
明明是很正经的一句话,寒深也只是为他身体着想,季然却莫名有些脸红。
他垂下目光,有些尴尬地说:“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