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多方打听,先去了县里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
县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的工作人员,因为见他老实谦恭,面目和善,是故相对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同时被接待的,还有临村的几位不满拆(阿弥陀佛和谐)迁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的村民。
然而当他说出来意,几位工作人员愣了一愣,那神情便不太热情起来。
“恐怕是个瓜脑壳,”坐在他后面的几位村民窃窃私语。
“同志,你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先回去跟你们村领导先说说。”工作人员道。
“村领导管不了。”大河说。
“你还知道村领导管不了,”那工作人员乐了,“我们也管不了。”
“那省里管吗?”大河问。
“那不知道,那你得去问省里,”工作人员一挥手,“下一个下一个。”
那几位邻村村民一回去,便将此事当乐子说了一说。田间地里闲言碎语,连耗子都会传话。一来二去,这消息很快进了大河他们村村支书耳朵里。
正热火朝天的组织搬迁工作的村支书,头疼脑热的带了一群人找到秀秀家的祖屋——却是门锁高挂,大河连夜收拾行李,已经登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哎哟!哎哟这个娃儿!真是中了邪啊!”村支书跺脚道,“从小就让人不省心!造孽!”
县城到省城的巴士终点站,就是当年那场死伤二十余人的惨重车祸发生的地方。大河从车上踩落地面时,腿脚几乎都发了抖。
这个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除了事(阿弥陀佛和谐)故之后新修的栏杆,一切都还与当年一样。那些切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他的脊梁,让他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他一路问询,到达省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在候接大厅等候。至此一切都算顺利。
只是他在那漫长的等候的时间里,渐渐地觉得口干舌燥。他的肩膀越来越沉重,重得就像他早已离去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脖后,重得就像秀秀死不瞑目的鬼魂压迫在他肩头。他焦躁地望向车水马龙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当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与他的女儿,那个给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温暖的一个不成形的家。
他已经失去了。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哒哒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两双黑皮鞋冷硬地踩踏到他的面前。
“陈大河?”一位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后面跟着一位保安,和善可亲地对他道。
他没有被叫号,径直被带入了角落里一间布置简陋的办公室。那领导熟知当年事故,早已把他们这一批人列入警戒名单内。因而紧闭房门,开门见山地与他说,“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确认书和保密条例你当时也签字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大河摇着头,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而那领导打量着他,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你要求不淹山?同志,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领导,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
领导基本判定他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精神失常,于是松下口气,只要不是再闹车祸的事,一切都好办。他往沙发上一靠,一挥手,官腔便流畅自如,“这样,同志,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再到外面排号。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啊,这个,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啊。”
他仍是那般和善可亲的模样。不喑此道的大河瞧不出真伪。只是觉得他一开始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和蔼可亲的工地老板提防民(阿弥陀佛和谐)工闹(阿弥陀佛和谐)事时的模样,而他现在的模样——则是和蔼可亲的老板连续几月拖欠民(阿弥陀佛和谐)工工资时的模样了。
接着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阿弥陀佛和谐)诉材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于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及到夜深,他弟弟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奋发向上,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去,要被人当瓜脑壳的!淹不淹我们那里,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没得理由,光说山头有神仙!哪个信哟!我都不信!”
“你帮我写一哈。”大河仍是说。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得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哈拆(阿弥陀佛和谐)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不晓得要赔好多钱!还有,村支书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说有事情跟你讲。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应付一夜,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去寻了第二人。
几年前,曾有这么一位能书善道的文人墨客,带着扛炮的摄像师,千里迢迢入山,来采访一位竹林小哥与他的山神庙。
他偱着名片找过去,那位当年的高名记,因为才华横溢,短短几年,已在报社当上了中层干部——是为副总编之一。
这位高副总编戴着一副崭新的金丝眼镜,仍是皱巴巴的衬衫,在满是笔墨气息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大河。并且努力在一堆泛黄的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了当年冲洗的几张照片,交给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当年要寄给你,结果报社搬迁,一来二去就给忘了。”这位新上任的暂且还官腔微弱的副总编道。他往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个实习生进来,“小陈,进来。”
不多时慌里慌张地跑进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皮肤白皙,额头上长着几颗俏皮青春痘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抱着一叠材料,“哎!高总。”
“小陈啊,这位是我几年前的一个采访对象,也姓陈。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让你帮忙。也不长,你就帮他打打字,他说,你录入,然后打印出来。先给陈先生泡杯茶啊。”
那小女孩搓搓手,颇为认真紧张,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带到她的位置上——也不过是缭乱办公桌的一小角,搁着一台老旧电脑。
然后她哒哒地跑去泡了杯茶给大河,端正严肃地开了电脑,颇为认真紧张地问,“陈先生,您想写些什么?”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来意,恍然大悟之余,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领导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后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噼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一封,是为一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晗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晗山景区自然美景。
为了完善这封建议书,她问了大河一系列问题。因为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甚至连高老总那几张山神庙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扫描,留作备用,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大河拿着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经过两日的排号,终于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支书逮住,一顿教育——多户村民因祖屋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书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文明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村的形象。再况且他从小看着大河长大,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娃儿,一向颇为照顾。告御状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晓。他不想看着这瓜脑壳的黑小子一脑袋扎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支书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陪在庙前发呆。
及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着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
大山的神灵拢着袍子,也只是坐在庙顶上,对着大河坐过的地方发呆。
大河等了两个月,期间还曾无数次又到省城,询问结果,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在处理中。
两个多月后一纸红(阿弥陀佛和谐)头文件寄到他家。拆开一看,寥寥几语,瞧着都是人话,却绕来绕去看不明白。他打电话去念给报社的小陈姑娘听了,姑娘解释说,大意是此事是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不归省城(阿弥陀佛和谐)管,找他们没用。
彼时搬迁队伍已经浩浩荡荡,村中绝大多数人家按照朝廷规划搬往其他城市,只剩下些不满赔偿的还在垂死挣扎,奋力斡旋。景区观光游客数量暴涨不绝,人们没日没夜地扛着长枪大炮一般的摄影摄像器材,赶往大山深处,只为留住大晗山残阳将逝的最后一页。
大河在那每日波涛汹涌的搬迁大浪之中,将秀秀屋里值钱的家具都送给了搬去临县的三舅老俩口,自己带齐所有积蓄,留下狼藉空荡的废屋数间——踏上了往京城的火车。
既然不归省城(阿弥陀佛和谐)管,京城总该有人能管了吧。
两日三夜的火车硬座坐下来,他一身臭汗,满头尘土,从火车站汹涌的人潮中奋力拥挤而出,辗转寻到了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
流程并没有太大区别,过安检,排号,反映情况,被要求等待消息。他焦急地询问工作人员消息究竟要等多久,按照村支书的说法,再过三个月,大水就要淹来了。
“你放心,你反映的问题将会被转送给有关地方政(阿弥陀佛和谐)府,根据法律,一般情况下他们必须在六十天内办结。如果你对处理结果不满意,还有三十天时间提出二次申诉。你回去等消息吧。”工作人员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礼貌地送别他。
不久后他收到回复,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岿然不动,且批复要求各级乡镇和谐处理搬(阿弥陀佛和谐)迁工作。县城领导闻风色变,致电村支书要求对大河严加管教。
村支书俗事缠身,哪里来时间管教,气急败坏寻去大河家——又是人去楼空,大河包裹一打,又去了京城。
他的要求不切实际,罔顾朝廷政(阿弥陀佛和谐)策,之后短短一月内四进四出京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冥顽不化,不依不挠,干扰正常工作,迅速地被列入“非正常上(阿弥陀佛和谐)访”名单,一去被拒,再去再拒。
这一日他满心焦虑疲惫再次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内走出,正与关心上访结果的记者小陈姑娘通电话——为了方便与“有关部门”以及小陈联络,他专门购置了一部廉价手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
“哎!这不是大河吗!”一个与他同样黝黑的汉子道。
他一看,原来是以前在县城开车时的工友,旁边还站了一位同样说乡音的中年女子。几个老乡还未寒暄几句,街边突然开来一辆面包车。打开车门下来一位领导——正是他们县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局里和蔼可亲的那一位。
领导与他们和蔼可亲地招呼,而那工友与女伴似乎也熟识这位领导,双方对话几句,领导便说是专门来安排他们住宿,要大家一齐上车。
大河有自己常住的廉价旅馆,原本并不愿同去,然而领导宣称住宿免费,且笑容愈发和蔼可亲。一行人便都依言上车。
然后领导在半路下车,便只剩下车上几位光头纹身的汉子。面包车摇摇晃晃,开到了京郊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彼时山神正懒洋洋地倚在庙顶上摆弄几片竹叶子。几个随着父母来游玩的孩子围着低矮小庙跑来跑去,其中一个还弯下腰来把石像的红盖头揭开看了看,见到那张宽面长耳的脸,欢叫着“好丑哦!那个头好丑哦!”哒哒跑开。
神仙停下手里动作,偏头懒洋洋地看他们一眼。笑了一笑。他用手背触了触自己凹凸斑驳的半面焦容。丑么?
十几年前有个憨憨的小娃儿站在这里,跟他说,我觉得你好看。
而后那个小娃儿长大成人,而后离开,而后伤痕累累地回来。他跟另一个小娃儿说,你信他,他就在。他说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最好的。
神仙指尖颤了颤,那几片竹叶的精魂便坠了地,散在了风里。他有些惶然地抬头北望,神州大地苍茫浩荡,看不尽的悲欢离合,他看不到他想着念着的那一个。
胸口骤然的紧缩,悲痛与不安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