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一早,天上飘起了雨丝,秋日冷雨带着沁骨的寒意,无情地打落一地枯叶。
林驯很早就醒了,在穿衣镜前生疏地打领带。
上次从游轮的慈善拍卖回来,霍霆霄送了他几套西装,都是量体裁衣,很合他的身型。因为不习惯穿正装,也不舍得穿,所以一直很珍惜地挂在衣柜里。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霍霆霄生日。
林驯穿好西装、打好领带,长至双肩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
出门前,他反复检查几遍仪容,才去楼梯口等着。
没多久,头顶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同样一身黑色西装的霍霆霄下楼来。男人挺拔高大,胸前别一枝白色绢花,左臂箍着白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出几分生人勿近的沉肃与冷漠。
林驯低下头,不敢和这样的霍霆霄对视。
两人擦肩时,霍霆霄没做停留,只是视线在林驯身上扫了一下,就大步朝门厅走去。
林驯立刻跟上。
车子已等在门廊外,纪管家撑伞立在廊下,送霍霆霄上车。林驯坐副驾,另一名面生的保镖负责开车。
一路上,密闭的车厢内异常安静,气氛凝重。
林驯抓着安全带坐得笔直,不时用余光瞄一眼反光镜,奈何在他这个角度,连霍霆霄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车子最后停在一处私家陵园前。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雨幕中,人影绰绰,黑伞林立,伞下人各个身穿黑衣,臂戴白纱,表情肃穆。
今天给霍老爷子祭扫,本家的人几乎全到了,另有一些受过霍老先生指点的外家人也在场,但他们需要等本家祭扫完才可以入园。
来这么早,除了表达心诚之外,无非是想在下任霍家掌门人的面前混个面熟,毕竟谁都知道,这对爷孙的感情是真的溶于骨血。
霍霆霄的车一到,来祭扫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林驯先一步下车,撑起伞,再给霍霆霄拉开车门。
霍霆霄下车后随意看了一眼四周,前两天才在疗养院闹了一通的萧冉也在,儿子霍呈站在一旁为她撑伞,女人板着脸,但到底顾忌着场合,没有吭声。
霍霆霄收回视线,沉默着朝爷爷的墓地走去。
本家的人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秋雨打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霍老爷子也算联盟当年的一位传奇人物,死后坟墓却修的简单低调。
墓碑上挂着老人的照片,精神矍铄、面带微笑,一副很亲切的模样。
林驯记得那年生日宴会上,远远看见老人站在旋转楼梯上,将刚迈入成年人行列的霍霆霄介绍给所有人认识,满脸的骄傲,春风得意。
霍霆霄也乖顺地站在一边,搀着老人的臂弯,耐心地和各种前来敬酒的人礼貌社交。
一看便知爷孙两个平时关系很好,谁知造化弄人,幸福会在几个小时后戛然而止。
每每想及此,林驯就内疚不已。
今天站到霍爷爷的墓前,他更是自责到难以维持平静,撑伞的手在发抖。
纪叔过来拍了下林驯的肩,接过他手中的伞,沉默着看了眼旁边,示意让他去那边休息一下。
林驯深深看了眼霍霆霄,退开了。
霍霆霄弯腰将胸前口袋里的白色绢花放到了墓碑前,伸手将墓碑照片上沾的雨珠擦去,他戴上了墨镜,沉默地立在碑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驯站在远处,望着霍霆霄。
冷风冷雨中,男人墨镜下的半张脸线条凌厉肃杀,冷峻逼人。
尽管气场如此迫人,林驯还是从霍霆霄身上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痛苦。
而痛苦的制造者之一,正是林驯本人。
那杯导致霍霆霄昏迷的药酒,是林驯亲手送过去的,是闻东浩绑架计划的关键一环。不管林驯本人对计划并不知情,甘不甘愿,哪怕换个角度来看,他也是受害者,但对霍霆霄而言,林驯就是客观的加害者之一。
加害者不该因为占比小,就心安理得地要求受害者宽恕。
心怀愧疚,是最基本的良知。
林驯躲在树后,朝老人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抬头时,看见霍霆霄独自撑伞往墓园更深处去了,林驯抬脚想跟上,身后却冷不丁有人提醒他:“我劝你最好不要过去打扰他。”
林驯侧头,是霍呈。
霍呈和他一起目视霍霆霄独自去往的方向,幽幽道:“那边是他妈妈的墓地,这么多年霍霆霄从来都是一个人去看望的,不许别人跟着。”
“先是妈妈,后是爷爷,一个在他生日后不久去世了,一个则是在他生日当天死掉,也难怪他一到这天就心情很差。”
“冷着张脸,气压很低,这天最好谁也不要触他的霉头。”
林驯蹙起眉。
霍呈却对他露出个不合时宜的笑来:“所以说,霍霆霄并不是针对你,你要宽心。”
这话乍听是安慰,细想却哪哪都莫名其妙,含沙射影的,听得林驯很不舒服。
霍呈戴上墨镜,朝林驯笑着一摆手:“回见。”说完,他走去霍老先生的墓前,同母亲萧冉一起敬花默哀。
林驯没听他的劝,还是去找了霍霆霄。
霍霆霄立在一块墓前,伞倾斜到墓碑之上,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林驯过去,将自己的伞撑过霍霆霄头顶。
豆大的雨滴砸在伞面上,闷闷地响声一时间成为旷野里唯一的声音。
霍霆霄垂眼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很久,才说:“她去世马上就满十五年了,但我还是没找到凶手害她的证据。”
林驯一下就明白了霍霆霄所说的证据是什么。
明白了霍霆霄这么长时间追查Epsilon药剂不放的原因。
霍霆霄这是在和他交换秘密吗?
那自己要在这时坦白吗?
这似乎是最合适的时机,也是最糟糕的时机。
临头一刀即将砍下,林驯发现自己还是胆怯,话哽在喉间就是开不了口,甚至久违的喉咙幻痛又冒了出来,短短几秒就让他后背浸了一层冷汗。
然而霍霆霄却没有提起那个交换秘密的约定,正如那天上完床所说的,林驯不愿说的事,他也不会再问。
那些都不重要。
“走吧。”
霍霆霄将自己撑来的黑色大伞放在墓碑边,抬脚朝陵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林驯为他撑伞,走出两步后回眸看了一眼,墓碑前,雨伞下,霍霆霄留下的一枝白色洋桔梗在凄风冷雨中不染纤尘。
祭扫结束后,霍霆霄回了霍家老宅。
这是他回联盟近半年后,第一次回到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宅子。
雨势已经小了,霍霆霄进门换了身衣服,便被二叔霍正晖请进了二楼茶室,目的只有一个,还是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霍旭求情。
这次不同上次。
上次尚可以用“识人不清”这个借口推脱责任,顶多就是撤掉公司职务,但这次霍旭请了车手在盘山公路那种地方试图撞翻霍霆霄的车子,这明显是想置人于死地的。
“你哥他就是一时气糊涂了,他其实不过是想回公司继续帮忙而已,你没同意,还把他的事通报集团,所以他……”
“所以他害我合情合理。”霍霆霄冷冷接过二叔的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正晖脑门冒汗,急于想给儿子脱罪,但好像怎么劝,都只是在一遍遍提醒霍霆霄,他被家人一次又一次的背刺。
霍正晖叹了口气,道:“小霄,你知道我的,我跟你爸爸、你三叔都不一样,我没那个野心,我就霍旭这么一个儿子,只想着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
“你现在联合警署一起抓他,他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万一把他逼急了,他再做了傻事,你二叔真的没法活了呀。”
霍霆霄站在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出一道道水痕。
窗外的花园草坪因此变得些许扭曲。
花园里站着一人,孤零零的,没撑伞,淅沥的雨水打湿了他灰色的头发。他似乎没什么目的,单纯只是习惯了站在原地等待,哪怕淋了雨也要等着。
身后霍正晖快把嘴皮说破了,霍霆霄听得厌烦无比,他冷声说:“你转告霍旭,要么躲一辈子,要么回来跟我解释清楚,我可以考虑少让他坐几年牢。”
“……”霍正晖一看劝说无果,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霍霆霄耳边终于清净下来。
他凝视着窗外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想着林驯多久才会抬头看来,这时有人撑了伞,给林驯遮住了雨丝。
林驯一愣,看清身边人的脸,不禁拧起了眉。
霍呈笑着看他:“为什么这几次你见到我,总是这副表情?”
霍呈故意沉下脸,学林驯的样子,随即又展颜道:“我很招人嫌吗?”
林驯不想和他多说,也觉得两人之间没什么好谈,转身要走时,霍呈突然说:“离开霍霆霄吧。”
林驯僵住,回头看他。
霍呈撑伞再次给他遮雨:“我挺喜欢你的,到我身边来。”
林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牵起一抹冷笑,讥讽地指了指他。
“对,就是你和我。”
霍呈似乎轻易就能读懂林驯的意思,看着林驯的眼神无比认真:“我们挺配的,无论从身世,还是从背景。”
林驯浑身一震,眼瞳里瞬间布满戒备。
霍呈却不再继续说下去,依旧用那双温和无害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他。
就是这种看似高深莫测、掌控一切的样子,让林驯十分火大。
他讨厌除了霍霆霄之外的一切语焉不详、欲盖弥彰。
林驯捏紧拳头,全身血液都涌向头顶,在即将失控的、用力的心跳声中,“呲”的一声,旁边花园草坪上的洒水器忽然开了。
水流360度旋转喷洒,毫无意外地淋了伞下的两人一身。
林驯撤到旁边,下意识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宅屋。
二楼一扇被打湿的玻璃窗后,他似乎看到了有人站在窗边,但雨雾将视野变得十分模糊,林驯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窗帘就唰的一下被拉上了。
林驯的心脏咯噔一下,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