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桐倚来了,是来做什么的。
可能觉得情理上应该常来看看我的伤势。
可能是得知了我去月华阁之事,前来查探。
总之一定不会因为想我了,才过来的。但不论如何,他能来,我便情不自禁地喜悦。
我前去接着,引他到后院的近水榭中坐。
近水榭架在湖中,有道浮廊连通岸上,当日我修水榭时,特意让人把浮廊多折了几道弯,蜿蜒在水面,远看甚有意境。
这座近水榭可谓整个怀王府中,最能显现本王之风雅的地方。
所以我领着柳桐倚穿过层层院落往这边来,中途他客气地说过数次:“王爷,随便找个地方一坐便可。”我都依然坚持着,一定要近水榭。
走了约一刻钟左右,终于到了四季湖边的浮廊口处,我谦虚地向柳桐倚道:“水榭和浮廊,都是本王亲自监督修建的。每当到了水榭中,看着湖水,我都会感到心已脱离了凡俗,像水一样,像风般,触碰得到天。”
柳桐倚肯定地道:“嗯,听王爷的话语,臣也觉得半漂半浮的,离开了凡俗。”能得他这样肯定,我由衷地高兴。
走上浮廊,到了半中腰的一个小亭中,我在柳桐倚肩处一按,停下脚步,柳桐倚也随即站住,露出些许讶然之色。我向他微微一笑,将亭柱边的一只石鹤推着转了半个圈,原本连着岸的浮廊跟着喀拉喀拉的机关声收起一截,与湖边不再相连。
柳桐倚的神情里果然又多了几分惊诧和探询,我再谦虚地道:“这个能收起的廊也是本王想的,特意找了工匠来做。”我遥望向镜一般的湖面,“因为我经常在凡尘俗世中陷得太深,收起浮廊,能让我的心更彻底地远离尘嚣。”
柳桐倚看了看我,唇角动了动,道:“王爷的确是个超尘脱俗之人。”
我凝望着他,恳切地说:“不,本王是个庸俗的人,我常常自省。”
柳桐倚的唇角再动了动,也很恳切地望着我:“王爷,臣觉得你这样脱俗已经很可以了。”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柳相,你说的是真心话?”
柳桐倚微笑颔首:“真心话。”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情不自禁道:“原来在这样的时候,我心中所想,能与你有共鸣之处。不知,我能否偶尔喊你一声然思。”
桐倚或然思这四个字在我心里念的次数多如天上繁星。却只能借着抒发情怀之势,才问得出口。
柳桐倚怔了怔,随即便又微笑:“王爷愿意这样称呼,不胜殊荣。”他今日发未全束,身穿玉色薄衫的身影几乎要溶进碧天湖色之中。
他说的明明白白是客套话,我只当他的确愿意了,便即刻唤了一声:“然思。”
柳桐倚依然带着笑意:“王爷。”
我引着柳桐倚进了水榭中。
水榭只有五六间屋大小,除了后面两角一间浴房一间厕房是单屋独房外,其余统成一体,宽阔明朗,中间只用屏风珠帘或雕花木架稍做隔断。我带柳桐倚四下略微看了看,而后在水晶帘后的小桌两边坐下,我拿起桌上的茶具,动手烹茶。
柳桐倚抬手帮忙,道:“方才还在想,连着岸上的浮廊收起了些,茶水要如何送,原来如此安排。”
我道:“我时常在这里呆着,所以各种东西都备得齐全。”其实本王除了夏天乘凉外,一般不怎么到这里来,当年王妃挺喜欢这里,时常来此避静,这样她看不见我,她叹气弹琴吟诗流泪我也不知道,两厢清净。
其实我一直怀疑,她和那个侍卫,是不是在此处幽会。说不定那个娃,都是在这里的床上怀上的。
所以水榭里的所有摆设,这两天都刚换过,散发着一种崭新的味道,希望柳桐倚没有留意到。
茶叶,茶具,清水,果品点心等等也是我去接柳桐倚时吩咐曹总管赶紧备下的。
柳桐倚往壶中添着茶叶:“此处虽然幽静,但建在水上,潮湿气重,王爷伤还未愈,最近还是多在少潮的静室中休养。”
我感慨地道:“是啊,伤了一下,只能暂且更庸俗了。”
柳桐倚拿着挑茶叶银勺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水雾缭绕,满室茶香,我道:“然思,劳累你最近常来看我。”
柳桐倚果然道:“是臣连累了王爷受伤,王爷再这样说,臣当不起。”
我再怎样努力地尽量和他近些近些,他现在和我说话,注定只能客套。
斟上茶水,我道:“然思今天来得甚巧,我刚从月华阁回来。再晚一刻,可能就错过了。”
柳桐倚道:“并非凑巧,我知道王爷今天去了月华阁。”他端着茶,侧首看我,“我想着王爷差不多该此时回来,便过来了,不算凑巧。”
我的手停了一停,把茶盅放在桌上:“然思言语坦率,出我意外。你一直和我一口一个臣客套说话,我还以为得你一句交心话甚难。”
然思向我挑明了月华阁,有何用意?他这句话出,我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
柳桐倚道:“因为王爷的话十分坦荡,臣若再遮遮掩掩,岂不做作?”他笑一笑,也放下茶盅,“王爷之前每个字里都藏着诗意,每句话,都浮在半空,无限脱俗,臣才是真的很庸俗,面对脱俗的王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如此了。”
我僵在脱俗的茶雾里,一时有点懵:“那个,然思……我……我是觉得……你……”
柳桐倚靠在椅中,微皱眉:“其实王爷的态度我一直想不明白,王爷和旁人说话时,并不是这个模样,但只要一和臣言语,立刻像变了个人,因此,在王爷面前的态度,臣一直都在战战兢兢,斟酌拿捏。”
我僵了又僵,终于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果然哄不住你,装样子和真风雅,还是看得出来。”
像是一把锤子,蓦然砸碎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梦,我情不自禁笑道:“其实,我硬说出那些话费了很多心力,早知道你听得也那么受罪,我就不那么受罪了。”
雾散了,云开了,原来一直在半空中的,并非是柳桐倚,而是我自己。
我道:“多谢柳相今日直言,否则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到哪年哪月去。实话告诉你,其实这个水榭,我不常来,今天为了招待柳相你,才特意借它妆点门面。这里曾是我监督修的不假,但只是翻修,并非重建。”
柳桐倚挑眉,我道:“这里以前是父王建的,叫勤奋屋,小时候我天天被他关在这里念书,收起浮桥的机关原本在岸上,不在这边,他把浮桥一收,我就只能在这里乖乖呆着,简直是座水牢。所以即使后来翻修了,我依然对这里有些犯怵。”
柳桐倚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看那边的书架上尽是《天宝神道》,《乱世奇侠》。”
我苦笑:“原来是那些泄了底。让柳相见笑了。”
我望向柳桐倚:“然思,既然抛却客套做作,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朝中都说,本王是本朝最大的毒瘤,是弄权奸王,心怀祸胎,你如何以为?”
我目不转睛地望他,柳桐倚的神色平静:“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可能自己都不大清楚,外人又怎能说得透?奸或忠只是一种立场,不同位置的人,看法也不同。所谓世事并无绝对。”
我道:“那么然思你,以为我是哪个立场?”
柳桐倚没有回答。
我看向水榭外的湖面:“今日索性把话说得再透一些,你方才没有回答,我很欣慰,因为然思你,没在我面前说假话。”
我接着道:“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怀王,你不是柳桐倚,是否你我起码,能做个不错的朋友。”我叹了口气,“假如没有这个怀王的头衔,本王真的只想做个自在的闲人。若不用做丞相,柳相想做什么?”
柳桐倚道:“这个么,应该也是个游历四方的闲人罢。果然闲散最难得。”
我站起身:“的确难得,不得已的事情太多,譬如现在我在做一件事情,不知是对还是错。”
柳桐倚走到我身边:“对与错很难说清,大概人人都会遇到如此的事情,我有句话,也不知对错,却想和王爷说。王爷伤还未愈,月华阁之类,不宜多去。”
我侧身凝望着柳桐倚,有句话在我心中翻腾数次,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思,本王这次受伤,你是否怀疑其实是刻意安排。我……为了接近你。”
柳桐倚回看向我,神色和目光依然像水一般平静:“我,不曾如此想过。王爷没有这样做。”
我觉得,云毓派一百人过来,用乱刀把我扎成蜂窝,换得这句话我也值了。
虽然此时,我只能对柳桐倚道:“多谢。”
我得寸进尺地问:“那你,会不会觉得,本王接近你,是别有居心?”
柳桐倚的神色顿了顿,我苦笑:“你还是别答了。”
他果然没说话,只是,片刻片刻后,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本王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不由自主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本王和你所言,对你所做,都不会别有居心。”
说出来,我自己先觉得好笑,“不好,这话假了,应该说,全部都别有居心。”
我看向柳桐倚望过来的目光:“然思,其实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