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不愿做和亲相公。
我本以为王夫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所以从宫中回来后,伤情片刻,想了想我的然思,然后略困了个小觉。待天黑后起身,刚到小厅中坐,一条黑影便从门外直扑进来,伏地大哭。
“王爷,求求你看在小的服侍了你许多年的份上……别让小的去番邦……小的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年幼,倘若小的去了番邦,他们就没法活了,求王爷开恩……”
韩四他实在有几分聪明,知道我的皇帝堂侄厉害,在皇宫里不敢哭,选择回来本王面前哭。
本王道:“这不是本王开恩不开恩的事情,你和女王的亲事,乃上天注定,姻缘巧合。过几日皇上会赐你个功名,你父母弟妹,朝廷会替你养着,你无需担心。大丈夫当为国为民牺牲小我,你娶了那赫女王,和女王共享王位,多少人想都想不来,为何要推脱?”
韩四仍然哭得一把一把的,本王从来没见过一条七八尺的汉子哭成这样。韩四说,他怕番子,听说他们都吃生肉,喝生血,不放盐,他说他娘从小就教导他,做为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娶妻可以,但不能倒插门。
本王只得再对他晓以大义,开导他。倒插门,要看插什么门,现在是他娶了个女王,去当王夫,使边疆安定,青史之中,一定会记下他的功劳。
韩四仍然不愿意,他说做人不可丢掉自己的姓,他大名叫做韩传宝,假如从了那个番邦女王,一定要跟着女王姓,把自己变成一个番子,他不能容忍。
那赫女王似乎是姓赫赫那鲁,韩四和亲过去,应该就叫做赫赫那鲁传宝或者传宝赫赫那鲁,这名字,本王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韩四铁骨铮铮,宁死不从,本王被他闹得半个头一跳一跳的疼,我本不擅长和人缠理,这事又只可软劝,不能恐吓,而且离着举事之日一天天近,此事还这样加缠不清,本王的反还造不造了?
韩四一直闹腾到半夜,好容易将他劝告回去睡了。可怜我只喝了半碗稀粥,就也去睡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在床上睡着,曹总管来报说,云大夫来了。云毓今天会过来本在我意料之中。
我起身,曹总管道:“云大夫说他只是随便过来拜望,听说王爷还没起,他就先告辞了,让知会一声,王爷知道他来过就好。”
我道:“你去让云大夫略等一等,本王这就过去。”等正在穿衣洗漱,曹总管又来报说,云大夫已经走了。
以往云毓并不像今天这么性急,说走就走,我估量他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说,嫌我怀王府中不方便,等用早饭时让人去云府下了张帖子,约他月华阁吃酒。
帖子送到云府后不久,我还没安排人去月华阁订地方,有通报说,云大夫过来了。
我有些纳闷,这来来去去是为哪一出?
云毓进厅坐下,还没等我问,他便先道:“王爷不是觉得月华阁平常,怎得突然要请臣去那里?”
我道:“云大夫不是喜欢那地方么,本王请人吃酒,自然要投其所好。”
云毓笑:“一看王爷就是被人请惯了,不曾常请人,月华阁的位置要提前定下,像这样当日定,好院子一早没了,像样的菜也不好预备。臣怕因此扫了王爷的兴致,索性还是再上门了。”
我道:“怪不得,今天云大夫走得匆忙,我还当你嫌怀王府不如月华阁,赶紧下帖相请。”
云毓端着茶杯佯作无奈道:“幸亏臣一向坐得住,常来王府中晃,脸皮也厚了,要不然,王爷说话如此意味深长,臣真以为是下逐客令了。”
我抬手:“别了,逐哪个客也不敢逐云大夫,今天早上本王一面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一面让人留,云大夫都恐怕嫌怠慢了,那么利落地走了,本王还要赶紧约月华阁赔礼,这里解释两句,都难得云大夫体谅。”
云毓叹息道:“臣真是罪该万死,早上惊扰了王爷休息,诚惶诚恐地告退,却不想祸从此来。”
我也叹息:“算了,本王怕了云大夫,这话也不是头一回说了。”
云毓拿着杯盖,缓缓拨着茶上浮叶:“也是,是否正因如此,王爷才会在皇上面前道,臣做和亲相公恐有隐忧,并非恰当人选。”
这句话在我心上挑了一下。看来我那句“云毓乃云棠之子,不妥当。”已经被转了话了。
当时本王也是唯恐云毓成了王夫人选,云毓此人狠得下,也忍得住,假如真摊到了他,他只怕二话不说便答应,边疆战火再起与造反里应外合便大局确定了。
云棠和王勤目前本王还自信掌控得住,再加上一个那赫国,启赭的皇位,恐怕真有些险。无论如何,不能让云毓去做这个王夫。
我揉揉太阳穴:“云大夫不会怪本王坏你姻缘罢。”
云毓还是挂着笑:“王爷在皇上面前保了臣,臣当感激才是。原本臣和家父,名声也摆在那里,成天有人说,被王爷权做理由一用,不算什么。”
单看他神情,的确云淡风轻的,没什么芥蒂之处。
我道:“云大夫不怪本王多事就好。月华阁去不成,本王府中倒也有处幽静所在,一直没请云大夫去过,名叫近水榭,不如今天在那里痛饮?”
本王引着云毓走上去近水榭的浮桥,回忆那日我引然思过来,何等小心翼翼,有些好笑。
云毓站在廊中望望开阔的湖边,敲了敲手中的折扇:“王爷的这处水榭好生风雅,原来最后园还有这么个地方,我道为何怀王府围墙圈的大小与臣平日所见,差了甚多。”转目向我道,“难道一向是王爷的金屋藏娇处?”
我推动石鹤,收起连着岸边的浮廊,云毓称奇,又道:“方才臣恐怕猜错了,这浮桥一收,倒像个水牢,不会是王爷当日被先怀王殿下关起来读书的地方罢。”
我道:“云大夫还真厉害,竟然猜着了,看来你在御史台而非刑部委实屈才。”
云毓轻声笑了笑。
此时此景此人,比之当日当时的然思,迥然两番形容。虽然景色没变,但换了人,也换了心境。
我看着清风里惬意望向湖心的云毓,一直压在心中的一个念头又动了动。
本王与云毓,在水榭中近水栏杆处最敞亮所在坐,软藤椅,小方桌,一坛好酒,几样精致凉菜。
云毓微眯起眼道:“王爷这处水榭,夏天好乘凉,可能冬天就有些冷了。”
我道:“父王当日,最爱十冬腊月天把我赶到此处念书,整个水榭像个冰窖,生十个火盆都没用,我上牙下牙直打架,还要忍着看兵书。还好,后来,他当我是块朽木了,这罪也算受到头了。”
云毓举杯凝望着我:“来日王爷龙袍加身,得主天下时,先怀王殿下于九泉之下,一定甚是欣慰。”
我忍不住笑道:“欣慰?他老人家不从棺材里跳出来拿刀砍了我就算好了。父王一生,只知道报效皇上,尽忠江山社稷。却背上包藏谋反之心的罪名,这就是所谓忠臣的下场。”
我斟了一杯酒,也端在手中,转了两转:“正因如此,本王方才看透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天下本就不该总是谁的,既然已背了骂名,何不坐实?如今骂本王的那些清流,待来日本王坐在御座之上时,还不都要一样的跪地叩首,高呼万岁。至于父王,他若地下有知,正好也能看看,他所谓的朽木,如何掌握天下。”
本王这番话,对着湖,迎着风,说得热血澎湃,慷慨激昂。
云王两家都是人精,云毓方才露话试探,不知存有何意,本王如此一番,应该能定一定他的心。
云毓道:“王爷今日,难得抒发豪情。”
我淡淡道:“可能因为举事之日眼看将近,有些按捺不住了。”
云毓微笑:“臣父子,都更按捺不住,要看王爷登上大宝,不过近日正是布署最要紧时,虽不想按捺住,却也不得不按捺。”
我趁话道:“你那日让本王去朝中时,千万留意,不知留意何事?”
云毓抿了一口酒,方才道:“家父前日收到消息,嘉王似乎有攥了些兵权在手中,北边的几支兵,应该进了他的手。这次六王宴,不知王爷有无从其态度中探出一二。”
怪不得这次在朝堂上,嘉王的腰杆硬了许多。我道:“嘉王这是要老雁展翅傲笑冰霜,他蛰伏许久,不知那些兵抓在手中,是否手生。”
云毓又抬眼看了看我,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放下空杯,又看向湖中:“如今局势,布线经纬,一根根都要密要紧,要一丝不漏,又处处皆要小心算计。”
他的神情间,隐隐也有些倦意疲累,假如无阴谋,无算计,天地间都如同这座敞亮的水榭,如此这般对坐饮酒,赏玩湖色,又该何等舒畅惬意?
可惜世间事不能随心改定,假如无阴谋,无算计,云毓又怎会近我,这样对坐饮酒,观湖纳凉更不可能有。
我瞧了瞧云毓,将那一直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我有一事,一直想劝你,但觉得你不会答应,一直没说,可临到此时,局面紧张,我觉得不失为一步关键之棋,所以还是和你说一说罢。“云毓握杯看我,我道:“随雅,这次造反事,你还是抽身退出,不再参与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