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安是入狱之后的第十五天才回来的。
管家去接的他。
赵氏早早地等在门口,她还备了火盆,李明安一下马车,她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儿子,眼睛就红了。
李明安仍有些恍神,自李聿青见过他,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都是那句,他的同学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他。李明安起初是不信的,可随着在监狱里熬过一日又一日,念头慢慢动摇了,他甚至去问狱警,狱警有点儿不耐,可对着李明安,他倒还是持着几分客气,只说审讯事情他也不知详情。
愈是不知愈是折磨人。
李明安心想,兴许是因为受了重刑,而他到底是李家的三少爷,李家不会不管他,所以他们将他推了出来。对他们而言,是生死大关,对自己而言,只要多在监狱里多待上几日,多花些钱就能摆平了。
这也……李明安说服自己,这也算不得什么。
可自己承担是一回事,同行人将所有麻烦都推给他又是另一回事,李明安心中总有几分被背叛的焦灼感。
第七天的时候,李明安也换了监室,他被推搡着进了一间更昏暗的牢房,屋子里弥漫着新鲜的血腥气。
李明安看见了自己的同学,俱都带了伤,身上穿着有鞭笞过的血痕,神色仓惶,满脸疲惫地靠坐在角落里,咣当一声门关上了,甩出好大的一声响,响声将他们麻木的神志唤醒了,几人对望着了半晌,不可置信地说:“……明安?”
李明安看着自己的同学,也有几分激动,他看着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当即快步走了过去,说:“你们没事吧……你们都在,太好了。”
当中一人叫周誉,和李明安交情更深,他扶着墙站了起来,抓着李明安的手臂,说:“明安,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明安,可李明安身上除了打架那日留下的伤,人好好的,一时间几人神色都变得古怪了。他们被拷走的时候也曾担心李明安的处境,可紧随而来的审讯让他们无暇他顾,只在被丢回牢房里时,几人相对着,想起落单的李明安有些担忧起来。
旋即一人苦笑了声,说,担心明安还不如担心我们自己,怎么着他也是李家的三少爷。
话音落下,牢房内就沉默了。
审讯是没来由的,像是蓄意的屈打成招,要将这场简单的学生血气方刚的出头扭曲成别有用心的谋划,而他们只是借题发挥的一颗棋子,是小小的任人翻搅的池鱼。
他们都是普通的大学生,泥足深陷,只能任人宰割。
如今周誉几人看着毫发无损的李明安,勉强地笑道:“明安,没什么事就好,没事就好。”
话虽如此,可心里到底是有几分不平。
李明安想着李聿青那句话,敏锐地觉察出了同学变化的情绪,一时间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怒,百味陈杂,他抓着周誉的手,“周誉……”
周誉看着李明安,拍了拍他的手臂,什么都没有说。
夜里,有人忍不住问李明安,“明安,我们会没事吧?”
李明安脑中没有一分睡意,他抿了抿嘴唇,过了一会儿,说:“……会吧。”
那人道:“我们又没做错事,学校不会不管我们的,而且,明安,你爹也会来救你出去吧。”
不知怎的,李明安心中升起一丝不耐,他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你看我们都被弄成什么样了,他们就放过了你,明明我们是一起动的手。”
李明安沉默不言。
那人道:“我前阵子看报纸了,写你二哥升官了,是奉系里的大红人,在北洋政府里很得重用。”
他说:“到时候你可别丢下我们。”
李明安舌尖发苦,他大哥经商有道,他二哥如今炙手可热,他呢?没了李家,他李明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李明安心中不甘偏又无可奈何,他咬牙道:“那是他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那人还想说话,却被周誉打断了,周誉道:“大家都是同学,朋友,共进退,明安怎么会丢下我们?”
顿时几人都面面相觑,不吭声了。
李明安抬手挡住眼睛,在那一瞬间,他想,自己曾想过的宏图大志像个笑话,兰玉说得对,无论是李鸣争也好,李聿青也罢,他们能有今日,绝不只是因为他们生在李家。而他,只是运气好,生在这朱门绮户,锦衣玉食无需亲历风霜。
一旦失去了李家,李明安什么都不是。
李明安恍恍惚惚地想起兰玉,在兰玉眼里,只怕自己也是个小孩儿吧,偏自己还在他面前说,要帮他,他能帮他?他凭什么帮?
八姨娘沉井那日,他想拉住八姨娘,想救她,可他爹只是一句话就让他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八姨娘一头扎进了井里。要是哪一日,兰玉身陷险境,他能如何?
李明安无声地惨然一笑。
后来那几日李明安一直过得浑浑噩噩,连他也被吊起来审讯过几回,李明安到底不是无知幼儿,从这频繁地审讯当中嗅出了几分危机——那是针对李家的危机。李家是北平望族,丝绸生意几乎垄断了整个北方,他二哥如今亦是风云人物。
树大招风。
李明安咬紧了牙关,任别人如何审讯,只道就是路见不平,一时冲动,别的一概不认,对于其他同学所说的,都摇头道没有,说那是屈打成招,无稽之谈,反问他们如此居心叵测地冤枉他们家,是受什么人指使?到底有什么意图?气势之凛冽,姿态之桀骜,隐约窥见李家人的影子。
渐渐的,监室内就划下了楚汉分界线,一道是李明安,一道是他的同学。
第十五天的时候,就有狱警打开了牢房的大门,叫着李明安的名字,李明安抬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起身就走,临到牢房门边,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同学,他们纷纷坐直身,直勾勾地盯着李明安。
李明安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转过身就走了出去。
李明安眼镜摔碎了,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戴眼镜了,隔得远,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赵氏,赵氏急步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颤声道:“明安。”
赵氏鬓边竟生了几绺白发。
李明安鼻尖发酸,低声叫了句,“娘……”他咧嘴笑了笑,说,“我没事。”
赵氏潸然落泪,道:“都瘦了,也憔悴了。”
她伸手摸了摸李明安脸颊上留下的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当日街上动手是留下的,一道碎石划过脸颊,当时就见了血。赵氏流着眼泪,李明安心酸不已,想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可他刚从狱中出来,身上哪儿有手帕,只好笨拙地擦了擦她的脸颊,道:“娘,别哭了,我没事,真的。”
赵氏不住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拉着李明安,要他跨火盆去去晦气,道:“跨过火盆,以后我们明安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李明安无可奈何,只好由了她的话,迈过了火盆。
母子二人相携着回家,赵氏说:“先去洗澡换一身衣服,然后去见你爹。”
李明安也没有反对,应下了,赵氏絮絮叨叨道:“娘让厨房里做了好多你爱吃的,在牢里受苦了吧……”说着又哽咽了,李明安低声叫了声,“娘。”
赵氏抹了抹眼睛,道:“娘不哭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该哭。”
二人正说着,李明安拍了拍赵氏瘦弱的肩头,突然,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见兰玉穿廊而过,他停下脚步,旋即,两人的目光就对了个正着。
兰玉看着李明安,李明安也望着他。
兰玉浅浅地对他点了个头,李明安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张了张嘴,兰玉已经抬腿走了,他怔怔地看着兰玉的背影,袖口一紧,却是赵氏正看着他,眼中神情复杂,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李明安有几分不自在,含糊道:“娘,我们回去吧。”
赵氏深深地看着兰玉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对李明安笑了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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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正经东西,随便写来解闷的,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