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宁河喝了两杯酒,艾星滴酒未沾。所以宁河醉了,而艾星醒着。
宁河总以为隔天的傍晚还会见到艾星现身,哪怕隔着落地窗远远看上一眼也好。可是艾星言而有信,说他之前的到场是个误会,说他不会再来,就真的没再来过。
宁河人美歌正,不论流行爵士,抑或英文中文日文歌,每一样都能信手拈来,唱得酒吧人气爆棚。原本这一间为高级会员服务的场所,端着矜持的架子,有一半的桌椅常年空置。可是自从宁河开始驻场,这里几乎每晚座无虚席。
只是宾客里没了那个宁河想见的人,不管他表面唱得多么婉转动人,都有种强作欢颜的无奈。
宁河在公开渠道搜索不出艾星的信息,私下又没有艾星的联络方式,理智上觉得自己不该再去打扰艾星,毕竟当初是他决意一走了之,可是情感上无法放下。那些压抑长达六年的思念,在艾星现身的第一晚就死灰复燃,现在已经烧成一片火海。
宁河身陷热焰之中,四顾无路,逃不掉了,就算化成灰也是一捧相思。
他苦等了一个星期,终于还是决定面对自己的心。六年的时间,艾星的世界到底改变了多少,是否对他还有一丝旧情,宁河已经不敢细究,只想弥补一下自己曾经的绝情和轻率,总好过活在懊悔之中。
这天结束演唱以后,酒吧经理领着一个服务员来休息室给他转送客人的礼物。
宁河让他们把东西放下,说了谢谢,看经理站在一旁,样子有些踌躇,就问他,“还有事吗?”
经理和他商量,“上次和您提过,一周再加唱两晚的事,您觉得可行吗?”
宁河还没驻场之前,经理其实得过程景森的授意,要他凡事尊重宁河的意思,不可勉强他做事。只是偌大一个凯旋赌场,程景森不可能事必躬亲,酒吧经理的准则向来是利字当头,眼看宁河登台的四天营业额直线上涨,就忍不住想让他多来一两晚。
宁河已经拒绝过他,这时却又一个转念,说,“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要不你帮我约一下程老板,我和他当面谈谈。”
经理听他这样回应,深感恐慌,以为这种加场的要求万万不可捅到程景森那里,可是骑虎难下又不敢不约。
于是宁河隔天再来时,发觉休息室外等着一个人。
他有些意外,“尹寒?”
尹寒靠在门边看手机,抬头冲他一笑,“经理说你要找我聊聊?”
宁河哭笑不得,知道自己被经理摆了一道,只能解释说,“我本来是想向程老板打听一个人。”
艾星既能进入会所,总该留下一些会员资料。宁河想着,如果程景森愿意告诉他哪怕是一个能与艾星联系的号码,也好过自己胡乱打听。
尹寒似乎犹豫了一下,提议,“要不我们进去说?”
宁河打开了休息室,请他进入。
休息室里安安静静,就他们两人,尹寒才问,“你要打听的人是William吗?”
宁河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一下子愣住,“你怎么会知道?”
他与尹寒半年前相识于日本。那时尹寒到东京开办个人画展,而宁河与经济公司的六年合约即将到期,尚未想好自己下一步的去处,偶尔会在一个业内朋友开办的音乐剧场里献唱,恰逢那天尹寒在场,听了他的歌声有如惊鸿一瞥。
尹寒是性情颇为淡薄的一个人,因为萌生了要请宁河到赌场驻唱的想法,在剧场门口等了他一个小时,最终要到联系方式。
宁河很快接到来自凯旋的邀约,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暗示自己应该回到美国,于是签下了驻唱合约,自此结束长达六年的异国漂泊。
可是他与尹寒更像是精神层面的朋友,并无太多直接来往,更没有提过自己的婚史。
尹寒笑了笑,说,“有一天程先生回到家,和我说起你和William曾经结过婚。”
尹寒年少时被程景森收养,后来历经曲折终成眷侣,尽管二人如今已是合法配偶,他还是习惯在人前叫程景森为“程先生”。
宁河不知该怎么接话,低声说,“我不提这一段,是怕给William带来麻烦,并不是有意瞒着。”
“这本来是你们私事,外人不该打听。”尹寒显然不擅于介入这种话题,说得欲言又止,却又流露出想帮帮宁河的意思,“William这几年事业做得很大,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你要打听什么?”
宁河想了想,才说,“能不能要一个他的联系方式?”
大概是这个要求听来太过卑微,尹寒一时怔住,而后问道,“你们很久没有联系吗?”
“有六年了吧。从我去日本以后,就算上网也搜不到他的消息了。”宁河说着,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戴着的两只耳环。
耳洞是他去日本以后打的,耳环是曾经的结婚戒指改做的。他一直戴着,一天未曾取下。
尹寒对于艾星其实不算了解,但是看宁河的样子,似乎更加一无所知,就对他说,“你在网上搜不到他的信息很正常,他的背景受到官方保护。”
“他替CIA做事,据说是信息安全一类的工作。另外自己开了一间公司,具体做什么我不清楚,但他掌握了很多政商高层的秘密。”
“William的能力很出众,听说在加州也是有钱有势的家族,偏偏一个人跑到东岸来发展。我猜不到他为什么愿意被CIA招安,毕竟以他的才能,随便怎样都可以赚到大钱,不必为官方效力。”
尹寒说话的同时,看着宁河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内容。他不敢再多谈艾星,转而问宁河,“你还好吗?”
宁河很慢地点头,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尹寒觉得他们之间似乎纠葛很深,也担心自己说错话引起更多芥蒂,就说,“William的联系方式我这里没有,可以帮你去问程先生。这个周末我们要在长岛的家里开一个小型派对,William也在邀请之列,你...要来吗?”
其实宁河不知道艾星愿不愿意再见自己,但他还是接受了尹寒给他的机会。毕竟能够见面聊聊,总好过空有一个手机号码。
周日这晚他向酒吧请了假,租了一台车,从赌场所在的哈里斯堡一直开到长岛。
派对的规模虽然不大,气氛却很热闹。到场的宾客大多是程景森的旧识,聊天喝酒各有自在。
宁河到得比较早,先在前厅的侧廊欣赏了一遍尹寒的新作,后来又被几位女宾相继认出,围着他要同他合影签名,他也客气地配合了各种要求。
艾星到来时,引起现场一阵不小的骚动。宁河听见身旁的几个年轻富商很有兴致地交头接耳,“William!?他怎么来了?还是程老板有底气,能把他请动。”
艾星穿着一身休闲西装,携了一位雅致的女眷。宁河那时正从花园去往前厅,走完了几级台阶,就看见艾星迎面而来。
周围那么多人,宁河却觉得所有声音和影像瞬时都飘得远了,四下一片寂静。只听见艾星的脚步声和自己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
他站在原地,艾星偕同女伴走向他,然后他们错身,艾星从他一侧走过。
没有点一下头,没有多一分眼神,也没有一句问候,就像宁河只是一根廊柱或者一个花瓶,艾星看见了,略过了,如此而已。
宁河目送他走到客厅中央,继而被不少宾客簇拥起来。艾星处在人群之中,神情冷淡而举止得体,他才二十五岁,大多人在这个年纪还不明确该做什么、前途何在,艾星却已是沉稳笃定的商界精英,甚至掌握着很多人的生死命脉。
宁河知道他不会在意自己,反而毫无掩饰地隔着宾客看向他。
看得越久,宁河陷入越深的自我怀疑。艾星在纽约过得这样风生水起,有身份地位有佳人作伴,还要自己这个消失六年的前任作什么用?
他如果执意去问对方一个联系方式,会不会只是自取其辱。
因为有了这种单方面的推导,他再去搭话的意图就愈显消沉。其中有一次,艾星似乎已经注意到他,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宁河却犹豫不决,最终没有上前。
后来尹寒来找他聊天,又向他介绍一位做传媒推广的朋友,宁河与他们在露台上待了一会儿。尹寒毕竟是派对的主人,不能久留,宁河等他和那位朋友相继而去,自己仍然待在室外,对着沉沉夜色出神。
这片露台与整个客厅相连,有两道出入口。宁河站在其中一侧的门边,过了不多时,另一道门里走出一个人,却是艾星。
宁河视线的余光瞥见了他,发觉他是独自一人上到露台,心里告诫自己要保持社交距离,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
艾星站定不动,宁河也不知道这时说些什么比较合适,就选择了一个安全的问题,可进可退地问,“等会儿还有个小型慈善拍卖,你也去吗?”
艾星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宁河一下答不上来,沉默少许,听得对方又道,“来找金主吗?”
气氛倏然凝滞,宁河愣了愣,一时间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他想,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绝情难堪。他又想,或者是因为走得太远了,所以不懂得再用寻常人的身份与对方交谈。
他们始于一场青春暧昧,终于一场绝望热恋。从始至终都只会做恋人,没有好好当过朋友,也没有诚恳做过兄弟。
所以自从那场爱情的美梦碎裂以后,不管是艾星还是宁河,都找不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身份来重新面对彼此。
艾星几句话问得刻薄,宁河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在一种惨烈又无助的心境下,突然勾唇笑了笑,继而放软声音,“找不找金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略微停顿,再看向艾星的眼神,已然带着自毁与轻薄,“除非你想试试?”
艾星说出“找金主”这种讽刺时,私心已有几分后悔。
宁河偏偏还要再上一层,引他入彀。
他们相距只有咫尺,也曾是神坛前起誓终此一生的爱侣,这一刻却不知被什么迷了眼,彻底看不透对方的心。
静默而暗涌的每一秒,都尴尬难熬。
艾星冷声说出“好啊”,宁河的笑意终于维持不下去。
他垂着眼,手却往前伸,似乎直到这时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艾总给个联系方式吧,想要时可以打给我。”
艾星看着他微微闪动的长睫,平声道,“手机。”
宁河没有看他,从裤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解锁以后交过去。
艾星随手在屏幕上输入一串号码,然后抛回给他。
宁河接过那只还带有掌温的手机,内心崩溃而无奈地想:道歉的方式有千万种,自己大概选择了最不堪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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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CIA和前文抓走艾星的FBI不是同一机构。FBI主要负责美国国内的大案,而CIA简称中情局,是对外的机构。艾星为CIA做事的原因后文会写到(其实也和宁河有关...